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想为他洗脱他的罪名。方思阮转念一想,终是没有说出口,沉默不语。
展昭捧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道:“我现在很感谢白玉堂。若不是他,我可能会与你错过这一面。错过这一面,天大地大,我不知到何处何时才能寻到你。思阮,我这几日里想了很多。我不会强留你于此,但你今后去哪里能否给我个信,只要让我知道你的下落就好。”
方思阮眼睫微微一颤,琥珀色的眼眸里似有了动容之意。
展昭鼓起勇气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雪白的脸颊,见她没有拒绝,才松了口气,继续柔声央求道:“好不好?”
如果她想拒绝,他根本就碰不到她的一个衣角。
方思阮如是想到。
......
又是一年春,
江南岸,杨柳堤,醉人酒香伴风袭来,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思阮前一世在江南一带居住多年,但今生始终不曾踏足于此,或许只是怕触景生情的原因。此次故地重游,旧情旧景依旧,却又觉得种种已然都不同了。
她信步在初春时分的杭州城里,沿街酒肆茶馆各类店铺热闹异常,湖畔柳枝细嫩微微轻拂,遥遥间远处寺庙钟声敲了一声。
忽地,方思阮被一阵隆隆的锣声吸引住了,她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一圈人群之外,向里望去。
人群里站着一个精壮的汉子,青布衣衫,衣襟大敞,露出胸前结实的肌肉,是个在街头耍拳脚的卖艺人,只见他拳风阵阵,招招强劲。他刀枪棍棒,无所不使。
一番下来,浑身热汗淋漓。但还有最后一招,是摆放在他脚边的一只巨大石锤。
这只石锤连柄带锤足有三尺长,至少有三百斤的分量。
那男子握住石锤,双臂紧崩,“赫”的一声,石锤离地,他面红耳赤,好似已经力竭,但闯荡江湖岂容有失,只能强忍。只见那男人额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石锤已从右手抛至了左手,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丁零当啷声响起,铜板碎银扔在了锣里,一支细白如玉的柔荑也递上了一小块碎银。
春雷乍响,绵绵春雨落下,原本路上围聚起来的人群散去。
卖艺的汉子收拾着行当,躲雨的躲雨,归家的归家,人群散去,还站在街中央的人反而成了不合时宜的人。
时春多雨,方思阮在杭州这么多日,早已经习惯这多变的天气,展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转身,米黄色的油纸伞轻轻往上一偏,遥隔细雨迷蒙,不偏不倚地望进了他漆黑的眼眸里。
那人剑眉星眸,一身红衣,身姿挺拔,巍巍然立于长街尽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他的眼里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驻,身旁酒肆老板的叫卖声缓缓拉长,空落落地抛于耳后。
她凝望半晌,终是露出了笑靥,微微促狭道:“展大人,你是来查案的吗?”
展昭已走到了她的身前,方思阮忍不住取出了一方丝帕,细意擦拭他脸上的雨珠。他接过伞,手臂绕至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微笑着答道:“我这段日子休沐。”
春风寄酒无远近,江湖何处不逢君。
第86章 一只小天龙(1)
巍峨的贺兰山脉自南向北绵延千里,断崖绝壁耸峙,千岩竞险,山脉东西两侧呈现截然不同的奇景,西面是一片荒漠戈壁,黄沙凛冽,东面却是一片水草丰沃的膏腴之地。
贺兰山脉以东三十里左右正是西夏国的首都,有着“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西夏国地处河套之地,受黄河灌溉之利,丰饶五谷,兵强马壮,雄踞西北一带,与辽、宋呈三国鼎立之态。
大道之上马蹄阵阵,黄土飞扬,不多时,一座城池就出现在了眼前,城周h一十八里,城墙约有三丈五尺高。
众人风尘仆仆地在城前勒马停下,而后进城设法寻找落脚的客栈,却没有想到一直无果。
“真是奇了怪了,这兴庆府虽无姑苏繁华,但也是一国之都,城里怎么连间有空余房间的客栈都没有。”在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被告知没有空余的上房之后,一个容貌瘦削的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抱怨道。
他身边一个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的中年男子笑道:“三弟,你说反了。正是因为兴庆府是西夏的首都,所以此时此刻各间客栈之中必定是客满为患。”
那容貌瘦削的汉子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可离约定的日期还足足有半月之久,想不到各大派的人会怎么早到。”
“人人都想挣得先机,不是想抱得美人归,就是想取到参商剑,或者是两者皆得。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吐蕃王子宗赞不也是如此,他们甚至还派人在路上进行拦截男人进城。”另一个青衣男子观察了一番,又向身旁的青年道,“公子爷,此时恐怕各个客栈都满了,看来我们还得另寻住处。”
他与之说话的青年穿着一席淡黄轻衫,面容俊美,一举一动间清贵文雅,路人频频向他身上望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向东方一座高高耸立的佛塔全神贯注地望去。
听见身旁青衣男人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凝思片刻,他忽而朗然一笑,合上手里折扇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去处。”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带起地面微微震动。这动静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也令人无法忽略。
他们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鞍上皆是身着青绿色翻领衣衫的红颜娇客,足有二十人左右。
或许是碍于在闹市的原因,她们骑着马放缓了速度。马慢慢踱着步,匹匹双耳高耸,体格健美,神骏非凡。
那身着淡黄衣衫的青年望着马匹,忍不住叹道:“西夏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能够负得重甲骑兵疾驰如电的西夏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李唐骑兵名震天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拥有众多的养马场。如今西夏疆域占据河套之地,甘州、肃州等二十二州,李唐时绝大数的养马地都落入西夏的手中。
西夏马由大辽甘青马、西域大宛马和蒙古马培育而来,兼具三者优点。拥有如此骏马,也难怪西夏能养出铁鹞子这样一支千人精锐骑兵。
行兵打仗,拥有一支精锐骑兵至关重要。
若是他此次能够成功娶到西夏公主,得到西夏的支持,战马骑兵自然是不用愁的,对于他光复大燕是一大助力。
那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男子如知他的心声,轻声道:“公子爷,此次西夏王若是能选中你,有西夏起兵助力,兴复大业指日可待。”
淡黄衣衫的男子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到了身前,一只执着缰绳的柔荑胜雪,嫩若水葱,最先袭入视线之中。
青年缓缓抬头向上望去,是一个妙龄华服少女,身披雪色斗篷,帽檐是一圈蓬貂毛,几乎将她的面容全部遮住,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颌,沿着帽檐往里窥去,隐隐可见她戴着顶莲蕾形金冠。
那少女骑马而过,目不斜视。
青年正欲带着手下人离去,忽听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声“咦”。那声音娇嫩犹如莺啼,说不出的动听,令他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又望了过去。
只见那为首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已经勒马停下,素手掀落了斗篷,露出乌黑的云鬓以及其上一顶莲蕾形金冠。
她回首俏然而望,恰与他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雪肤花貌,姿容娇艳,天下再难寻出第二人。西夏人尚白,她也穿着一身白,整个人犹如皑皑白雪间忽然现出的一抹艳色,令人难以忘怀。
她端坐在马上,秋水美眸盈盈瞥来,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很快地,她的眼角浮现出潋滟的笑意,勾起朱唇,向他微微一笑。
霎时间,仿佛冬雪消融,百花烂漫竞相开放。
青年微微一恍神的时间,那少女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篷,转回了身,鬓间金珠轻晃。随着“驾”的一声,她带领身后众女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场目睹过少女美貌的众人只觉目眩神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有人在一旁膛目结舌道:“也不知那西夏公主长得什么模样,若是有刚才那个少女的一半就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了。”
青年闻言向上抬了抬手,那人立刻就止住了嘴。
单看那少女穿着打扮定然是西夏的贵族。在西夏,只有贵族女子才能戴冠,更何况她戴的还是一顶金冠,身份定然尊贵。
西夏国中,皇帝虽然是李乾顺,但他自三岁登基之后,就由其母梁太后专政,朝堂之中势力最大的是梁太后的兄长梁乙逋。二人一同共持军政大权。
那少女莫非与梁乙逋有关?
思及至此,青年忽而微微一怔,心道,他琢磨这少女的身份作甚?他此次前来西夏是为了求娶西夏公主,任其面貌丑陋还是性情泼辣,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对他的复国大业有助力。
西夏皇帝一共有两个女儿,明昭公主和银川公主。其中,明昭公主最受梁太后的宠爱,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听闻,明昭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梁太后曾经为照顾她甚至彻夜不眠,不假于人。
若是他能取得明昭公主的欢心......
思绪慢慢回笼,青年淡淡道:“我们去迦叶如来寺借宿,舅母与迦叶如来寺的主持早前下相识,定会给我们行个方便。”
......
西夏皇宫,
宫灯辉煌,映照出重重层层的宫殿,琉璃瓦泛着夺目的光泽,御花园中花木秀致,石山林立,叶如翠玉,花香隐逸。
一名宫女款款走至李秋水身旁,附身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李秋水清丽的面容上旋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开口道:“哦?明昭回宫了?”
她继而转向了身侧李乾顺,微微一笑道:“乾顺,此次举行品剑会,引来江湖各大豪杰,替参商剑选主只是其次,为明昭选夫才是重中之重。各国贵族子弟多是风流成性,譬如镇南王段正淳多情风流,情人不知几何,他的儿子定然和他一副模样,与明昭属实不相配。你是明昭的父亲,定然要为她多多考虑。”
李乾顺面容精悍,比起皇帝更像是个江湖人士,他此刻淡淡笑道:“这是自然的,儿子定当会替明昭多相看挑选。”
“当然还得是明昭自己喜欢。”李秋水从黄缎御座上起身,语含嗔怪但难掩亲昵之意,“我去看看明昭,她定然又耍小性子不肯吃药。”
李乾顺连忙起身相送,待李秋水的身影渐渐隐匿于夜色间,方回到殿中,屏退下人,只留自己一人,眼里划过阴翳的神色。
伴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不是说过……”李乾顺猛然抬头,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在见到来人之时,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来人正是他的皇后耶律南仙,也是大辽天祚帝亲封的成安公主。
西夏一直在辽国和大宋之间左右逢源,李乾顺本为巩固两国关系才向辽国请婚,但耶律南仙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知晓他受母亲牵制之苦,常在旁宽慰他,婚后两人倒是一直恩爱和睦。
“陛下,你的心情不好。”耶律南仙示意随身宫女下去后缓缓走至李乾顺的身边,贴着他坐下,抚上他握紧的拳头。
“什么明昭公主,我就只有清露一个女儿。李明昭分明是母后和嵬名阿吴的私生女,年龄大了,瞒不住了,她又舍不得,就强按在我的名下……”李乾顺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陛下!”耶律南仙制止住他,脸色一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温柔端庄的模样,柔声劝慰道,“你胡说什么,明昭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但这次为她选夫,是一个女儿家的人生大事。你不想见她,就为她找个远一点的人家。”
李乾顺一呆,慢慢平复下来,怔怔道:“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另一头,李秋水到达昭阳宫时,方思阮正坐在梳妆镜前,拆着鬓间钗h,她向来不喜欢旁人侍候,因此一直自己动手。
寂静烛光之中,少女黑发披肩,素净着一张脸,但容貌娇艳欲滴,有故人之姿。
李秋水顿感一阵恍惚,她今年已有整整八十七岁了。很多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对所有事情都已经看开了,但她偏偏还有三个执念一直放不下来。
一是师兄无崖子无缘无故地对她冷淡相待。
二是师姐天山童姥毁容之仇。
三则是师父和师娘……
前两个执念想是今生再难解开,不死不破,至于最后一桩心事,当年她辜负师父师娘两人的一番心意,执意追寻爱情,到头来还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如今他们已经仙逝,只留下明昭一个孩子,也只有从明昭身上弥补回来了……
方思阮敛了敛裙边,瞧见镜中人影,回望过去,就见李秋水正含笑凝望着她,又好似不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去怀念另一个人。
她知道她想起了谁。
李秋水望向一旁端着药的男子,碗里的药满满当当的,显然是一滴未动,问她:“怎么又不肯吃药?”
方思阮同样望了过去,端药的男子其实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郎,但西夏成年男子只在两侧和前额留发,头顶光秃秃的。
再英俊的男人留着这发型也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看不过眼。
今日在街上她倒是久违见到了有头发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思阮很快就从端药男子身上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这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用。”
方思阮没有想到几十年前在陈州之时,那时她随口编的瞎话有朝一日竟会八九不离十地应验。
她那年天地不老长春功散功之时,心伤至极,一时间出了差错,返老还童,成为了个五岁幼童,因此被李秋水当成了故人之女带了回来扶养。
方思阮这才知道李秋水已经成为了西夏的太后,现在想来她当年钟爱的男子应该就是西夏上一任的皇帝李秉常了,她为了他甚至不惜顶替梁乙埋之女入宫为妃。
她现在身上的沉疴也是因为散功失败留下的后遗症,大夫诊断不出,久治不愈,只能针对她阴虚之症下药,到后来甚至开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方子来。
甚至有名医提出须精壮美少年侍候她,补之以阳。
李秋水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搜罗来一众美少年来侍候她,旁边端药的少年就是其中一个。
第87章 一只小天龙(2)
端药少年名叫卫慕停李秋水眼风一扫,他登时心领神会,重新端着药有上前,双臂前展,将手中的漆盘置于两人身前。
李秋水素手刚触及药碗,微微一顿,又认真地打量了那端药少年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有心了。”
“这都是陀Ω米龅模照顾好公主是偷闹霸稹!蔽滥臀⑽⒋瓜峦罚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李秋水将药端给方思阮,又是哄又是劝,好似她还是个孩子。她对她一向如此,自她第一天见到孤零零的她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