“不要……不要啊啊……我不想死啊……”
抹着已经被衰老刻下无数痕迹的脸,哭叫哀嚎。
那一晚,死亡的阴影让这世上多了一个怪物。
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存在过的痕迹,一个儿子没了,再生一个就是。可偏偏连着两胎都是女儿,妻子还失去了生育能力。
即将消失于这个世界的恐惧将他压垮,妻子、家庭、女儿,这些东西全都抛弃也无所谓,他只需要一个可以传承姓氏和基因的儿子。
彩……这个可怜的女儿渐渐长大。为什么她偏偏与幼年时代的妻子那么相像?
那张无暇的面庞不断地唤醒一些回忆——曾经形影不离的、相爱的时光。
回忆唤醒了一度被死亡恐惧压抑的爱情,这份爱如地狱的鬼火,日复一日拷问着他的灵魂。
恐怕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他才能够得到解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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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幸村送她回到家时,已经夜深人静。
“彩,接下来要怎么打算,已经想好了吗?”
明野神色黯然。 “父亲那边……我想已经没有办法了。”
聪无法面对母亲和她,他在害怕,害怕到了没法好好说话的地步。她也没法原谅这个人,没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温柔的亲人之爱去融化父女之间的隔阂。
“这一生我都没法与父亲和解了。”
惊讶于自己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因为从来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感受到过爱,她也从未爱过他。
“彩……”
幸村眉峰紧蹙。
她向流露出焦急的少年展颜一笑。 “你是不是又在想'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安慰我'了?没关系的。”
轻轻地,将两人相握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这种时候,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
让她知道他在为她心疼心慌,她并不孤独。这比世界上任何良药都更能治愈她。
幸村脸颊微红,眼底浮动着柔软的光芒。郑重向她点了点头,“嗯。”
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两人静静感受着夜色的静谧。不一会,明野宅的大门便出现在视野中。
“再见,精市。啊、都这个时候了。等你到家了要向我报平安哦。”
“知道了。”
屋子窗户大开,隐隐飘散出刺鼻的烟酒气味。
“妈妈那边……我会好好劝她的。”明野说,“果然我没法放着妈妈不管,她一个人……太可怜了。”
“彩,还是我替你劝吧。”
“诶?”
说着这句话的幸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这让明野心口突地一跳。转而他又向她笑道:“我还蛮擅长说服人的,大概想好要怎么劝了。”
明野略作思索,“还是不了。要是我劝不动再拜托精市吧。”
明野悠在天旋地转的梦境中起浮。今天也度过了烂醉如泥,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一天。
依稀听到酒瓶碰撞的声音,有人走近,温柔地将什么盖在她身上。悠猛然惊醒,向那人抓去。
“聪先生!”
“妈妈……”
客厅开了一盏小灯,身着学校制服的女儿站在自己面前。
“啧……”悠甩开女儿的手,又躺了回去。 “你干什么啊真是,吵人家睡觉……等等、窗子关一下嘛,吹得妈妈好冷。”
彩重新把毛毯给她盖好,关了窗户。
睡了一整个白天的悠只觉得浑身上下各处的骨头都很疼,索性起身,拂开毛毯。点了一支烟,开始喷云吐雾。
她发现女儿又坐回了她身边,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又怎么了?”
“之前的提议——关于精市的那个——我和他已经商量过了,得把我们的决定告诉妈妈才行……”
“嗯?”
彩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精市,我不会让他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他也喜欢我,这份喜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绝不会让它成为别的任何人的道具。”
不知道是因为哪一句话、又是哪一个字,悠的脸孔扭曲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望过来的眼神让彩心底发毛。
“所以呢?”悠哀伤地说,“彩就要像你的父亲一样,因为一个外人抛下我吗?只要能和喜欢的男孩子得到幸福,妈妈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
“不是的!实际上今天我和父亲见面了……”
“然后呢?”
彩深吸一口气,“妈妈,放弃他吧。那个人知道自己错了,知道对不起你,但他至死都不会悔改的。”
她犹豫着握住母亲的手。 “我来代替父亲……让我代替他……爱你……陪伴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母亲倾诉满怀温情的话语。仿佛有无数滚烫的钢针扎在身上,她口舌干燥,面红耳赤,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膛挣脱出来,根本说不清现在的心情是不自在还是羞涩。
“彩——”
母亲用一种叹息般的哭音叫她的名字。
好像她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但悠不忍心责备。只是那声音里的失望让她羞惭自责得抬不起头来。
母亲反过来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柔软的腹部。
“这个位置啊,原本有个叫子宫的内脏。本来因为失去你的姐姐受过很严重的伤害,在我刚怀上你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让你活着出生对于我来说太勉强,我将再也不能有小宝宝了。
“但我期盼着彩来到这个世界,太期盼了,就以失去子宫为代价,经历艰辛的孕育和几乎失去生命的手术生下了你。”
好像被冰冷的铅水注入血管,彩从指尖开始浑身冰凉。
“你偏偏还不是男孩子,害聪先生不得不背叛我。你一点也不可爱,不能为我挽回聪先生的爱。因为你,我失去了聪先生。就算这样,我都没有责备过你哦,一直一直都在努力地爱你。
“而你,竟然要我放弃聪先生……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明野进家门后,幸村并未离开。
明野悠,即便她的五官与彩是这么的相近,幸村也无法对她心生好感。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健全的气息。
她看彩的眼神,与他所认知中的“母亲”有着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因为我不是男孩子,无法继承家业。
——在我之前,原本可以有一个姐姐。
——为了生下我,妈妈失去了生育能力……
——里士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我半岁的样子。
——她可是我唯一的、心爱的宝贝女儿……
彩,你是否察觉到了,你的母亲一直在对你演戏,这个女人满嘴都是谎言。
还是说你明明察觉到了,却偏开脸不愿直视。
——妈妈那边,我会好好劝她的。
回想起她那鼓起全部勇气,打算将无意中找到的宝物分享出去的神情,幸村万分心痛。
实在对她放心不下,幸村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夜幕之中零散地漂浮着黑烟般的阴云,阴云缓缓朝南方移动,在经过明野宅上空时,纷纷扭曲起来。
种植在庭院的绿化植物在晚风中僵硬地摇动,显得死气沉沉。这里散发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心境就被阴影遮蔽。
这座屋宅底下仿佛藏着一片巨大的泥沼,扭曲着、污染着所有住在里面的人。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门锁响动,一道苍白的身影游魂般飘了出来。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这一刻,就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般,他们奔向彼此。
幸村无言地将明野连同她满面的泪水一并拥进怀里。是不希望自己的哭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开吗,她无声无息地痛哭着。
她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从他眼眶滚落。
“彩……离开这里吧。”他说,嗓音因为泪意而哽咽,“离开这个地方,以后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
混沌不明的睡梦中,明野感觉到她正被幸村搂在怀里,他身上独有的气味一层层地包裹着她。
没能劝服母亲,还惹她生气了,这让明野十分难过。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啊。
闹铃打响之前,她清醒过来。
幸村果然抱着她,两人躺在他房间的床|上,轻飘飘的被子包裹着他们,形成了一个暖融融的、幸福又安全的小小世界。
她回想起来,昨晚他背着哭兮兮的她回了家。
明野稍稍一动,幸村就睁开了双眼。
天还没大亮,这让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浓雾的湖面。
他凝望她片刻,又阖了眼帘。 “睡吧,彩酱。”
“不行,得起来了。还没给直子阿姨他们打过招呼。”
昨晚他们到家已经很晚,幸村的家人都睡下了。
“没关系,我会和大家说明。”
“嗯……”
由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倦怠感让明野浑身无力,她觉得她简直可以睡个十天半个月。
一直没有听到闹钟的声响。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幸村轻手轻脚地起身,往她怀里塞了只软绵绵的抱枕,再给她掖掖被角。
猛地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她慌忙起身。
“什么时候了?”
幸村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摁她躺下,“我会给你请假的。彩,今天你就好好休息。”
犹豫片刻,明野嗯了一声。她把幸村给她掖好的被子弄回原样,抱好抱枕。
“知道了,那我继续睡了哦。”
“要是饿了随时可以起来吃东西,妈妈今天一整天都在家。”
“唔嗯……我知道了……”她乖巧答应,话音未落,人就睡着了。
幸村会在第二天找上门,倒是没有出乎悠的意料。
不会被情绪左右,冰冷而充满效率的思维方式。即便不利也要掌握主动权,进退得当,令人压力倍增的个性……
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彩面前维持那副温柔风趣的面孔?对于她那种自卑讨好易摆弄的孩子,有必要吗——想到这里,悠不快地眯缝了眼。
幸村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向她问好,她冷着脸嗯了一声,趿着拖鞋懒懒地往沙发一坐。叼起一支烟,点上。
彩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他到底是来哀求还是示好?
没想到幸村看向露台,那里有一盆半死不活的彩叶草盆栽。他可惜地说:
“它看起来就快枯死了,很可怜呢。这种花的泥土要时常保持湿润,多注意浇水才行。”
悠皱眉:“看着有趣就先养着,谁会花那么多精力去管它。”
“可是你看,它的叶片无精打采,颜色灰暗。明野夫人面对着这样的盆栽,心情也好不起来吧。它可以开得很好看,只要稍微灌溉一下,就能得到远超付出的回报。”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悠烦躁地将烟灰随手掸在地毯上。 “你一大早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教我养花吗?”
“不,我是来告诉明野夫人一声,彩昨晚在我家过的夜。她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还请不用担心。”
“哦?接下来要怎么办,想好了吗?”
“是,我决定了。作为男友,让彩快乐是我的天职,接下来我会让她远离一切可能令她不愉快的人和事。”
悠脸上顿时被恼怒占据。
“什么意思,你要夺走我的女儿?”
“啊。”幸村坦然回答,“因为在你和我之间,她选择了我。如果你一定要让她难过,我也只有打碎你施加在她身上的枷锁。”
“打碎?”悠笑望向幸村的表情无不得意,“就凭你一个外人?”
“明野夫人,彩的姐姐……那个夭折的孩子葬在哪里?”
悠一顿,神情突然变得哀伤起来。眼中泪光浮动,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强忍着不愿哭泣。
“在我失去那个孩子之后,无论身还是心都好痛苦,我浑浑噩噩了很久。等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一点,管家卡斯特告诉我,已经埋在了泽口站神社的后山里……因为她当时也很混乱,忘记具体葬在哪了。”
只要一提到那个夭折的孩子,悠就是这副伤痛的模样。多年来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等她说完,才发并没有必要演给面前的少年看。
但他一直以平静的目光盯着自己,悠就算早已不耐烦,也只能维持着心伤的表情。
好半晌,幸村才说:
“真实情况是:胎儿14周的时候,你知道了她的性别。因为是无法被明野先生视作继承人的女孩,你就把她流掉了。”
悠心伤的表情烟雾一般迅速消散。她往沙发一靠,恶狠狠地瞪视着幸村,但她脸上松弛而颤抖的皮肉却泄露了她的慌乱。
“本来就是高龄产妇的你,这次流产遭到了很大的损伤。在丈夫的压力下,你来不及休养就怀上了彩。很可惜又是女孩。
“如果再流掉这个孩子,你将再也无法妊娠。她是你最后的孩子,除了在她身上赌一把以外,你什么选择都没有。”
体温和力气从悠四肢迅速流失。烟头从她手指之间滑落,在沙发上烫出一个洞。
就凭彩告诉他的那些,他就推论出了这么多吗?就连本该谁也不知道的,她隐秘的想法都被他说中了。
“竟然又是女孩子……”当时的悠忧愁地看着自己凸显的孕肚。 “女孩的话,说不定和我小时候很像。一定要让聪先生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回想起他对我的爱啊……拜托你了哦。”
可在知道这个孩子的性别后,明野聪就找上了他弟弟一家。
悠临产那几天,那个女人的孩子正好检查出性别,聪从此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悠孤独而恐惧地生下彩,孤独而哀伤地守着彩一天天长大。
啊……这孩子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看到她,我就不断回想起曾经和你形影不离的时光,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的相爱啊。
聪先生,再多看这个孩子一眼吧,你也一定可以回想起的。
为什么你不再爱我了呢?为什么就不能像爱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样爱她呢?
渐渐地,开始憎恶起这个孩子。
都是她的错。她不是男孩子,她不够可爱,所以才无法挽回聪先生的心。
聪先生是不会有错的。过去的他那么爱我,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也从没想过抛弃我。
那又该是谁的错?是已经付出全部努力的我的错?是尽力为我手术的医生的错?都不是。
既然谁都没有错,我的痛苦又该向谁发泄?我受的伤害又该向谁讨回?
不是只有……近在眼前又无法反抗的你了吗。
“明野夫人,你施加在彩身上的枷锁就是所谓的'母亲的爱'。你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彩的出生给你带来了痛苦,她不值得爱,即便如此你仍然愿意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