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稳以后,车门关上,顾尧拉着她的那只手也松开来。
“谢谢。”穆朝朝为他的绅士举动礼貌道谢。
顾尧侧头对她笑着,“是我应该谢谢穆小姐,肯为我走这一趟。”
“不客气,应该的。”穆朝朝掀开自己的巾帕,将那只鎏金的打火机送至顾尧的面前,“顾局长落下的可是这个?”
“是。”顾尧笑着点头,从她的巾帕里取回自己的打火机,在指间转了几转,收到自己的长衫袍袖里。
“那么,顾局长是还有事要说?”穆朝朝开门见山,并不装作无知。
顾尧低头笑笑,因这女子毫不忸怩的态度,也因这两回见面给他留下的大方却又极有分寸的印象,使他竟对她生出了一些好感。
不过,饶是如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穆小姐,”顾尧微转过头,不看着她说话,“去香港之事,我希望穆小姐能再斟酌斟酌。”
听到这话,穆朝朝怔愣了一下,直着一双眼将说话的男人瞪着,“顾局长,您说这话是何意?”
顾尧略微沉吟,轻叹一声。在这一声叹里,有从前都没有过的惋惜,也有一些对这身边女人的歉意。
然而,在穆朝朝看来,这一声叹并不是对她,而是对着那位与他有深厚交情的周太太,这令她已经有些忍不住地要生气,“顾局长,我知道您借口叫我出来,是为了替周太太说话。但我却不知道,您竟然可以如此直接地让我放弃去香港的想法。我想告诉您的是,我不是为了逃命才要去的香港,正如你所看到的,周怀年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若是那位周太太可以与他这般,那我早就自愿退出,也不会等到现在!”
她那张瓷白的小脸此时气得胀红,顾尧一向不爱与气急的女人胡搅蛮缠,但这会儿竟也耐着性子想和她解释。
“穆小姐以为,我劝阻你去香港,是因为周太太的缘故?”顾尧轻轻摇头,“我岂能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此番去往香港,若不是怀年顾念从前的情分,苏之玫哪里会有机会。虽说一切行程是南京政府这边来安排,但他有绝对的权力来选择这趟旅程带谁或是不带谁。”
“既然如此,顾局长干涉他的决定,是为了哪桩?”穆朝朝稍稍平静下来,但脸上的愠色还在。
顾尧往后一仰,抬手在眉心间着力地捏了两下,这才抬眸看她,“为了他的安全,我们希望穆小姐可以做出一点牺牲。”
穆朝朝的脑中“嗡”的一声,脸色瞬间发白。
“日本人不会那么轻易让他离开的。鉴于穆小姐与他的关系,我们想了一个可以算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你别说了。”穆朝朝抬手,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日本人的意图,山下渊一先前已经与她说得很明白,她有在纠结,有在考虑,但是始终不能做出决定。可现在……
她的脑子乱得很,因为这迫在眉睫的决定似乎已经不能再拖了。她俯下身子,双手掩面,久久没能再说一句话……
直到她感到自己瘦削的肩头被一只手轻轻拢住,她才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从挣扎的情绪中暂时抽离。
当顾尧看到那张清丽的脸正在呈现出痛苦时,坚硬的心还是不可不避免地露出了柔软的一面,“穆小姐留在上海,可以随时寻求我的帮助,顾某必将万死不辞。”
鎏金的打火机被顾尧塞到穆朝朝的手中,这是他对她的牺牲作出的承诺,抑或是一种男人心软的表现。
穆朝朝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那只打火机,忽而叹笑了一下,“谢谢顾局长的好意,我还没做出决定,您不必这样急着做什么好人。”
穆朝朝说完这话,便将那只打火机撂在了汽车座椅上,而后开车门下车,不给车上的男人再劝的机会。
然而,顾尧的性子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即便方才对她有一丝丝的动容,那也影响不了他对大局的掌控。
“穆小姐,请你考虑一下后果。如果你是真为周怀年着想的话。”他对着穆朝朝的背影沉声说了这么一句,穆朝朝便站住了脚。
片刻,穆朝朝转过身来,讪笑般地问他道:“顾局长难道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来做决定吗?”
顾尧勾了一下唇,仿佛终于撕下假面的狐狸,不再掩饰和善面皮之下的那重狞恶,“穆小姐大可试一试。战时情况下,要两架飞机白白牺牲,这不是能被任何政府或军方所允许的事。还是那句话,穆小姐,请考虑一下后果。”
顾尧说罢,黑色的别克汽车便在穆朝朝的面前呼啸而去。穆朝朝的身子僵了,手脚也愈发冰凉。
后果,她如何没有想过后果?决定,她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只因为“不舍”两个字长长久久地在她的心里盘旋不去。只因为从前五年的分离,让她真的不敢再来一次……
PS:放个假停了几天,追更的宝贝们少了一大半,呜呜呜,看来不快点虐起来是不行了~给还在继续等虐仙女们比心心(´▽`ʃ♡ƪ)~老周能不能走,朝朝能不能跟着走,希望能在评论区里汲取更多思路哦,靠你们啦~
第八十五章 约定
连穆朝朝自己也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才又回去。她不善于在周怀年的面前撒谎,所以得将编出来的谎话一遍一遍地默记于心,直至她觉得万无一失,才算是有了底。
回到餐厅时,杨嫂告诉她,周怀年已经用过了饭,先上楼去了。故而,她还能稍加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将晚餐用完,即使是味同嚼蜡,她也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心绪不佳。一切都还得像是往日那么平常地过着,吃罢饭后,她让杨嫂帮她找出修指甲的一套工具,这才往楼上去。
前些日子周怀年见她在修指甲,便兴起非要帮她修。拗他不过,她便随他摆弄。结果等他修完,倒是真挺让人欣喜。穆朝朝给自己修剪指甲,从来都是剪短便好,有时剪得长短不一或是歪了缺了,她也从不在意。没想到自己这双手指甲,那日在男人的细致对待下,竟被修剪得圆润又整齐,让她一个做女人的都觉得汗颜无比。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奇怪的胜负欲,驱使她也要在他的手上试一试。可他的指甲向来等不到长太长,便已经修将齐整,并未给她机会。于是,穆朝朝便对他“勒令”,下次修剪一定要等她来才行。
本是打打闹闹的话,谁都不必放在心上,可现下陡然想起,便觉得像是一个约定,若没完成,或许就会成为一个遗憾。想到这儿,穆朝朝的心里一阵难过。站在卧房门口的她,紧攥手里的工具小盒,仰起头来,深吸了几口气。
约有几分钟的时间,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换上一张笑脸,伸手去开门。门一开,便见到周怀年像往常一样,正靠坐在床头看报。本是稀松平常的情景,这会儿却差点叫她掉下眼泪来。她忙转过身去,拿指甲掐自己。等忍下泪来,听他问道:“怎么不进来?”
“看你没理我,就想走了。”穆朝朝嗫嚅着转过身,心里算着,这是今晚对他撒的第一个谎。
周怀年没太在意,以为她是因为见了顾尧而在闹小脾气,便放下报纸,从床上下来。
“冤枉我了啊,怪就怪那张报纸挡了我的眼,没注意到你回来。”他说着,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半揽半抱地将人弄进了屋来。
“让你说对了,那个人就站在你太太的立场上说话。”穆朝朝皱着眉,嘟嘟囔囔地摆出一副抱怨的模样,“到时候去了香港,你还是给我另找一个住处吧。钱由我自己来出,还与现在一样。”
周怀年有他自己的打算,可眼下也只能先顺着她的意来,“行行行,你说怎样便怎样。”他坐到床上,将她也拉到自己的腿上坐着,脸颊贴着脸颊,他又问她:“还有呢?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穆朝朝撇撇嘴,装作不耐烦地答道:“不想说了,想起来都不舒坦。”
想她是真生气了,于是周怀年搂着她轻轻拍了拍,哄劝道:“我们朝朝最懂事了,别与他一般见识,嗯?下回他要再来,我就拿扫帚给他轰出去,行不行?”
穆朝朝“哧”的一声笑出来。而后,微微转过脸去,与他额头对额头地相抵着,“他说的,也不是全有错。等到了香港,你与苏之玫还应当先维持着表面夫妻的关系。”
毕竟香港那边也有不少从前兴社的成员,但大多都与成啸坤有关联。虽说成啸坤已经不在,但苏之玫怎么都还算是成啸坤的义女,周怀年若想在香港站稳脚跟,那一层关系暂时还不能捅破。原来他还在烦心这桩事,但听穆朝朝今日这般说,他便安心了不少。说她懂事,那不是哄她,她在他心里从来就是十分明事理的女孩子。
周怀年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微张唇口说话,声音便贴着她的唇暧昧着:“今日减药量了,要不要……”
穆朝朝耳根红了一下,下一秒便按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我要先给你修指甲。喏,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说着便将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个工具盒拍到周怀年的手上。
周怀年愣了一下,而后无奈笑起来,“怎么还记得这事儿?就你那狗啃的技术,我实在有点害怕。”
穆朝朝往后推他一下,周怀年便顺势倒在了床上,“你这是要我在‘暴力’下屈服?”
穆朝朝扑到他身上,捏着他的下颌问道:“那你这是不想屈服?”
周怀年将手举至头顶,作投降状,“不敢不屈服,但凭穆小姐处置。”
“这还差不多。”穆朝朝心满意足,将他放开。而后又命令他为她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准备。洗手、铺纸、挑选工具,这样一来,也不知是谁服务于谁,左右他们两人都很高兴。
穆朝朝今日修指甲是真的上了心,周怀年的十指在她的修剪下,竟没有一个是歪了缺了的。不过费时也是真的,平均算下来,一个指头从剪到修,至少都得花上五分钟的时间。可她对他这般耐心和认真,让周怀年的心里都不知该如何感动才好。
修完最后一个指甲的时候,穆朝朝这才笑着抬起头来。当她的笑眼恰好对上周怀年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时,她心里有些泛酸,于是她的眼神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
“没想到,修指甲这事儿还挺不容易的。”她抬手拭了拭额角上沁出的汗,想通过说话来分散自己心里的那点难受的劲儿,“上回看你给我剪,感觉你还挺厉害的。难道你从前还专程去学过?”
周怀年笑笑,站起身来,一面收拾着那些剪下来的指甲,一面淡淡地回答她的话:“不算专程学过。但从会使剪子开始,就替我娘修剪指甲了。那时年纪小,有许多次都剪到了她的肉,甚至也有害她流血的时候。可她也不怪我,只是说,慢慢就好了,慢慢就好了。所以,慢慢地,我就愈发小心。慢慢地,在小心之中,手上也就愈发熟练。后来她走以后,我便再没替别人修剪过。直至那日给你修剪,我才发觉,我这门好手艺可不能再荒废了,往后得总替你修剪才是。对了,不瞒你说,我还会剪发。等到了香港啊,那边的天气湿热,我就给你剪个短一些的瘦月式,这样凉快一些,你说怎么样?”
周怀年笑着回头,以为她也该是扬着一张笑脸对他。然而,他回头看到的,却是她满脸是泪的样子……
第八十六章 结婚照
周怀年回头看她时,穆朝朝手里的剪子便掉到了地上。她的手指正在渗血,而她的眼泪也无法收住。
“怎么这样不小心?”周怀年蹲到她身前,拿起她受伤的手,心里颤着,不由得生出怨怪。
他的嗔责带着心疼,惹得穆朝朝又忍不住流下更多的眼泪来。眉心拧着的周怀年忽然被她哭得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语气重了,便再也不敢有一点责怪,赶忙抬手,去轻轻抚她湿漉漉的脸蛋,“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下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帮我修指甲了。咱们不哭了,行不行?”
穆朝朝死咬住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想要强忍住泪意,并拿他的手去挡自己的眼睛。手是她故意用剪刀戳伤的,只是想用来遮掩自己胸腔里愈发涨满的悲伤情绪。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能隐瞒情绪的人,少女时代的她,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哪怕后来因为江家遭遇了重大的变故,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她一人身上而让她的性子有所改变,那她也依然会在受不住的时候,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上一场。
可这样的方法,在面对周怀年时,彻底失效。她在他的面前,装不出世故,装不出若无其事,装不出强颜欢笑。她高兴了,她难过了,她委屈了,她痛苦了,她的一切感受,她都控制不住地想让他感知到。可以后,他很可能再也感知不到了。
她呜咽地哭起来,躲在他的手掌后,用欲盖弥彰的办法,将自己的痛苦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周怀年不说话了,他站起身,将她搂紧在怀里。她的眼泪很快洇湿他的缎面寝衣,她的抽泣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心上。
顾尧,这事儿他跟他没完。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猜对了,但他总有办法知道真相。周怀年低头,用自己冰凉的唇吻住她已经哭出汗的额头,又用极低极柔的声音,哄慰着怀里伤心欲绝的泪人,“朝朝,我在。有什么事,我都在。你要相信我。”
正是这几句话猛然间点醒了穆朝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对他这般过分的依赖,将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和后果。悲伤倾泻过后,顾尧的话、山下渊一的话再次充斥在她的耳边,而理智也正在一点点地占据上风。眼泪终于不再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她深吸一口气,抽抽噎噎地对他说:“顾副局长说的一点都没错,到了香港会是一个艰难的开始,而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哪怕你给我买下最好的钻石戒指,我也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周太太……”
这是她给出的解释,这让周怀年心头一紧,眉头随之又蹙到了一起,“是因为这个,让你难受了?这话,是顾尧对你说的?”对于顾尧那张刻薄的嘴能说出这话,他并不稀奇。但不知为何,他方才心里的那点猜想也依旧没有散去。
穆朝朝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不想让他看穿,只想把这假话更坐实一些,“顾副局长没有这么直白地说,但我心里清楚。不论是香港还是哪里,我们是没可能成婚的,也许上天就是这么定好的。让我们分开再相遇,可即便在一起,也没办法成为夫妻……”
“不是。”周怀年丝毫没有犹豫地纠正她,“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结婚。教堂?还是法院的公证处?你想要在哪儿?认可哪一种办法?你与我说,我现在就去办。”
他很认真地在同她说这些,这让穆朝朝破涕为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笑,“好了,我真的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若是真在今晚就成了婚,我这位第二任的周太太,不仅不能成为你的贤内助,恐怕还要被人说成是上海话里的‘作女’了。”
周怀年沉了脸,“谁敢?”
以他的作风,只要开口交代下去,的确也没人敢在背后生口舌。然而,这显然不是穆朝朝想要的结果。她扬起脸来,在他的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上轻吻了一下,似是在予他安慰,“没有人敢。可是我也不想那么麻烦。我想了想,不如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