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半夜三点半,她盯着闹钟的秒针一格格前进,因为看得太过专注,第一次发现原来分针也是会走动的。
就这么盯着,盯着,直到时针指向五点。
她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时间还是太早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巴士也还没开起来。天空黑沉沉的,隐现一丝即将清醒的灰白。
她不慌不忙向幸村所在的地方走去。当到达他家,天边正好现出鱼肚白。
拨通幸村电话,告诉他她现在就在他窗户底下。
幸村首先打开窗帘向这边张望,依稀看到他身上还穿着灰蓝色的睡衣。当两人对上目光,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窗后。
不一会,他冲出家门,奔向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别怕,彩,我在这里……不要怕,没事了!”
第82章
明野大惑不解。
她这是第一次看到幸村这么慌乱的样子,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就好像她差点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一样,甚至有些弄疼了她。
“怎么了,精市?”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只一再地抱紧她,不断重复着“不要怕”。
“我知道啦,我没怕,所以精市也不要怕。”
他做噩梦了吗?
安抚了幸村好久,他总算平静下来。托着她的脸颊,目光在她脸上来回巡视,眼中浮现出一种心惊肉跳的神色。
他看到了她的行李,替她提起来,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 “进来说吧。”
幸村家的其他人还没醒来,两人轻手轻脚来到他房间。
他打开空调,取下外套把她包裹起来,然后又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稍微等一下哦,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直到这时,明野才发现她的手脚冷得像冰块一样。一定是来的路上吹到了清晨的冷风吧,这种事无所谓啦。
“我说啊精市,我们要不要私奔?”
他以目光向她询问。
突然意识到“私奔”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又没什么人或者力量拦着不让他们在一起。
“更正——那个、我们来场蜜月……也不对,双人旅行吧?也就是说去里见村住一段时间。我们不是早就计划着去一次吗?那时候鸽了你真是抱歉哦。”
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着,一直没能弥补这个遗憾。
“彩……”他担忧地望着她。
说起来今天是周二,现在是二月底,正是最紧张的高一第三学期期末来着。这个提案好像有些太无厘头了。
“呃、算了,当我没——”
“好啊。”幸村轻快地答应了。并且立刻就开始收拾行装。
“等等……”
他们突然之间就反了过来。幸村兴致勃勃,而她有所顾虑。
“学校那边怎么办?”
“请假好了。老师批准与否都没关系,被记旷课也没事,反正我们的出勤率足够。”
“精市……精市!”
她扑过去抱住他,他连忙放下手上的事,很紧张地回抱。
“呜呜呜精市你真好!”
就算她不合时宜心血来潮都愿意陪她闹。她就知道他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的,就像她也不会拒绝他一样。
二月底的清晨空气寒凉,天才蒙蒙亮,两人就乘上了今天第一趟开往里见村的巴士。
一路上,高楼大厦逐渐变得低矮稀落。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拐上一条岔路。透过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车窗玻璃,一副与看惯了的城市风景所截然不同的春日山村图景尽数展现在两人眼底。
灰黄的车道崎岖不平,排列整齐的农田自车道两边一直延伸到远处山脚下,郁郁葱葱的群山连绵不绝,呈一个封闭的环形将里见村封闭在其中。
水田里的庄稼还未开始发苗,远远看过去仿佛一片海洋,零星的几座低矮屋舍小岛一般漂浮在其中。
巴士在终点站停下。
一下车,混杂着泥土青草气味的凉风扑面而来。
站台粗糙地搭着一间小木棚,用来供人休憩的长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旁边的站牌锈迹斑斑,已经不太能看清写着什么。明显歪斜的电线杆之间,黑色的电线分割着天空。
明野带他拐上一条小路。
农田逐渐被茂密的植被取代,空气中的水分也开始充沛起来。他们踩着松软的天然草地,在枫树林中穿行而过。
明野说:“这个村子有一片天然湖,湖边原本有一家民宿,爷爷奶奶这边的武田家从祖辈一直经营着的。”
湖光山色越过茂密的树林落入眼中,他们都不禁加快脚步,很快的,纯粹出于大自然之手的里见湖整个呈现在眼前。
碎石细砂将湖水与湖岸分隔开来,阳光下,它就犹如一大片泛着波纹的翡翠,美轮美奂。
“很好看吧。”明野笑问。
“嗯……”
她知道幸村有一双擅长发现美也乐于欣赏美的眼睛,就想让他好好看一会这片湖。但他好像完全没法沉浸在这片美景当中,只默默地牵着她的手。
于是她带他来到民宿,翻出钥匙。随着吱嘎一声,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打开。
庭院的杂草没过膝盖,依稀看得出干枯的池塘和花圃的形状,围墙边有颗高大的银杏树,在春天的暖风中抽出了嫩芽。 T字形的檐廊后,是一扇扇紧闭的障子门。
“还挺大的对不对?爷爷说这是大正时期建的,期间翻新过好几次,到处都还结实着呢。就是静置了好久,有点脏了。”
当初搬回藤泽之前她有好好收拾过。清空食物,尽可能地将被褥、家具,以及一些小物件收进壁橱,做好防潮防虫。
算算时间,这里已经整整四年没住人了,除了有些浮尘以外,没什么别的需要打扫。
“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哦精市。”
“嗯。”
“啊、动手之前我们先去买点吃的用的吧。村口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家超市——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还开着就好了。”
“嗯。”
今天的幸村很奇怪。话和表情都特别少,大尾巴一样她去哪就跟去哪,她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就连去隔壁找个插座都要跟着来,把她守得紧紧的。
“你怎么了,精市?”她笑问。
“没什么。”他望着她,像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目光柔和得让她想哭。
到了晚上,除了她之前住的,她给幸村也收拾出来一个房间。
“虽然机会难得,我想好好怀念一下以前住在这里的感觉,过几天再一起睡吧?”
幸村答应了。
“但是彩不能反锁门,可以吗?”
她也答应了。
幸村离开时顺手为她带上房门。她关灯准备睡觉。
——不对,【那里面】可没这么亮。
窗外明明是黑夜,却还是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光源映照着房间。
她起身将窗户关严,拉拢窗帘。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躺回床|上。
——是什么样的姿势来着?
回想着在图片上看到的,胎儿在【那里面】的姿势。明野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手应该这样?
手臂含在胸前,轻轻拢着拳头。
——不对,没有这种东西。
她将棉被和枕头推开。
——这些也没有。
除掉身上的衣服。
——还是不对,【那里面】可没这么大。
相较之下这房间实在太大了。
她灵光一闪,将壁橱里的东西全部扔出来,自己蹲进去。
——嗯,差不多了吧?
闭上双眼,胎儿一般蜷缩着,捏着拳头。
有点冷,大脑越来越清醒,无数千奇百怪的幻象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纷纷扑向她。她大睁着双眼,但又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之间,光亮划破黑暗——幸村打开了壁橱。
她想解释些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好在幸村并不意外,什么也没问,只默默将她抱出来,把衣服给她全部穿好。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然后抱着她一起躺进被子里。
“精市,你回去吧。”
“不回了,今晚一起睡吧。”
她稍稍推开他一点,再一次蜷缩起来。幸村轻柔但坚决地将她的手顺着身侧摆直,再摁直她的腿,用双腿夹好。
“彩酱乖,好好睡。”
“你这样我睡不着。”
“那就努力睡。”
“啧……”
她还想蜷回去,但根本比不过幸村的力气。
“我也不想那样睡的。”她说。
“那就不要那样睡。”
“你不懂。”
有无数双手在往反方向撕扯着她,想要将她撕成碎块。只有摆出胎儿的睡姿可以稍稍减弱这种感觉。
“放开我吧。”
“不行。”
这一晚上,她无论尝试多少次都被他强行扳回普通睡姿。无论她怎么求他拜托他他都不听。
最后她气急了,喊着“都说了不要管我!”在他肩上一口咬下。
幸村一动不动,只平静地说:“怎么可能不管你呢?你可是我的彩酱啊。”
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滑落,明野哭着问:“还疼不疼?”
“不疼了。彩酱没舍得用力呢。”
“骗人,一定流血了。”
她起床开灯,扒开他肩上衣服,果然只看到一圈微微泛红的牙印。
“我就说不疼吧。”他笑着,缓缓顺了顺她的头发。
她抱着他的肩膀,掉着眼泪陷入浅浅的睡梦中。
没睡一会,天亮了。时不时响起鸟雀的啁啾声,以及远处公路的汽车引擎声,被吵醒几次以后她再也没能睡着。
幸村也是一晚未眠,他们索性从床|上起来。
再怎么说昨晚也没睡成,就连幸村都变得懒散起来。吃过早餐,抱着她待在起居室看起了电视。
他调了一个整蛊人的搞笑综艺,笑点密集,但两个人都没有被逗笑。
“精市。”
“怎么了彩酱?”
“你去睡吧。”
“彩酱也一起?”
她一点想睡的感觉都没有,但还是点点头。
没有回房间,或者说懒得回。幸村稍稍关小了电视音量,找来枕头,就这么在黄绿色的榻榻米躺下。而明野枕在他肚子上。
他手掌轻哄着拍了她后背一会,然后搂着她肩膀没再动了。
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入睡的后果开始在她身上作怪。她脑海里仿佛绷紧了一根粗|大的神经,不住地抽着疼。心口传来几近窒息的压迫感,身上肌肉又重又痛。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要是问她都是什么念头,她又说不清楚。
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闭着眼睛发呆。
想着他或许睡着了,明野以微小的动作缓缓蜷缩起来。但幸村立刻就改变睡姿,把她摁直,紧紧搂在怀里。
她简直要败给他了。 “精市,我没事的,你睡吧。”
“嗯,在睡了,彩酱也快睡。”
结果他根本就没睡,一直和她僵持着。僵持到入夜,到上|床睡觉,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就是不允许她摆出胎儿的姿势。
到了半夜,对幸村的担忧压下了烦乱的心绪。
“不行了精市,你必须好好睡觉。”
“嗯,我在睡。”
“你骗人!这都是第二个晚上了,你不要再逞强了。再不好好睡觉你会……”
“那彩也不要逞强了好不好?”
“诶?”明野呆滞地睁大眼睛,她想发出一记好笑的笑声,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你在说什么。”
“所以啊,彩……别再逞强了。”透过黑暗,他痛苦地,却又爱怜不已地注视着她的面庞,“尽情地哭一次吧,把所有不开心的情绪全部哭出来。
“这里没有别人,不管你怎么哭都只有我会听到。没关系的吧?”
他挨近,就像要将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一般,嘴唇轻轻沾了她的一下,一触即止。
“可以哭了哦,彩。”
第83章
早在还不懂得思考因果关系,还不知道世上存在着虚伪和谎言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令人厌恶的孩子。
父亲讨厌她。
每次看到她的脸,他的五官都会扭作一团,她的声音总是轻易地点燃他的怒火。他绝不会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
母亲讨厌她。
——不可爱,不是男孩子,让我失去了聪先生的爱。
因为她太讨厌了,父亲总是不回家,母亲天天将自己浸泡在酒水和泪水里。
某个清晨,母亲难得的清醒着,她问:
“妈妈,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
既然我不可爱,不是男孩子,让你失去父亲的爱,那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那当然是因为妈妈爱你啊。
“即便你是个坏孩子,你不可爱,妈妈还是愿意爱你哦。
“所以你要当妈妈的乖宝宝。听话,不许生气,不许抱怨,不许委屈不许哭。明白了吗?”
“是……”
要是我不曾出生在这世上就好了,要是我消失就好了——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根植在了脑海里。
反正都要消失,要是能在死后去往哥哥姐姐所在的地方就好了。
“卡斯特奶奶,姐姐当时到底葬在了哪里?”
执拗的追问下,管家奶奶总算开口:
“啊……我、抱歉啊彩小姐。当时悠夫人十分难过,我急着回去照顾她,就那么随手……”
泽口站、神社、后山——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十岁的某个傍晚,她悄悄从家里出来,乘车来到神社脚下。
很快就入夜了。黑黢黢的山林呜呜刮着冷风,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无数鬼怪藏在奇形怪状的树影后窥|伺着。
好黑好孤独好可怕。姐姐原来一直孤零零地待在这种地方吗?
她在心中呼唤着姐姐,希望她再快一些来带她走。再不济,就让山里的妖怪把她吃掉好了,吃得一根头发也不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消失吧。
好痛苦,好难过,已经受够了,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谁都好,拜托你们,让我消失吧。
深夜的乡间,悠远的虫鸣连绵不绝,时不时响起一声蛙鸣——不知不觉的,悲切的啜泣盖过了这些声音。
“骗子!大骗子!她一直在骗我!
“不喜欢我就算了,无所谓的,为什么要骗我啊啊啊!太过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