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淡地觑着那张玉雪可爱的稚气笑颜,想起:哦,这也是阳顶天的女儿。
他逼她亲手杀死李月娘,逼她冒充方评之女潜伏在峨眉,好似亲眼看她痛苦,他就能成功报复到阳顶天......
可,师妹,我也没有违背我的誓言啊......
思阮好好地长大了,她当上峨眉派的弟子可比做他阳顶天的女儿好多了!
成昆蜷缩在树根边,坦然望天。天光未明,几颗暗淡的星微微闪烁,万籁俱寂之间只有飒飒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树影之间一团幽深的黑影游离着,逐渐笼罩在他头顶,似鬼魅索命。
此时此刻,他竟忍不住怔怔地想:思阮,若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是我和师妹的女儿,那该有多好?那必不是今天这个结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成昆用力滚动眼珠,朝方思阮撇去一眼,身体颤抖着,喉咙间咯咯作响,隐匿在风中。
他倏尔露出个笑,喃喃道:“师妹......”
成昆颤动着向她伸出手。
他,从不后悔。
方思阮默默看着他,一直他的手臂忽然软软地垂落在地。
成昆失去了呼吸。
第32章 光明顶(32)
成昆已死,而且还是死在她的手中。
可方思阮却并未感到多开心,只怔怔地看着他的尸体出神,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萦绕于心间。心头大患今日得以除去,她本该是感到畅快的,但此时却又心生凄凉之意。
冷风刮过,面颊微冷,方思阮忽然想起了李月娘。她临死前曾声嘶力竭地诅咒过成昆。今日成昆已死,她泉下有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的安慰?
但这些都是假的。
斯人已逝,能得安慰的也只是在世之人……
“姐姐,你没事吧?”
身后传来周芷若急切的询问,将方思阮从惆怅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周芷若一直乖乖地听从方思阮的话,始终紧闭着眼睛,等得心中焦灼。她并不知晓具体情势如何,只听拳拳到肉之声,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扑到她面上。
在这场打斗之中究竟是姐姐占了上风,还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和尚胜出一筹?她不知。
在长时间的闭眼等待中,她只觉得时间越来越漫长,也越来越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终于停止了。
看来胜负已分。
周芷若忍不住摒住了呼吸,急切地想要知道结果,但却久久没有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她一时心急,忍不住开口去问。
“没事了。”方思阮缓缓走到周芷若身边,扶上她的肩,又道,“芷若,你睁眼吧。”
周芷若小脸雪白,有些被吓到,睁开眼睛后立刻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方思阮全身,见她安然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方思阮重新牵起周芷若的手,离开此地,徒留成昆的尸首于林间……
后续的路途之中,再无意外发生,方思阮顺利地将周芷若送至驻守在汉水畔的周子旺身边。
周子旺事务繁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女儿了。如今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以团聚,自是喜不自胜。
方思阮在周子旺那儿留下,稍作休息了几日,趁此机会又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巡视了一番。这一次起义,吸取教训,并未像十年前那般自立为王,只在暗中谋划笼络当地英豪。
只待时机成熟,方思阮下令,明教各地势力便揭竿而起,正式开始起义。
此时,各地起义络绎不绝,元军集中打击的几股势力都是自立为王的。像明教底下的这几路起义势力,元廷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
周子旺平时严格约束手下,不允许他们扰民,在当地民众遇到困难或遭到元军骚扰时,还主动出手相助。长时间一直如此,当地民众为此都颇为拥护他。
甚至还有稍远一点地方的老百姓得知此事后携家带口地来到这里投奔周子旺。
周子旺俱一一妥善地安置好他们。贤名,因此远播在外。
留了几日,确认无事,方思阮便离去了。
……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这一路上,尽是遇到老熟人,刚刚离开了周子旺的地界,她便遇上了一支蒙古兵队。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扬扬。
方思阮仔细望去,这只蒙古兵队为首之人正是王保保。
十年前,她曾答应嫁给他,王保保为此也安排好一切,为她准备了个新身份,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但最后,她却跟随莫声谷逃婚离开。此后,再也没有联系过王保保。
一别经年,王保保面上多了些风霜,与十年前那个潇洒倜傥、鲜衣怒马的汝阳王府小王爷相比,整个人成熟了很多,眉宇之间更是多了一抹坚毅。
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王保保已经看到了她。既然如此,方思阮就站在了原地没有离开。她知道,王保保一定会拦下她。
以她目前的武功,躲避甚至杀了这队蒙古兵不再话下。但毕竟为首之人是王保保,她欠他一个解释。
在见到方思阮的那一刻,王保保整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被击溃。他当即下了马,挥手示意后面的蒙古兵原地休整,死死地盯着她,不敢移开视线。
整整十年……
整整十年了……
他以为自己再无可能见到她了。
王保保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她,却都阻塞在了喉间,最后只深深道了一句:“你骗了我。”
方思阮凝望着他,淡淡地说道:“你不是也对我有所隐瞒吗?”
王保保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年在中岳神庙时,我们遇见的那群贼和尚,你应该还记得吧。当时,莫......莫七侠最后特意留下了个活口。那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假和尚为了活命,说出他们一行人都是受人招揽,才去到中岳神庙,杀了原来庙里的和尚取而代之。但正当他要说出幕后主使之时,却又自尽而亡......”
方思阮说到此处,看向王保保的脸上,目光所经之处,如有实质,犹如针扎般刺在了他的脸上。
王保保眸光一闪,神色淡淡,并未反驳。
方思阮继续接下去分析道:
“那刀疤和尚明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前一秒还跪地求饶,为了活命愿意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后一秒他就自尽而亡。这实在太奇怪了!我当时就百思不得其解。我确认过,当时现场就只有你、我、莫七侠和刀疤和尚,再无其他人。
直到后来,在周子旺那里,你将你身上的玉带钩给了我并且对我说,你父王能够凭借那枚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那个刀疤和尚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你腰间露出的玉带钩,从这枚玉带钩上认出了你的身份。你当时是故意露给他看的,就是为了警告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汝阳王府既然招揽人,事先定然会将招揽之人的家世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刀疤和尚也知道此事,怕自己吐出幕后主使后会连累到自己家人身上。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所以,他才自尽的。
而那枚玉带钩就是你的身份凭证,是你们之间的信物,不止你的父王能够通过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连你的属下也是。
可是以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与他们那群不值一提的小喽打交道。
所以那群贼和尚实际上是受到成昆招揽,投在了成昆的门下。成昆潜入少林寺已久,更是有意谋取少林寺的掌门之位。只是少林寺寺规森严,每收一位弟子都对他的出身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根本就隐瞒不了。所以,他就另寻他法,让群江洋大盗顶替外庙和尚身份,再拜他为师。只待时机成熟,成昆一声令下,他们推他上掌门之位。
成昆一直为你们汝阳王府做事,直接受命于你。你是想掌控少林,捣乱我中原武林。你当时虽然没有染指兵事,但其实暗中一直在负责扰乱中原武林的任务。”
王保保略一迟疑道:“阮妹,你是从何处得知......”
方思阮直接打断他,朗声道:“你只须回答我,是与不是。”
王保保不知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但他无法辩驳,方思阮所说的都是他做过的事,他自嘲一笑,承认道:“不错。”
方思阮呼出口气,神情有些微妙,垂下眼眸,又道:“我的确是骗了你,但你也对我多有隐瞒,所以我们两不相欠。”
王保保沉默片刻后再问:“难道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方思阮回他:“从无。”
王保保能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再指染战事吗?甚至亲眼看着她抗击元廷,将蒙古人赶出汉人江山吗?
或许王保保可以,但扩廓帖木儿肯定做不到。
王保保沉默了,负在背后的手攥紧作拳,手背的青筋凸起。
风飒飒过耳,不知过了多久,王保保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盖过了风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王保保挥了挥手,一个蒙古兵立刻牵着他的坐骑而来。那是一匹没有掺杂一根杂毛,通身雪白的骏马,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王保保从蒙古兵手里接过缰绳,又交至方思阮手边。
方思阮没有接,有些不解他此举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王保保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白马的头颅,他淡淡一笑道:“你还记得这匹白马吗?它叫寒星,你十年前就曾骑过它。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它。我今日就将它送于你。你收下它,往后......往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
寒星极有灵性,像是认出她,打了个响鼻,就轻轻地将头递了过来,希望她如同十年前那般抚摸它的鬃毛和脖颈。
方思阮微微怔住,不肯收下。她想和王保保完完全全地断绝关系,有朝一日,他们总会在战场上相遇。
他们彼此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着,凝望着彼此眼眸,澄澈地倒映着彼此的身影,但谁也不肯让谁。
两不相欠?
不。
他偏要她欠着他,要她时时刻刻的念着他。
王保保目光沉沉地望着方思阮,似是要将她的面容烙印进自己的心中。
“好!你不要便不要吧!那寒星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我这边根本用不上它。这畜牲我养了它那么多年,它和你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却一直念了你十年。我要这种坐骑干嘛!来人。”见她一直不肯收,王保保摆摆手。
刚才送马的蒙古兵跑上前,询问道:“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这匹马派不上用处了。”王保保盯着方思阮琥珀色的眼睛,目光一错不错,冷冷命令道,“你去将它拉到一旁杀了。”
方思阮神色微变。
“这......”蒙古兵抬头看了一眼王保保,又看了一眼方思阮,犹豫不决。
王保保怒喝一声:“还不赶紧去。”
蒙古兵不敢多言,去牵寒星。
寒星睁着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方思阮,不明白她为何不愿再抚摸自己,不愿意随蒙古兵离开。
蒙古兵一牵之下居然没有牵动,正要使出更大的力气。
方思阮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缰绳,制止住他道:“慢着,我收下。”
王保保微微一笑,复又皱眉质问:“阮妹......如果不是我故意威胁,你竟连匹马都不愿意收下吗?”
方思阮拉着缰绳,望着寒星,没有看王保保,只低声道:“你说过的,我收下马,你就不会再纠缠我。我要走了。”
王保保这一次没有再开口阻拦她,亲眼看着她转身离去,渐渐走远。天色渐暮,远处群山渐渐隐于夜色,她的身影也几乎隐于夜色中。
“我今后不会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王保保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喊道。
方思阮的身影微微顿住,也仅仅是一瞬的事情,只有一直盯着她的王保保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的眼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希冀,但她没有回头,牵着寒星一直往前走,直至彻底地隐没于茫茫夜色里。
王保保阖上眼,忽而兀自地怔怔发笑,轻声呢喃道:“上次一别就是十年之久。方姑娘,今日一别,何日又能再次相见呢?”
只是说给自己听,无人会作答。
再次睁眼,王保保的眼里已再无怅然之色,脸色渐渐冷凝下来,转过身,他的属下又牵来一匹早已备好的健马。王保保接过缰绳,握住,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勒着马调转了头,朝相反方向离去......
也好......
方姑娘,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再见之日,誓必是我们兵刃相接之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方思阮牵着寒星,一时间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寒星不明所以,也没有丝毫离开主人的悲伤之情,反而活泼地用头去轻轻蹭她,示意她骑上来。
她左思右想,只牵着马却不骑,倒也是奇怪。左右她已经收了寒星,又何必再纠结那么多呢?
于是,她翻身上马。
寒星待她坐稳,便撒腿奔跑起来。风急白裾飞,酣畅淋漓间,方思阮忽然回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寒星便是如此带着她一路驰骋。
十年时光荏苒而逝,面目全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至阴至寒的内力蓦然从她的丹田涌出,在她的四肢百骸间不断游离,方思阮整个人宛若一块寒冰,脸色乌青,嘴唇发白,似是凝结了一层霜。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天前,成昆的幻阴指击中在她身上时,她便是这种感觉。
方思阮没有多思,运起峨眉九阳功,一股暖流涌入筋脉,她呼出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很快在空气中凝结成霜雾,原本颤抖的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但寒意刚被驱散了三分,那股被压制住的至阴至寒内力瞬间便如洪水般涌出,强过一头,硬生生地压制住那股暖流。
方思阮浑身的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
幻阴指乃至阴的功夫,须以至阳化解至阴。
峨眉九阳功源自达摩所著的《九阳真经》,昔日峨眉派祖师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禅师和武当派张真人听觉远大师圆寂前默默诵读《九阳真经》,各自记下一部分,分别形成峨眉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但当时她们都没有记全,峨眉九阳功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残缺的《九阳真经》,不足以完全化解幻阴指,只能暂时地将幻阴指的阴毒压制在体内。
方思阮原本以为已经化解了幻阴指阴毒之力,却不想此刻突然再次发作,且这一次发作地迅猛异常,她毫无招架之力。
俱身的力气都在慢慢飘散,方思阮咬破了唇,使出最后一分劲,将自己绑在马背上,防止失去意识后从马上坠落,而后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身无可依之下无力趴伏在马背上,意识渐渐消散......
......
十堰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