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昆脚尖在一块岩石上一触,借力往前跃了十尺,单手抱着婴孩,转过身望向雪豹。
雪豹喉咙发出闷闷的吼声,长长的尾巴微微翘起,谨慎犹疑地眯了眯眼,似乎是在判断“猎物”的危险程度,对视半晌,“猎物”纹丝不动,它突起扑身而去。
谢思阮仿佛闻到了它口中传来的腐腥之气,心猛地一跳。
千钧一发之际,成昆缓缓朝它腹部打出一掌。
雪豹痛嚎一声,从半空中掉落,重重砸在了雪地之上,溅起积雪飞扬,重重喘息了几声后彻底失去了呼吸,口鼻渐渐溢出鲜血。
成昆用衣袖拂去岩石上的积雪,把婴孩放在了上面,自己来到雪豹尸身旁边,扒了它的皮,又用白雪将皮毛洗净,最后又用内力烘干。
谢思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中途偷摸摸地瞟了一眼,这只雪豹的尸身外表完整,但划开肚子,内里五脏六腑却是稀碎。
她不由地对这个成昆重新有了认识,他内力修炼得颇为不凡,也算是个难得的高手。但思及他先前对阳顶天的态度多有忌惮,可见她这辈子的生父武功远在他之上。这让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
也不知这个世界的武学如何?
比之她前世又相差几何?
成昆做完一切后,就用那块雪豹皮毛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浓郁的血腥味扑进鼻子里,她几乎欲呕,但又生生忍了下去。好在雪豹皮毛厚实保暖,谢思阮总算不用受冻了。
此后路途,更是艰辛煎熬,她方知寒冷只是她要度过的第一关。
成昆一个大男人从未有照顾婴孩的经验,他赶了一天一夜路未停歇,从未想过她从出生为止就滴水未沾。
谢思阮这时腹内已是饥肠辘辘,胃里犹如火燎。她于饥饿中昏昏睡去,又从梦中被生生饿醒。
复行五十余里,人烟渐渐旺盛,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成昆寻了间客栈住下,掏了银子扔给店小二吩咐他寻个妇人来照顾孩子。
店小二掂着手里银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对他更加殷勤。
这年头北方连年洪水,导致粮食减产,饥荒频发,朝中权臣干政,大丞相伯颜极度仇汉,非但未将重心放在赈灾之上,更是将矛头直指汉人。因此,寻常百姓过得十分艰难,鬻儿卖女,易子而食的事情时常发生。
不多时,店小二就从牙婆手里买了个妇人带了回来。妇人名唤李月娘,模样清秀,长得瘦削,丈夫被洪水冲走,她跟随家人一路逃难而来,半路上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染病早夭,家中早已揭不开锅,她咬了咬牙索性将自己卖了,换了一笔钱留给公婆照顾自己年幼的儿子。
当今这世道,人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有了她,谢思阮的日子好过了些。
成昆在当地租下间房子,刚开始时早出晚归,后来更是隔上一段时间才回来一次,往往丢在银两又匆匆离开。
李月娘用他留下的钱买了只母羊,平日里用煮过的羊乳喂她。时间长了,她对她有些移情,将对早夭女儿的怜爱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待她十分珍视。
这天,成昆难得从外回来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个魁梧异常的大汉,满头黄发,碧幽幽的眼珠十分瞩目。
成昆对外声称妻子难产去世,和谢思阮一直以父女相称,也就和他这么介绍。
那大汉闻言,十分好奇地凑到李月娘身边,满脸笑意地朝她怀里望去,叹道:“好俊的女娃!师父,小师妹长得可真好。”说着,他从李月娘手中熟练地抱过孩子,放在结实的臂弯里轻轻摇晃,饶有兴致地哄着。
他的妻子刚为他生下了个儿子,对于年龄相仿的婴孩,他总忍不住爱屋及乌,更别提这是与他情同父子的师父的女儿了。
成昆微微一笑,视线和女婴乌黑圆滚滚的葡萄眼对上了,他一愣。他对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这会儿,模样却是大为不同。在李月娘的精心照顾下,女婴出落得玉雪可爱,肌肤雪白,大眼睛犹如黑葡萄,眼睫浓密修长,唇若花瓣,容貌极为出挑。
大汉又问:“小师妹叫什么名字?”
一直没做声的李月娘不禁看向了成昆,照料了这么久,她都还不清楚孩子的名字。
成昆的心被微微触动,忍不住惆怅地想到,这样一看她又像极了师妹。
“……思阮。”他脱口而出,像是对自己的肯定,他十分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她叫思阮。”
黄发大汉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这点转瞬即逝的伤感,连连夸赞好名字,在得知成昆临时租住于此,更是盛情相邀住到自己家中去。
成昆没有推辞,他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见他资质非凡,一直倾囊相授,两人关系一向亲厚。
思阮……
谢思阮微微一怔,隔了一世,换了个世界,想不到她仍旧叫上了这个名字。
婴孩的每一日都单调枯燥无比,谢思阮内里是个成年人,每日里却要装成稚嫩天真的模样,不免有些苦恼,但比起前世被人叫做妖女喊打喊杀,也算不得什么了。
成昆的徒弟名叫谢逊,一家人对她们竭诚款待。谢夫人见思阮生得漂亮,乖巧懂事,格外喜爱她,更是时常抱着自己的儿子无忌来看望她。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谢思阮几乎要忘却成昆之前的誓言……
一日夜里,李月娘神色惨白地回到卧室,抱起襁褓里的谢思阮就想往外跑。
谢思阮被她的动作惊醒,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几声惨叫呼救,而后便彻底陷入了寂静。
李月娘抱着她刚到门口,就听木门一啷吭地被拍开,月光倾斜照入屋内,成昆走了进来,衣袍上赫然印着几个血手印。他神色莫测地盯着李月娘:“这么晚了,要到哪儿去?”
李月娘脚下踉跄,不停地缓缓后退,抱着谢思阮的手愈发紧了,嘴唇颤抖着轻声回答:“……思阮醒了哭个不停,我抱着她走走。”她知道自己所说的根本站不住脚,砰的一声跪下,流着泪又说:“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她定然是撞破了什么!
谢思阮见成昆眼中凶光毕露,急忙配合着李月娘的话放声啼哭。
她是个冷情的人,但相处的时间久了,此刻她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地亲眼看着成昆杀了李月娘。
只恨自己困囿于这副婴孩的身躯内束手无策,能做的不过是配合着她的话啼哭而已,只盼能借此打消他的杀意。
李月娘泪流不止,下意识地哄她,怀里的孩子在她安抚下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哭泣。
“你这段时间孩子带得很好,我很满意。但――”
成昆看着眼前女人睁大了蓄满泪水的眼睛,眼里满是希冀,他稍稍停顿,只是微笑:
“这世界上能守住秘密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死人。”
“另一种是哑巴。”
第3章 光明顶(3)
冬去春来,已是七载有余。
夜色浓稠,独留一轮冰鉴高悬,寒辉映照下雾湿凝重。开封城外官道上一阵哒哒的马蹄奔腾声由远及近而来,卷起尘土飞扬。
行至城郊一处宅邸,大门口两侧矗立着一对石狮子,门额上挂着一方牌匾,黑底金漆,行云流水地刻着“方府”两个大字。
领头人勒马停下,是个身着灰布袍的尼姑,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双眉微微下垂,面容严肃,不见一丝笑意。
此时此刻已是午夜,万籁俱寂,周遭皆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这座宅邸灯火通明,乌漆铜门大敞着。
静夜之中,马蹄声格外明显。
府里有人听到声响急匆匆地赶出来,走在最前方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尼,她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半个头,神态威严,见到灰布袍的尼姑,静玄甚是恭敬地行礼:“师父。”
灰布袍的尼姑正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她在当今武林之中声名远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自从她出家后就甚少下山,鲜少人见过她的面貌。
她此次下山却是为了两天前河南开封府发生的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金瓜锤方评一家二十几口,上至方评妻儿,下至奴仆下人皆被人打死,无一人生还。
灭绝师太出家前俗名姓方,金瓜锤方评正是她的亲哥哥。这件席卷武林的惨案传至峨嵋,灭绝师太悲痛过后大为震怒,再也坐不住,当下带领丁敏君、纪晓芙等弟子赶往开封。
静玄前段时候云游在外,刚入河南境内就得知这个消息,她先一步到达此地,只比灭绝师太早上了两个时辰。
灭绝师太目不旁视,顾不上理会她,大步往府里走去,身后的弟子紧随其后。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重,大院内奴仆尸体东一个、西一个四散开来,尸横遍野,没有一个活口,僵硬乌青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显然是慌忙逃命中被杀。
丁敏君和纪晓芙两人岁数不大,不过十五六岁,拜灭绝师太门下后就一直在峨嵋潜心练武,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一时间脸色苍白,强忍住翻涌而上的呕意。
灭绝师太闭了闭目,心神震动。她的兄长方评种田读书,一向不与江湖人士来往。一个田舍人而已,哪来的深仇大恨,竟要屠他满门!
静玄落在她身后半步,轻声道:“师父,我方才检查过他们的尸首,都是折颈而亡,一招毙命。方老英雄他……”她欲言又止。
灭绝师太已从最初的悲痛中平复过来,瞟了静玄一眼,冷冷道:“有什么话就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静玄低下头:“方老英雄的遗体在卧房内。弟子担心扰乱凶手留下的痕迹,因此未曾移动过尸体。”
灭绝师太闻言步伐一转,向着卧室方向走去。她离家二十多年,出家后便彻底斩断尘缘,再也没有回来过。平日里和兄长也只靠书信往来,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踏入家门,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前的记忆一一浮现于眼前,二十多年为踏足的道路依旧深深扎根在记忆深处,从未忘记。
院中风景如昔,故人却已早逝。
卧室内的场景更为惨烈。桌椅板凳折断,一片凌乱,方评父子趴倒在地,身子底下一摊干涸的血液,他们死前与凶手经过一番打斗,受到的折磨更甚。方才院内的奴仆都是一招毙命,他们却是为了护着方夫人受尽折磨,重伤而亡。可惜方夫人也未逃过毒手,上半截身体斜斜依靠在床榻上,嘴角渗血,被一掌打死。
东面的墙壁上流着一行血字,浑然写着“混元霹雳手成昆”,血迹顺着雪白的墙壁蜿蜒流下,滴落在青砖之上,早已干涸。
灭绝师太紧紧盯着那行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半晌,语气森然地开口:“成昆!”她垂下的右手运力,手起掌落,那堵墙轰然倒下。
身后弟子被惊到,皆不敢言语。
突然,一声极轻微的拍打声响起。在场都是练武之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灭绝师太倏然转身朝声响传出处望去。
正是从床榻传来。
静玄抽出身侧的剑,和师父交换了个眼神后,缓缓走上前去,来到方夫人的尸体旁边,伸手仔细搜了搜床榻,却在床头处摸到一处凸起机关,摁下,紧靠床榻边的墙壁向外一移后渐渐升起……
这面墙后竟另藏玄机!
所有人都惊愕在原地。
不多时,墙壁后露出个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的空间,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头发凌乱,瑟瑟发抖地躲在里面……
静玄一怔,收回剑,将女孩抱出。
女孩似是受了惊吓,拼命地挣扎,静玄没有料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力气竟这么大,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她从手中挣脱。她扑到方夫人的身上,哭着不停地唤:“妈妈!妈妈!你醒醒!”
灭绝师太忽然回过神,她想到七八年前兄长给她的来信当中提到他新添了个女儿,长得粉雕玉砌,聪慧异常,字里行间对小女儿的珍爱以及喜悦之情跃然纸上。
她先前只顾悲痛,一时间忘却了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小侄女的尸体。
原来她还活着!
她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方夫人尸体的位置。方夫人不往房外逃,却是死在床边,用身体挡住机关,正是为了护住这个女孩不被发现。
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几分,掠过一点极淡如无的喜悦。
灭绝师太走上前扶起女孩,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岁,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抽抽噎噎地回答道:“我叫……方思阮……”
……
灭绝师太吩咐静玄带人处置尸首,又将女孩交给丁敏君和纪晓芙。这次带来的徒弟当中,就属她们两人年纪最小,与方思阮相差的最小,交由她们两人最合适不过。
丁敏君替方思阮梳好了头发,又打了水替她擦灰扑扑的脸蛋,擦着擦着不由停下了手,忍不住惊讶道:“好俊的丫头!”
纪晓芙从包袱里取了干粮和水,自门外走来,她想着方思阮躲在秘洞里两天了滴水未沾,肯定是又饿又渴。她刚到门口就听到丁敏君的这一句赞叹。
她循声望去,朦胧的月光下女孩肌肤胜雪,眉目浓艳,流转间容色迫人,此刻眼中含着泪,冲淡了一分美艳,增了几分楚楚可怜,令人见之心碎。
“你掌心怎么破了?”丁敏君替方思阮擦了擦手心,动作越发轻了:“这成昆也太过心狠手辣了。”
纪晓芙略一思索,咬唇:“说不定……这是故意嫁祸于他。”
她出生于武林世家,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女儿,听家中父兄说起过,知道成昆向来洁身自好,江湖上名声甚好,更何况哪有杀人凶手明晃晃地在现场留下自己大名。
丁敏君对她一向看不过眼,斜着眼瞄了她一下,扔了手里的帕子,讥笑:“是,纪师妹见多识广。不过这话该去跟师父说。”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阴阳怪气。
纪晓芙不愿与她争辩,见方思阮眼中怯怯的,将手中吃的递给她。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咬了一口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成昆杀死谢逊一家老小后并未走远,一直跟在谢逊身后,他躲在暗处冷眼看着醒来后的谢逊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要为家人报仇。
为了逼他出现,谢逊甚至主动犯下许多大案嫁祸与他。
这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么多年的师徒情,他太了解他了。
有好几次谢逊受了重伤,敌不过对方,还是成昆偷偷出手为他解围。
一晃七年而过,直到谢逊杀死了方评一家老小,他见到方评小女儿与小阮年龄相仿,一个诡计悄然升上他的心头。
何不趁此机会在峨眉安个探子?
于是,成昆拖走方评小女儿的尸首,又抱来小阮,叮嘱她要记住的事项。为求逼真,他特意将小阮藏在卧房内的秘洞里,嘱咐她只有听到外间有响声后,才能敲打墙壁发出声音。
从方评满门遭屠被人发现到灭绝师太赶来,已过去整整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