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已经没法再压抑的孤独和恐惧会加倍地折磨他,所以他才需要那些阴郁的诗词。
因为有她,所以不需要了……吗。她对于“他”的意义既然能到这一步,就说明“他”在她面前已经充分地袒露过心迹。
原本他认为“女朋友”应该比好友近一些,比家人远一些,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本人以外的众多“其他人”之一。
从未想过他会和某人如此深刻地纠缠、伴生,亲密到不分彼此。
突然想起手机里的加密相册。
“对了,你的生日是多久。”
“这个嘛……跟我来。”
她带他经过中庭,来到屋顶庭院。
幸村:…………………………
竟然除掉了之前种的花草,全部换上两人的生日花。如此迷恋这个少女、还做出这么幼稚这么土的事来向她表达爱意的笨蛋果然和他不是同一个人吧。
明野面上并不见得色,她眷恋地望着那株绿菟葵,轻轻摇晃手中的喷水壶,淅淅沥沥的壶嘴边浮现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在遇上精市之前,我一直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因为他让我感觉很温暖很安心,所以我才待在他身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一直没有想也不敢去想。直到全国大赛,我看着他被那么多人仰望,被那样的掌声包围……
“这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正好那时候周围因为升学考试变得紧张起来,我觉得我要失去他了。精市看出了我的不安,所以把我们的生日花种在一起。”
幸村神情突然凝固,“能带我去一趟网球社社办吗?初中部的。”
明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没有多问什么,立刻就带他去了。
社办大门没有上锁。当幸村走进比印象中多了一些东西的这间屋子,有种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她在他身后安静地打开电灯。
多了什么呢?
多了关东大赛和全国大赛的优胜锦旗以及奖杯。多了一张“关东大赛十六连胜”的照片,而这时候本该待在医院接受手术的他出现在照片正中。
还多了一张“全国大赛三连胜”的照片。照片顶端的标注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熟悉——除了那个和他长着同样的脸孔但扬着陌生笑容的人以外。
反反复复确认无数遍,可他就是没法从这幻觉中挣脱出来。
平静了十六年的心湖猛然掀起惊涛骇浪,在体内肆意冲撞,他下一秒就要变成无数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那个……怎么了吗?”她走近,担心地问。
他发出一记不含任何感情的轻笑,猛地将她抱进怀里。不顾她的感受,用尽全力地。
这柔软的身|躯,温热的肌肤,清甜的香味……
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真的,眼中所见全是真的。
她明显被他吓到了,浑身僵硬。
本以为她会因为他的越界而难过,或者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反应,但她竟然很快地平静下来。
她有些勉强地放松了全身的力气,让他可以舒舒服服地抱着她。火热的掌心像两颗小小的太阳,轻轻贴上他冰冷发麻的背脊。
脚下的地面在塌陷,天旋地转。只有怀中的少女如同伫立在狂风巨浪中的灯塔,稳稳地支撑着他。
紧贴的胸口可以感觉到她脱缰的心跳,安抚着他的双手本身也在颤抖。小小的脑袋不安地动了动,但依旧安静。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生怕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彩……”
不由自主地以脸颊蹭了蹭她的耳廓——真神奇啊,在这之前从没想过要对谁这么做——两个人的头发摩挲在一起,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是?”
“你真温柔。”
“诶?”
“突然被我这么抱住也不生气吗?”
“嗯,因为……幸村君你现在……”
她稍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怯生生地、担忧地在近处打量着他。 “发生什么了吗?”
幸村放开她,自嘲地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说的对。人果然是被经历堆起来的,只要经历不同那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呢。”
同样的全国大赛颁奖仪式,同样的幸村精市,安静待在队伍中间让真田上去领奖的和扬起锦旗意气风发的……谁能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空气一时陷入安静,幸村关上橱窗,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片刻,他正想叫上她离开,这才发现有水珠滴落在她脚尖地面,已经留下好几个小小的深色印迹。
下雨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不,这里是室内。
意识到他又弄哭了她,幸村脑海登时一片空白。她难道以为他是在嘲讽校门前她说的那些话吗——
“彩……”他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这次他一点没抵抗,直接投降:“对不起,当我没说过好吗?我收回。”
说出口的话来不及过脑,不知所措地求人。
“是我不好,你先别哭,也不要生气。”捧起她被泪水濡湿的脸颊,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眼泪。 “我该怎么办?”
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只是……只是你刚才的样子让我很难过……”
她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脸,暖融融的手掌轻轻贴上他微凉的手背。
“我是知道的,幸村君不喜欢表露不好的情绪,是那种积攒在心里自我排解的类型。不想对我说也没关系,但至少在我面前就不要逞强了。”
——不,她是隐约感觉到了他的心情,在担心他,为他难过。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怕她,想要远远逃离她。
第103章
再后来她也没有多问什么。
社办的那点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两人的逃课计划。不仅逃课,还逃出学校。不顾忌路人的眼光,穿着学校的制服到处乱逛。
每天一起回家的河堤,一起看过烟花、新年参拜的神社,她考入立海大之前每天见面的公园、图书馆,她打工的餐厅,约会过的商店街,游乐园……
边走她边说,满满的回忆让她说个不停。随着她的诉说,好像有什么在他心中苏醒。
这些经历他本来也可以有。他和她那位男友是同一个人,只要与她邂逅,他会对她做出同样的事,说出同样的话。
中午那会,她带他来到学校附近的烤肉串店。店长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
“唷,你们两个还是这么黏黏腻腻啊。”
“啊哈哈……”明野有些尴尬,“今天我请客,大叔,请给我们往常一样的。”
“好嘞!”
两人在角落坐下,估计是不想被店家看出什么,她放轻了声音问:“幸村君也有来过这家吧?”
“啊。”
最开始是杰克带他来的。他对食物的味道很满意,就是肉一烤熟会黏附在竹签上,不那么方便吃。
店家教给了他很带劲的吃法,可惜那样子太粗鲁,之后每次他都是一个人来。
“他会带你一起来吗?”
“对哦。”
幸村脑海中浮现出两人斯斯文文用筷子拨着吃的画面,于是他起身要来两双筷子。
“诶~~”明野不怀好意地笑望着他,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一会烤肉端了上来,他开始用筷子艰难拨肉。
“诶~~~”明野再次发出刻意的惊叹,“原来幸村君是这样子吃这家烤肉的啊。”
“不然呢?”他继续装。
她嘀咕:“我的精市在我面前才没有那么重的男神包袱……”
“是这样吗?”
在他饱含穿透力的目光下,她终于开始心虚:“就、就算一开始有那么一点,后面也没有了……”
他没有看漏她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
幸村放下筷子,一手拿起两串直接开撸。
“这样你就满意了?”
他压低了眉峰,让他上半张脸显得有些冷,但下半张脸却被满嘴的烤肉撑得鼓鼓的,随着咀嚼鼓包蠕动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明野笑弯了腰,也跟着开撸。
这就像某种神秘的仪式,他们随之变得越发亲密,就像一对多年的知心好友,笑着,说着,无话不谈。
回到家,幸村妈妈虽然还是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但看到他们两个都那么开心,也就没问什么。
晚饭过后,他准备好洗澡替换的衣物,拽着她就往浴室走。
“来吧彩酱,今天也会为我擦背的吧?”
“才不给你擦!”她狂甩他的爪子。
“那我给你擦。”
“才不要呢!”
他被她推进浴室,直到对着镜子开始解衣服才猛然回神。镜子里的那张脸上仍然残留着未褪尽的笑意。接着笑意先后被难以置信和苦涩取代。
吹头发的时候,乃乃叶又准备闹着要给她检查作业。幸村二话没说以最快速度给她检查完毕。
“哥哥真好呜呜呜!”
“那么,已经好好完成作业的乃乃叶是好孩子,现在已经是好孩子上|床睡觉的时间了哦。”
等明野也洗好,果然带着作业过来了。
“乃乃叶酱不在吗?”
“已经回房间了。”
“今天她真早呢。”
“谁知道呢,可能今天的作业很少吧。”
“那我们也开始吧幸村君。”
“不要啊。为什么我得帮你的精市写作业?”
“我的笔迹又不像他,你不写他会困扰的。”
“那家伙困扰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幸村君也不希望现在在你那边的精市不为你写作业吧?”
“我想不想和他会不会为我写有什么因果关系?”
“呃……”
“'我给他行了方便,他也会为我行方便'这种想法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只是弱势一方的一厢情愿呢。”
看来这边的他没怎么对她使那套能把人怼到哑口无言的本事,她完全反应不过来,但还是努力说服他。
“那、那就看在我请你吃的烤肉串的份上……”
“事先没有说明的东西,没人会认哦。”
“别这样啊……拜托你了!”明野向他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但幸村知道,她本来可以更缠人。
房间没有开空调,初夏的夜晚稍微有些闷热。雪青色的睡裙轻飘飘地覆盖在她膝弯以上,但她穿着一件铃兰色的薄外套,外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颗。借着台灯的朦胧光线,只隐约看到她颇具骨感的颈窝。
“那我们来交换条件吧。”
“诶?嗯……”
此时两人并排坐在书桌边,她下意识地并拢膝盖,往后缩了一点。
“你叫我的名字试试。”他轻快地提议,“一声就好。”
她松了一口气。 “好啊。”
这是为什么呢?她明明答应得那么轻松,真要开口叫了又纠结起来。
“那个……”
就好像这是个很羞人的要求,她满面通红,简直不敢往他这边看。双手毫无意义地揪扯着搭在大腿上的睡裙裙摆。
他静静等待着。等待的时间里,明明窗户大开,房间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升温。他就像个陷落在陷阱中的困兽,感官前所未有的清晰,就连空气的细微流动都能让他发颤。
她的长发没有全部吹干,湿热的水汽夹杂着同一种沐浴露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酡红的脸颊散发出惊人的热意,化作火焰一阵阵地烧灼着他。让他脖颈滚烫,浑身血液升温。
终于她下定决心。向他抬起一双温软的眼眸,眼中含情带怯。
“ se……”
“可以了。”他有些慌乱地打断。
竟然是他更先败下阵来。
“抱歉向你提了奇怪的要求。我会写的,你会待在这里和我一起,对吗?”
她连忙点头。 “谢谢……”
然后有些拘谨地、率先翻开作业。
之后好久,只有纸张翻动以及笔尖摩挲的声音。
突然她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她像是等了好久,“来了!”
她让手机保持常亮,然后起身越过他,直接从他书包里拿出今天的课本。开始照着手机在最新的那几页写写划划。
“我能问问你在写什么吗?”
“啊、我之前拜托柳同学把他今天的课堂笔记发给我。我给精市誊上去,等他回来好看。”
她桃红的薄唇唇角微微勾起,为那个他做这做那就那么令她开心?一定满脑子想着“他回来看到这些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会怎么夸奖我呢”之类的事吧,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近在眼前的他。
怀着一种想要打断的情绪,幸村没完没了地问起问题来。
“昨天下午到家之前,我果然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哪句?”
“就是你把我的手拨开的前后。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哦。”
“……没什么。”
“你现在的表情根本就是在说'不想告诉你'呢。”
“不要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嘛……”
“话说回来,他手机有个设了密码的相册,你知道是多少吗?”、
试过双方的生日还有交往纪念日,都不对。
她脸颊晕红。
“特意设密码就说明这是秘密的相册吧,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这一抹薄红简直就像“他”抚触过她的脸颊,留下了痕迹一般,让她的侧颜突然变得艳丽起来。
幸村强迫自己从她身上移开目光,但她左手有一枚戒指,在台灯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让他没法不在意。
是这边的他送给她的吧。
竟然戴在代表婚姻的无名指,就算“他”很想和她结婚,年龄也不允许。如果只是过家家,“他”会以这么重要的事情来开玩笑吗?
难以理解。
“那枚戒指,是这边的我送给你的吗?”
“嗯。”她头也没抬。
“为什么?”
是陷入了回忆吗,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有一种别样的甜蜜。
“不为什么。”
她在敷衍他。对于她来说,那一定是和他之间美好更甚于种在一起的繁缕和绿菟葵的回忆。这两个人之间无数的、就连对旁人分享都不愿的回忆之一。
一股滚烫的气血直冲脑门,喉咙热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
“彩。”
“嗯?”
“这边的我一定很喜欢抱你吧。”
“诶?”
并没有问她可以不可以,他的手臂穿过她后背和膝|弯,将她抱小孩一样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