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跃动,似燎非燎。
不多时,油纸上慢慢浮现出黑色字迹,由中心往外蔓延开来。
方思阮看着文字,心里默默记下,而后手便一松,任由火舌舔舐过油纸,最后化为桌角的一点灰烬。
此番下山她们一共有四人,除了方思阮,还有丁敏君、纪晓芙和贝锦仪。次日清晨,她们拜别了灭绝师太后就下了山,一路向东北方前行。她们得顺道先去一趟武当,张真人生辰,她们得代表峨眉派送去一份寿礼。
骑马三四日行程,出了蜀地进入鄂州,距离武当山也越来越近。她们一路上平顺,峨眉派积威久矣,寻常盗贼根本不敢来犯。
这日,她们刚出十堰镇便听到一阵打斗声,一身穿锦衣的俊秀少年正和个三十多岁身着道袍的男人打斗。
贝锦仪见他身穿道袍,此处又离武当山很近,忍不住道:“莫不是武当派的道长?”
“先看看。”丁敏君勒马停下,拦住师妹们。敌我未明,不能贸然上前。
方思阮细看两人打斗,这少年身材窈窕,容貌清丽,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那道士打扮的男人武功明显在那少女之上,他招招毒辣,看这武功路数也不是武当派的。
果不其然,纪晓芙拧眉断言:“这人不是武当派的。”
丁敏君闻言冷眼瞟了她一眼。
二十多招下来,少年已显颓势,忽然冲她们大喊:“峨眉派的女侠,他们二人冒充武当派弟子劫持俞三侠。俞三侠就在那骡车里!”
一辆骡车倒在不远处官道旁的长草之中,骡子头骨破损,血流一地,已然死去,隔着车帘隐约可见有人俯卧在车板上。
丁敏君咬咬牙,心道:贼小子,这是要拖我们下水。她原本还在犹疑要不要出头,被他这么一喊,那是定要趟这浑水了。
不过,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方思阮从马上翻身而下,撩开车帘,一男子一动不动地俯卧在车板上,她将他翻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气息若有若无。
待纪晓芙看清他的面貌不由大惊:“是俞三侠!”
四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大震,能将俞三侠伤成这副样子,绝非寻常高手。
他的脸上隐隐泛着一层黑气,像是中了毒。方思阮摸他脉搏,却见他手掌心有七个小孔,立刻给他喂了一颗随身携带的化毒丸。
两人依旧打斗着。那道士游刃有余,比起杀死少年,更想将他擒住。他忽地左手一扬,从他袖中破风飞出三枚飞镖,凌厉至极。少年急忙闪身,躲避不及,手臂中了两镖。
另一枚直冲贝锦仪面门而来,方思阮伸手用剑身一挡,飞镖轨道一变,深深嵌入树干之上。
贝锦仪轻吁了一口气。
道士惊讶朝方思阮望来,似是没有想到有人能挡过这一击。这一看之下,眼睛差点直了。他自恃武力高,看懂了“少年”祸水东流的意图,也压根没把刚来的几个峨眉弟子放在眼里,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眼前“少年”身上。他浸淫/女色久矣,一眼就瞧出,与他打斗的“少年”是个美貌女郎。这才放水与她一来一回那么久,不过是想擒她回去享用一番。
他痴痴望着那雪青衣衫的峨眉女郎,肌肤雪白无暇,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冷冷望过来。他觑见她那摄人魂魄的娇艳容颜,不禁色授魂与,身子骨先酥了三分。
他这一呆,少年抓准机会捂着手臂跳进一旁的树林里。
人逃了,他不追,反而眼珠子像是黏在了方思阮的身上,大笑:“想不到我今天这般好艳福。”说时迟那时快,他施展轻功一跃,伸手朝方思阮的肩头探来。
方思阮手腕微动,拔剑朝他手指削去。
清商剑削铁如泥。眼见就要砍到他,道士倒退一步,急急收回手,不怒反笑:“有意思。”
丁敏君三人听他冒犯自家小师妹,脸一冷,摆阵一齐朝他攻去。四人配合默契,方思阮和丁敏君攻他上路,纪晓芙和贝锦仪从他身后刺去,道士照单全收,腹背受敌之下仍有余力笑嘻嘻地调笑几人,惹得方思阮脸上也浮出怒意,要不是得隐藏自己的实力,她定要让他好好吃个苦头。
她这么一想,手下还是重了一分,故意一剑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浅浅口子。
道士蹭了蹭脸颊,指腹带有血痕,刚想不再留情,速战速决,掠走女子,一匹青骢马疾驰而来,一个俊秀男子纵马而来,正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
丁敏君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见张翠山赶来,心里一喜,呼唤一声:“张五侠!”
道士脸色一变,糟了,光顾着眼前美人,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可不能被武当派的人看到脸。他当下不再恋战,深深看了方思阮一眼,眼中贪婪之色呼之欲出,依依不舍地留下一句:
“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就此,消失山林之间。
张翠山远远地已看见俞岱岩平躺在骡车边生死不知,瞧见这番打斗场景,心里有了猜测,目呲欲裂,怒火攻心着就想追去。
“张五侠!”
方思阮叫住了他。
第6章 光明顶(6)
张翠山回过头,望进一双潋滟的双眸里,他微微一怔,看眼前少女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峨嵋派的弟子,下一秒,只听眼前少女开口对他说道,“我方才喂了俞三侠一颗化毒丸,勉勉强强能暂时抑制毒性。此刻他危在旦夕,救他性命要紧。”
武当峨眉两派之间关系甚笃,因此,张翠山对她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听到三哥伤得如此严重,张翠山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凉水,冰冷刺骨,骤然恍过神,向俞岱岩急奔去。
俞岱岩平躺在车板上,脸色惨白,紧闭双眸,四肢软软垂下,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关节处鲜血不断涌出,渗透衣衫。
看着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张翠山执着判官笔的手臂不住地颤抖,忍不住垂泪,喃喃地喊着“三哥”。
他连连喊了好几声,俞岱岩都没有丝毫反应,担忧骑马颠簸,他随即抱起俞岱岩,顾不得其他,施展轻功向山上奔去。
只来得及留下了一句“失礼了,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定当亲自道谢!”,张翠山的身影就极速消失在了官道上。
青骢马颇有灵性,识得回家的路,见主人走了,也哒哒地原路追了上去。
贝锦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俞岱岩的惨状,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说道:“张真人大寿却碰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丁敏君倏然收回剑,冷冷道:“我们运气不好,偏叫我们撞上此等大事。”
说到这,她忍不住皱起眉,略加思索了一番,如今俞岱岩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知能不能活得了。现在过去,武当派上下肯定乱作一团。张真人今年这生辰定然过不好了,这寿礼晚两天送去又何妨?她们又何必现在去触这个霉头!
这样想着,丁敏君当下做出了决定,就近找个客栈住个一晚再上武当去。贝锦仪性子柔顺,从不反驳师姐,点头赞同。纪晓芙不愿与丁敏君多起争执,更何况她考虑得的确有道理,当即也附和下来。
她们在旁商量着,方思阮却没有参与其中,而是默默地来到一棵大树旁,伸手抚摸着枝干粗糙的纹理,只见树干中正间嵌着一枚漆黑如墨的钢镖,镖身尽数没入其中,只露出梅花形状的尾部。
这是刚才那道士遗留下来的。
看这钢镖的深度,那个道士的内力十分浑厚。
而且……
他的招数也颇为眼熟……
方思阮思考着,暗暗运用内力袭向树干,卡嵌的钢镖瞬间弹了出来,掉落在地,悄无声息地没入草地。在这短短时间内,钢镖接触到的树干部分已经开始迅速腐败,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臭味。
镖上喂得有毒。
她不敢直接去触摸,掏出条丝帕,隔着层丝巾拾起这枚梅花小镖。
方思阮仔细端详,忍不住唤道:“师姐,你们看这镖。”
丁敏君等人纷纷围上来。
纪晓芙紧紧盯着这钢镖,吃了一惊,错愕道:“这好像是少林派的梅花镖!”
少林派?
方思阮脑中灵光一闪,只觉霎时间一切豁然开朗,难怪那道士的招式有些熟悉。她不动声色地用丝帕包裹好这枚钢镖,塞入贴身佩戴的荷包中,提议道:“明日我们上山时把这梅花镖交给武当派,说不准能让他们研究出点线索。”
纪晓芙冷静下来,忽然轻声道:“……也许是我看差了,并不是什么梅花镖。”
方思阮微微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附和她,是了,这暗器模样都大差不差的,很难分辨。
应交由武当派去辨认,不然倒好像是她们峨眉派故意去挑拨武当和少林两派的关系。更何况,武当派和少林派之间本身就有些复杂,张三丰是少林弃徒,当年少林僧人还要追杀张三丰,后来被他逃掉了。
时光荏苒,当年参与的僧人几乎都已作古,张三丰远走他乡,另创武当派,如今在江湖之中德高望重。这一页表面上已经翻篇了,但少林派仍心存疙瘩,两派之间的关系也一直淡淡的。
这条官道一路往前直通武当,沿途都是山林没有城镇,方思阮和丁敏君她们索性转过头,一路往回走,回到十堰镇上找了家客栈安置下。白天经历了一场打斗,众人也都累了,一起吃过饭就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亥时中,一切都归于沉寂,独留枝头莺声啼啼,偶有冷风刮过,凄冷迷离。
方思阮熄了灯,趁着夜色,只身一人出了客栈,她的人影渐渐没入了夜色之中……
她来到郊外的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庙门前。她白天两度路过这座小庙,却一直没有入内,此刻伸手推门。
只听"咯吱"一声,门板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下,尘土随着震动齐齐抖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呼吸声。
方思阮扫视了四周,只见屋檐蛛网密布,一只绿蛛攀爬在角落吐丝织网,打量了一番后,她将目光集中在了殿中仅存的一座佛像上,赤色的金刚朝她怒目而视,他的右臂被蠹虫啃噬,掉落在青石砖上,佛身上裂开一道道缝隙。
"小阮。"
佛像传出个低沉的男声,方思阮微微一愣,可佛像怎能口吐人言?她忽而意识到什么回过神来,紧接着,自佛像后走出一个灰袍人,走近了些,他的面容骤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成昆。
算起来他们已有十年未见面,这十年间只通过峨眉负责采买的弟子传信往来,方思阮乍然一见他,一股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的样貌不曾改变,只是衰老了些,可周身气质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当年,他收养了她,一直以她父亲自称,方思阮就真把自己扮作一个稚童,对他说的话表面上言听计从,内心却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期望有一天能够摆脱他的摆布。
一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子互相演着戏。
在她幼时,成昆待她是浮于表面的疼爱,时不时仍抑制不住,对她露出怨怼复杂的神色。
但现在,成昆的眉眼舒展,神色温和,一派平静从容,心机越发深沉,难以捉摸。
"爹爹!"方思阮忽然露出欢喜的神色,小跑着上前,到他身前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咬了咬唇有些踌躇,看上去展臂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情。
成昆微微一笑,搂住她,摸着她的发鬓满怀欣慰:"我家小阮都长那么高了啊。"
"来,让爹爹好好看看。"见方思阮满脸的孺慕之情,他松开手,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如同天底下所有慈父一般,上下扫视着方思阮,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感慨着叹息,"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方思阮眼睛都不眨地说着违心的假话:"爹爹,我好想你。"
"我一听说灭绝派你下山了,就特意来寻你。"成昆呵呵一笑,明知故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方思阮听见他要考一考自己,有些羞怯道:"爹爹,我在梅花镖扎到的那棵树上摸到了你做的记号,就猜到了你在附近。你遁入了佛门,最有可能的落脚的地方就是寺庙。你要想见我定不会去香火鼎盛的寺院,我观察过了十堰镇只有这一处荒废了的小庙。"
说到此,她又顽皮一笑地补充道:"还有一点,你一路都跟在我身后,对不对?"
成昆到这时才摘下了兜帽,露出泛着青色的光头,头顶烫着齐整的戒疤。他是个受过剃度仪式的真和尚,却永远无法遁入空门。
成昆畅怀大笑,连连赞道:"不愧是我的女儿。"
他关怀地问起她这些年的情况,她一一作答,半真半假的。最后他又问起灭绝师太让她下山来的目的,方思阮心里清楚是他故意放出谢逊的消息,便也不瞒他,老老实实地跟他说是为了寻找谢逊的下落。
"你下山办事,今后我们父女团聚也更容易了。"成昆皱起眉,缓缓道,"只是你身边的这三个师姐着实碍事......"
方思阮立刻焦急地开口道:"这些年师姐们都对我关爱有加,把我当作亲生妹妹看待......"
她语气怯怯的,声音在成昆投过来的目光中越来越小。
"亲妹妹?"成昆嗤笑一声,随即沉下脸色,"灭绝那老贼尼又待你如何?"
方思阮声若蚊蚋:".......师父......师父视我为亲女......"
成昆闻言勃然大怒,再无方才和蔼可亲的模样,他逼近她,冷冷道:"她只不过养了你十年,你难道就忘记了生你的娘亲了吗?你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吗?她是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道人士害死的!若是她知道你现在居然为了这些害死她的人说话一定死不瞑目!"
方思若身体向后退,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仿佛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若灭绝那老贼尼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以为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吗?"他冷冷一笑,逼近她,"她定然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
成昆见她泪水涟涟地望着他,犹如桃枝含露,眼前突地闪过师妹的娇靥,心头又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柔和道:"小阮,你和你娘一样,那么容易就心软。你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难道忘了吗?"
方思阮记得她稍大一点,成昆估摸着她能记住人的时候,就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她熟视无睹。他不假人手地照顾她,只有在外出时才将她交给李月娘照顾。
他教她说话、走路、做人的道理,又教她仇恨。
他故意把她养成个天真柔善的性子,又要她刻骨地记住这"仇恨"。换做任何人,都无法与这样一个含辛茹苦的"父亲"切割。
可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切。
她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不过是因为一个承诺。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成昆的复仇工具。
方思阮目光怔怔地望向门外,仿佛回到了幼时,颤声道:"我记得。我要为娘亲报仇雪恨。"
月光从门外挥洒进来,映照在方思阮的脸上,原本娇艳的容色蒙上了一层阴霾。她煞白着一张脸孤伶伶站在佛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