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卖早餐的饼店,这大早上的,一个鬼也没有。任东站在树下,眼睛时不时地往向西面的那栋家属楼瞟,一直没见徐西桐的身影。
六点三十,任东看了一眼时间还没见人出来,今天早上的风劲儿真大,直接抽他的脸颊而过,之前那件黑色的棉袄洗了,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人都他妈快抖成筛子了。
任东低声骂了句“草”,大步向不远处的早餐,掀开门帘,弯腰钻进去买了杯热豆浆。
任东端着豆浆出来,掀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口,四肢百骸传来暖意,他抬眼继续看着对面的那栋家属楼。
金酱老酒坊的李叔拉开卷帘门,提着垃圾桶走到马路边,边上的大垃圾桶已经倒满,臭烘烘的,他直接丢在了路边。
回店里的时候经过任东,又绕了回来在他面前停下:“小伙子在等谁啊?”
任东端着豆浆的手抬起,指了指西面那栋家属楼,李叔会意,又看着男生的年纪,立刻猜出来他等的是谁,说道:
“在等老孙家的女儿,徐西桐吧。”
“嗯。”任东应道。
李叔上了年纪,也没什么记性,摆摆手:“早走了,那家的女儿是最勤快的,天还没亮我就看见她走了。”
“走了?”
“那叔还能骗你?”李叔操着北方流利的方言。
另一边,因为太兴奋导致晚睡,到现在还在睡梦中的徐西桐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还在呼呼大睡。等她醒来的时候睡眼惺忪地抓起枕边的闹钟,一分钟后,房间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徐西桐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在想两人早上的约定。等她收拾好,匆匆跑到家属大院前的那棵白杨树下时,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的枯叶子和鸟雀烦人的叫声。
徐西桐赶到学校,三班教室里传来稀稀拉拉的读书声,依稀可以辨认出他们在读郁达夫的《故都的秋》。
班主任一头鸡窝似的发型正坐在讲台前批改作业,徐西桐拿着书包挡脸,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后排进来。
徐西桐受到了一路的注目礼,那些平时多迟到早退的学生第一次见她迟到,纷纷竖了个大拇指,说道:“牛逼。”
徐西桐冲对方比了个嘘的姿势,走到第四组的时候,她猫着腰一回头,看见了任东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他正侧对着她,脸埋进胳膊里,露出半侧深邃的眉骨,皮肤很白。
她正盯着他看,忽然,似有什么感应似的,任东突然睁开眼,四目交接,徐西桐心一颤,像被触电一样,眼睛滴溜地四处转,这下也不怕老师了,慌乱跑回座位。
早读铃终于响起,陈羽洁从体育场训练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了徐西桐的光辉事迹。
回到座位,陈羽洁打趣道:“哟,乖宝宝也迟到啊。”
“羽洁,你就别笑我了。”徐西桐趴在座位上欲哭无泪。
“怎么啦?跟我说说。”陈羽洁捏了一把她带着婴儿肥的脸。
徐西桐打掉她的手,往最后一排的座位看了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上课间隙,徐西桐翻开课本,在想一会儿要抽空跟任东解释一下迟到的事。
做完广播体操后,徐西桐一路盯着任东的背影,他在走廊处逗留了一会儿,在跟男生聊球的事,又回到教室,她急忙跟了过去。
任东正弯腰清理东西,徐西桐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她绞了一下手指:
“那个,我早上睡过头了,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任东缓缓直起身,他的眼角有些红,似乎没睡好,嗓音有点儿哑:“没事,没等多久。”
“那就好。”徐西桐松了一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教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孔武一脸血走了进来,脸上四处是伤口,模样十分吓人。
孔武来到座位上,拉开凳子坐下,徐西桐被他脸上的血吓一跳,慌忙找出一包纸递了过去。旁边有好事者问道:“武哥,又去打架了啊?”
任东的肩膀抵着墙壁,抬脚踢了他凳子一下,问:“干嘛去了?”
孔武一边胡乱地擦血,一边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前段时间刚认的干弟弟有难,让我去给他撑场子来着。”
孔武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古惑仔》《英雄本色》之类的港片看多了,非常崇尚真心英雄这一套,他广结交各路人士,凡是前来示好的人,他都认作干弟弟干妹妹,做他们的大哥。有难的孔武都帮,他经常旷课打开,也因此而多次留级。
“西桐,要不我也认你做干妹妹得了,保你在二中顺风又顺水。”孔武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捂伤口一边说道。
徐西桐摇头:“我不要。”
话说完,上课铃响了,徐西桐走回自己的座位。第三节 课是历史课,他们原来的历史老师休产假了,听说来接替他们三班的是一名老头,大家都兴致缺缺,打了铃也还在交头接耳,各做各的事。
走廊处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众人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看见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有人高喊道:“是个女的!”
气氛开始沸腾,待那位接班老师走进教室后,氛围升至顶峰,众人的口哨声和尖叫声不断响起。
来了个美女老师。
孔武打了一上午的架,饿了一上午,特地打包了早餐来教室。他正大摇大摆地吃着片儿汤,夹了一块正要送进嘴里,在看到赵盈盈那一刹那,瞳孔不自觉张大,嘴巴张成O字,片儿汤掉回去,溅了他一脸的汤。
烫得不行,
但他体会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用孔武的话来说,那叫一眼万年,山鸡哥遇到了他的任盈盈。
孔武脑海里自动响起抒情的背景音乐,正幻想着两人的未来,任东看了他一眼,好心地说:
“你脸上有葱花。”
孔武气得整个人都发抖,还没来得及擦,台上的历史老师开口讲话了,她一身剪裁利落的呢子大衣,白色皮靴,栗色的头发衬得皮肤很白:
“同学们,我叫赵盈盈,毕业于师范大学,今天暂代你们的历史老师一职。”
“好!欢迎欢迎!”孔武脸上顶着一片葱花,在台下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带头吆喝。
新来的历史老师愣了一下,看见这位学生脸上的洋相噗嗤笑出声,孔武更陶醉了。一旁的任东用书挡住脸,照睡不停,丝毫不关心这个新来的历史老师是男是女,好看成什么样。
傍晚,下起了一阵雨,空气一下子变得湿冷,路人行走哈出来的一团的白气消散在雨中。徐西桐打算留在学校吃晚饭,她跟陈羽洁共撑着一把伞边说边走向食堂。
“好想吃炸藕盒,你呢?想吃什么?”
“唔,没想好。”
她们来食堂的时候已经算晚了,窗口处只有稀稀拉拉的两队队伍,大多学生已经坐在蓝色的饭桌上吃上了。
两人在排着队,隔着一名学生徐西桐踮脚张望,眼睛在打饭窗口来回扫,音量提高:“还有最后一份炸藕盒!”
“天灵灵地灵灵,希望炸藕盒最后是我的。”徐西桐做了个手势,跟个小神婆似的在低头祈祷着。
陈羽洁揽着她的肩应道:“是你的是你的。”
轮到徐西桐时,她端着餐盘,一只手正伸向最一盘炸藕盒想要端起来时,倏忽,有人猛地撞向她的肩膀,忍不住皱眉吃痛。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最后一盘炸藕盒端走了,顺带“滴”的一声,把饭卡也给刷了。
徐西桐看向来人,是两位女生,一个留着长发,戴着精致的发卡站在一边,短发女孩将抢到的炸藕盒端给长发女生,跟献宝似的说:“给,心辰。”
陈羽洁看不过去,怒道:“你们插队有理了?”
短发女生抱着手臂,眼里没有一点歉意,说话像在挑衅:“同学,话不能这么说嘛,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你——”陈羽洁感觉自己高血压都要犯了。
徐西桐拉住作势要冲上去的陈羽洁,摇头低声劝道:“算了,羽洁。”
一份食物而已,和陌生人起争执让自己动气不值得。
徐西桐打好饭菜,拉着陈羽洁离开的时候,与那位长发女生擦肩而过,她意外捕捉到了她那脸上傲慢的冷笑。
这一幕,刚好被在后面排队的任东看到,他打算翘掉晚自习去格斗俱乐部,去城北之前,被孔武拉来了食堂吃饭。
“嚯,现在的姑娘恁凶。”孔武感叹道。
“哐”地一声,任东把餐盘撂在窗口边上,随手拿了两个菜,没说话。
徐西桐和陈羽洁边吃饭边说话,看见斜对桌落座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她跟两人挥了一下手。
饭吃到一半,陈羽洁忽然噤声,戳了戳徐西桐的手臂,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后者抬眼,才发现她这一侧的过道落了两个身影,是刚才那两个女生,一前一后地站着。
短发女生推了一下长发女生的手臂,主动开口:“你是三班的任东对吧,我朋友叫廖心辰,她有话跟你说。”
任东随手拨了一下餐盘里的米粒,头也不抬半分,语气慢悠悠的:
“说吧,我没聋。”
叫廖心辰的长发女生虽竭力挺直背脊,但能看出她的紧张,她的声线有些抖:“你刚转学来没多久我就听说你了,能不能认识下交个朋友,可以交换手机联系方式吗?”
廖心辰自认为是个美女,以为任东脸上多少会出现波澜,可他八风不动,把筷子撂在餐盘上,语气随意,像拒绝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没手机。”
廖心辰咬了咬嘴唇,又松一口气,暗自安慰自己,可能他真的没手机吧,这也不算拒绝吧。
哪知下一秒,任东当着众人的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径直走到徐西桐面前,把手机递了过去,出声喊人,语气透着若有若无的狎昵:
“娜娜。”
徐西桐还在看戏,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廖心辰的脸火辣辣的,红一阵白一阵,她听见任东似乎难得笑了一声,语气不同于对她的冷淡,语气放缓:
“输你的手机号,方便以后一起上学。”
廖心辰再也看不下去,一跺脚气得离开了现场,短发女生也跟着离开了。
徐西桐只得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她正在敲备注,按键xu xi tong的时候,孔武和陈羽洁异口同声地说:
“原来你叫娜娜!”
“小名小名。”
不知道为什么小名被他们喊出来,徐西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那我以后也要叫你娜娜。”陈羽洁笑着说。
徐西桐把手机还回任东,四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食堂门。徐西桐和任东并肩走在一起,她想到什么说道:“不会以后每天上学,你都打电话叫我起床吧,电话费很贵的。”
徐西桐用的电话卡是最低套餐,每月八元,赠送了10M流量,但对她基本不上网,就用手机作基本联系,就这,徐母还说要把她的手机给停了。
任东想了一下:“这样,我们上学的时候不是经过你的窗户,我每天往你窗户上扔一颗石子,你听到声音就下来。”
“那会不会把我家的窗户砸烂?”徐西桐眼神惶恐。
她很喜欢她房间的那扇窗户,能看到七矿家属楼工人和居民生活的全貌,能看到每天工人们习惯下矿之后在矿上的澡堂冲个澡,对岸的工人穿过运送隧道时常拿个澡盆边走边聊天,远远看去,像一个又一个的黑点嵌在黄色的土地上。
还可以看到对面流淌的河,以及爸爸曾经工作过废弃了的矿场。
“不会,我控制好力道,”任东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随即正色道,“行了,回教室上课吧。”
“你不去上晚自习啊?”
“嗯。”
徐西桐站在比任东高一级的台阶上,即便如此,男生身材高大,仍比她高一截,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周二,太阳从阴沉灰暗的天撕开一道口子,天气晴朗。早上起来的时候,家门口的水龙头结了长长的冰柱,任东拧开水龙头,水怎么都出不来,他弯腰拿了一把斧头,用力敲了敲,男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外套随意地敞着,臂膀弓起,隐隐可见紧实的肌肉,透明的冰柱掉出来,“哗”地一声,水冲了出来。
洗漱完后,任东准备去上学时,经过客厅看见地上放着的几箱牛奶犹豫了一下,走到里面的卧室门口,光线昏暗,冲着里面的女人喊道:
“妈,我能拿一盒牛奶吗?”
女人正在梳着头发,放下梳子,转头笑着说:“可以,这是你买的,你想拿多少都可以,我平常都不大爱吃。”
任东应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挑了一盒牛奶出门了。在经过那扇大窗户时,他从地上捡了块圆润的石子,扬起手臂往窗户边上一砸。
下一秒,“唰”地一声窗户被拉开,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徐西桐今天扎了一个丸子头,下半张脸埋进小熊围巾里,皮肤红润,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早上好!”
此刻,随着太阳位移动,大片金光照射过来,她身边一下子聚集了很多阳光,整张鹅蛋脸被镀上柔和的光圈,十分动人。
任东半仰头看着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似乎连光都偏爱她。
没一会儿,徐西桐背着书包出现在任东面前,她的眼睛透着雀跃:“走吧。”
任东拿出一盒牛奶递给她,问道:“喝不喝?”
徐西桐“哇”地一声接过牛奶,发现竟然还是热的,道谢后撕开吸管,插进铝膜后,边喝牛奶边向前走。
任东走在后面,看见徐西桐背着个比人还大的书包,快步走上前:“我帮你背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