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穆安往母亲那张陪护床上一瞧,只见她紧紧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是真有点像害怕的样子,于是他想都没想便勇敢地点下了头,“嗯,爸爸快去吧,你去保护妈妈,我不害怕的。”
“安儿真棒。”周怀年欣慰地笑了笑,伸手重新替他掖好被子以后,便起身走去了陪护床的方向。
他轻手轻脚地先上了自己的陪护床,而后慢慢地挪动着,挪到了两张陪护床的交接处。再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子贴到穆朝朝的身后。
而后,掀开一点她的被子,将自己的手伸进去,轻轻地环住她的腰。
他没说话,而穆朝朝也没再哭,只是同样地伸出手来,去覆在他的手上。
……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许久以后,穆朝朝开口问了他这么一句。
周怀年埋在她颈后的头点了点,低声回答她道:“安儿会好好的。我已经无数次在心里对神明祈祷过了,若是一定要有不测,就拿我的命来换。”
穆朝朝拿起他的手,发了狠地想要在他手背上咬一口。然而,最后眼泪又掉下来,她拿着他的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呜呜咽咽地说:“都说好了,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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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汉奸
针对未成年儿童而进行的心脏手术,在英国是为头一例,尽管在此领域已有颇多研究经验的主刀医生对此充满信心,但对于作为孩子母亲的穆朝朝来说,手术中有可能出现的一切风险都足以让她无比悬心。
周怀年的心也是提着的,但如今他是穆朝朝母子俩人的支撑和依靠,所有的负面情绪他都不敢太过表露。昨夜,穆朝朝在他怀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而他却搂着她一夜未眠。他也很怕明日会有意外,只要想到那冰冷的手术刀将要触上那颗鲜活而幼小的心脏时,他的心口便会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恸一下。这是血脉相连当有的反应,却也是掩埋于心底深处的愧疚感所带来的直接痛觉。与她相见已有一些时日,在这段时间里,他能清楚地感觉出她的每一处变化,却始终不敢开口去问造成这些变化的原由,以及过去五年里她所经历的诸般苦难。
过去的种种,她不提,是因为难言;他不问,是因为害怕超出自己的想象。但求上天能怜悯他们一家,怜悯他们那个正躺在手术室里命悬一线的孩子。刚刚被抽取完一袋血的周怀年,没有待在病房里休息,而是硬撑着疲乏的身子赶到了穆朝朝身边,与她一起守在手术室的门口。
他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时不时地与她分享这些日子里小穆安与他相处的点滴,以此来分散她的注意。也在安慰她,这样伶俐懂事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虞。
尽管这些安慰的话也仅是安慰而已,但有他陪在身边,穆朝朝总算不会像是在从前一样,是孤身在承受这些为人父母的苦痛。她伸出手,与他的手交握在一起,告诉他没事,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真有万一,一定要先顾好他的身体。
两人相扶相持着,守在手术室的门口。时间还按往常一样,遵循着它永恒不变的规律与节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然而这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们来说,此时都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煎熬。
手术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进行到下午五点才结束。当门口的手术灯熄灭时,穆朝朝与周怀年两人几乎是同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手始终没有分开过,周怀年拉着她几步走到了手术室门口。门被打开,主治医生安东尼穿着蓝色手术服从里面走出来。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那对夫妻露出既担忧又殷切的神情时,他摘下口罩,对他们笑了笑。
穆朝朝的手与周怀年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是抖着的,哪怕她已经看到安东尼医生露出了笑容,她紧张的肌肉也没能放松下来。直至她的耳朵又确凿无误地听到他说:“周先生,周太太,我们做到了,小穆安做到了!手术很成功,是万分的成功!”
穆朝朝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她控制不住地落泪,也控制不住自己发软的腿,她被周怀年拥入怀里,耳边只听到他轻而发颤的声音在说:“没事了,安儿没事了……”
随后,躺在病床上的小穆安便被护士推了出来。他浑身插着一些不知所做何用的胶皮管子,那双平日里灵动流转的眼睛依旧闭着,活泼好动的小人儿此时还未从麻药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穆朝朝在周怀年的搀扶下,紧紧地跟在护士们的身后。手术成功结束,小穆安还需要住进特殊病房进行密切观察,如若一切正常,以周怀年可提供的家庭医疗条件,不出数日,便可申请正式出院。
到此为止,穆朝朝可以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为人母的她,还是有颗操不完的心。她垫着脚站在特殊病房的门口,隔着一扇不透明的玻璃努力去瞧病房里的情形,“一天了,安儿也没吃什么东西,会不会都没劲儿睁眼了?”她焦急地问着身边的周怀年。
周怀年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看那扇怎么也看不清的玻璃,也不让她再胡思乱想,“医生说了,过一会儿才能醒,醒了他们会有安排。倒是你,最好利用这点时间去填饱一下肚子才是,否则一会儿安儿醒来要你照顾,你都没有力气了。”
穆朝朝不舍地又往那扇窗户看了一眼,而后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放心吧。”周怀年看出她的担忧,伸出手轻轻地搂了搂她,说道:“有我在这里,安儿若是醒了要找你,我会告诉他的。”
“嗯。”穆朝朝紧紧地回抱了他一下,正要下定决心离开,走廊那头只见阿笙有些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
“太太,先生。”他对着穆朝朝强挤出一张笑脸,而对着周怀年时,却是用眼神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周怀年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穆朝朝,而后松开她,并不避讳地对阿笙说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阿笙蹙了蹙眉头,吞吐着,面上有些为难。
穆朝朝不是那种没眼色的,她见阿笙如此,便有意与周怀年说道:“我想了想,还是你先去吃点饭吧,安儿不醒过来,我还是有些担心。去吧,你先去。”她说着便将周怀年轻轻推着往前走了两步。
周怀年拗不过她,只能与她约定道:“那说好了,我回来后,你就得乖乖去吃饭。”
穆朝朝对他一笑,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安儿醒了没准还得找你呢。”
周怀年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这才真的放下心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才依依不舍地同阿笙一起离开……
医院餐厅里,他让阿笙随便给他要了两样食物,便坐到位子上,边吃边听阿笙汇报所谓的“要事”。
方才由于穆朝朝在场,阿笙不好直接禀明,可现下只有他与周怀年两人,他却也胆怯起来。
周怀年拿起一块面包片,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仍旧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下去吧。别站在这儿影响我的胃口。”
这话一说,阿笙便更不敢开口了,他支吾了两声,而后说道:“那您还是先吃吧,我出去等会儿您。等您吃完了,我再说。”
周怀年将面包片往盘子里一丢,冷声道:“跟我多久了,还用我再问第二遍吗?”
阿笙也是怕他听完了再也没有胃口,故而才那般说。而现下见他已要动气,便只能咬着牙,如实交代道:“是……是国内回来的消息。上海各大报纸,包括一些小报,这些日子以来都在报道……报道太太的事……”
周怀年眉心微动了一下,心中已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不再等他发问,阿笙便从自己的大衣兜里翻出几张折叠好的报纸。他一一摊开,放到周怀年的面前,“那个……只选了一些出来,您可以看一看。”
摆在周怀年眼前的,头一份,是如今上海影响力最大的报纸《沪江新报》。阿笙特地摊开来,使那一整版有图有字的黑白版面正好能映入他的眼眸。这一整版,只登了一则大大的新闻——《抗战期间最大女汉奸——穆朝朝已畏罪潜逃英国》。
周怀年攥紧了这份报纸,往下翻去。
接着第二份,是一份专门报道上海各类花边新闻的小报。只凭一个毫无下限的标题,便足以吸引大众的眼球——《一女侍五夫——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女汉奸引诱男人手段多?》——更别提还有“精彩”的配图,已经让这份小报卖火了一个多月——配图一,一名日本军官与之在街边相拥;配图二,“女汉奸”的头像,以及标题中那“五夫”与她的关系网(亡夫:江柏远;亡夫之弟亦是其情人之一:江柏归;亡夫友人亦是其偷情对象:周怀年;日军高级军医亦是其情人之一:山下渊一;日军狱卒亦是与之在狱中发生关系者:吉田一郎)……那其间所描述的故事,更是不堪入目,令人生恶……
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周怀年顶着那双红血丝已然密织的眼睛,一份接一份地全都看完了。
他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只把那些黑白的字、纸全都揉成一团,而后将自己的头抵到了紧握着的拳头上。
阿笙见他如此,心乱如麻。他低下身来,担忧地询问道:“先生,需要服药吗?”
他攥着的拳缓缓松开,对着阿笙颤巍巍地摆了两下。而后,听他发涩的声音从喉头艰难地发出:“去点一些太太爱吃的菜,包上楼去……”
这吩咐已然再明白不过,阿笙果断地应了声“是”,便直起身来,动作利落地跑去点菜。
等阿笙包好了餐食,周怀年也强撑着从椅子上起来。原本带着小穆安一睁眼便想见父亲的嘱托而欢欢喜喜跑下楼来找他的穆朝朝,此时已经并不敢往前去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不好的预感,只是在下意识地躲开他以后,她想去看一看那些被他丢在餐桌上的报纸,究竟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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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释
特殊病房里,小穆安虽然已经醒来,但身子还很虚弱。当他睁开眼睛,看到周怀年已经陪在自己身边时,那张仍旧没有多少血色的小脸微微地露出了笑。
周怀年原就发堵的心愈发不好受起来,他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小穆安的脑袋,而后背过了身去。
护士恰好进来,见到周怀年站在那里,便用英语与他说道:“周先生,穆……哦不,周太太刚刚出去找您了,你们没碰见吗?”
周怀年回过身,摇了摇头,手上转着那枚白玉的扳指,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小穆安刚做完手术,有些注意事项需要家属知悉,以及一些用药须知都是需要由孩子的监护人在事项单上签字的。周太太说了,往后这些都由您来签。”小护士说着,便把一小摞纸单递到周怀年的面前。
周怀年点了一下头,应允下来,伸手去接时,说了一句:“我的钢笔没带在身边,请稍等一会儿,我让人送来再签。”
这话话音才落,不知何时站在病房门口的穆朝朝开口说道:“不必了,我签就好。”
她的语气有些僵冷,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了进来。她的眼神略过周怀年,只对着小护士礼貌地笑了一下,问道:“护士小姐,能借我一支笔么?”
“当然。”小护士爽快地从自己护士服的衣兜上取下一支笔来,借给了穆朝朝。她是出于热心,却不知穆朝朝借笔签字是出于怎样的想法。
穆朝朝接过笔,一张一张地签完了那些须知、注意。接着将东西都交还小护士以后,便自顾自地坐到了小穆安的病床前。
“安儿,饿不饿?”她伸出手,轻轻地去将儿子的小手握在掌心,眼里除了母爱的温柔,却也有莫名泛起的眼泪。
小穆安摇了摇头,眼神却一直停留在母亲的身后。他张了张小嘴,虽然还发不出清楚的声音,但穆朝朝知道,他是在叫她身后的人,在叫他的“爸爸”。
穆朝朝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而后站起身来,给她身后的男人让出了位置。
“安儿要和你说话。”她低着头,音量不大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出了病房。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她的态度仿佛又变回了他们和好之前。周怀年不是没有察觉,可他的心里却也无法自在。他望着她消失在病房门口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离开特殊病房以后,穆朝朝又回到了原先他们所住的那间普通病房。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只有小穆安玩也玩不够的玩具,以及他们随手摆放的那些日常用品。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去哪儿,并且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像是有一团乱麻堵在那里,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却又无法思考。
她随手拿起两件扔在病床上的衣服,很机械地叠着,又很机械地把它们装进行李箱。还有桌面上那些凌乱着的杯子、碗、盆,各种日常用具,她都一一收拾。劳动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这是她做护工以来最深有体会的一个道理。也许是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物品时,人才不用保持戒备,而这世界在这一刻才是最安静且最纯净的。
她埋头在这间病房里认真地收拾起来,以至于后来周怀年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她都没有一点察觉。
“又要走吗?”
直到听到周怀年的声音,她才稍稍停了一下手里的活计。不过也仅是停了一下而已,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打算去理会他。
周怀年上前一步,绕到她的身前,伸手将她手里叠好的毛巾又扔回洗脸盆里。
穆朝朝的心颤了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似有愠怒,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深呼吸了一下,忍住一些冲动的话,而后有些无力地笑了笑,“若是觉得后悔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周怀年闷堵的情绪仿佛一下就涨到了嗓子眼。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股愤懑压制下去一点后,终于低哑着嗓音开了口,“什么意思?我要后悔什么?”
穆朝朝对他这样的明知故问感觉到好笑,“我想,这会儿阿笙已经着手在查报上的那些事了吧?对不对?”
他想的没错,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报纸的事。
周怀年攥了攥拳,没有否认,却只是多补充了一句,“要查的,和你想的不一样。”
穆朝朝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你不必派人去查的,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她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哦,我说的话,你大概会不信,是吧……”
周怀年皱了一下眉头,而后伸出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他实在不喜欢她用这样的腔调来和自己说话。她的无端猜测,愈加增添了他的躁闷情绪。
“穆朝朝。”他只有在生气时,才会这样严厉地叫她,穆朝朝已经感觉出了他下一秒即将爆发出来的火气。
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松开她的腕子,转去握住她的手,“我说了,要查的,和你想的不一样。还有,我没有不信你,也不需要你对我做什么解释。那样的报道,就是无中生有,是有人别有用心。好了,不谈这些。那些胡乱报道的报纸,我会想办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