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芬走了出去,她站在厨房里盯着药,听脚步声猜测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果然,“啪”地一声传来关门声。
不一会儿,房间传来争吵声。
灶台上的砂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徐西桐神色淡淡地看着砂锅边上黑色的药体,她隐约知道两人在吵什么,早已习惯,但有时会感到疲惫和无力。
药煎好后,“哒”地一声关了火,徐西桐拿起抹布擦干净灶台上的水渍,走出去敲了敲房门,说道:“妈,药煎好了,你一会儿记得吃。”
说完徐西桐就回了房间,她来到书桌前坐下,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参加比赛的写作灵感碎片。
周末,孙叔跑车外出,周桂芬在家里大扫除,徐西桐主动帮忙,找了个口罩戴上,开始负责擦玻璃和桌子。
周桂芬打扫完房间后,拿着一只垃圾桶进了徐西桐房间收东西,时不时有声音从房间里冒出来:“你那些空药盒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不要了。”徐西桐推开一扇窗户,边角缝隙跟着漏出一大片灰,呛得人直咳嗽。
“你那个卷笔刀呢,我看都脏了,给你扔了啊。”周桂芬继续清理她房间里的东西。
她们家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面积不算大,人一旦住久了,东西越堆越多,徐西桐的房间也就被当成半个杂货间,米粮,油,一些未开封的东西全都丢在她房间里,她心里有些介意,但也懂事地没在周桂芬面前说过什么。
“好,扔吧。”徐西桐应道。
徐西桐继续擦着玻璃,思绪偶尔乱飞,她在干活的间隙分神,在想自己比赛的文章应该写什么主题。
比赛……徐西桐想到什么,扔下抹布,紧张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一眼看到周桂芬站在书桌前翻看她的笔记本,脚旁边躺着一个大的黑色垃圾袋。
徐西桐心一慌,冲了过去,立刻走到周桂芬面前,从她手里一把抢过笔记本藏在身后,眼睛里有了湿气:
“你看我东西干什么?”
“你还想着去参加那个比赛?”周桂芬抬起脸,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记者是那么好当的吗?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吧,你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你老老实实地把学上完,考得上大学就读,考不上就去打工,老实说我从来没给你任何学习上的压力吧?这么年我已经够累了,天天挣钱养活你……”周桂芬声嘶力竭地说道。
天气阴沉,屋内光线也不太好,周桂芬鬓角已经生出了白发,但她仍顶着一张强势的脸,看徐西桐的眼神愤愤,丝毫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犹如刀片,一刀一刀刺向她的心。
徐西桐竭力忍着眼泪落下来,她吸了一下子鼻子,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妈,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做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异想天开。”周桂芬倏然打断,没有什么耐心再听下去。
一滴眼泪终于砸了下来,接着又一滴泪,顺着脸颊滴到嘴唇上,终于忍不住,说出来的话又苦又咸:
“妈,你还记得爸吗?”
周桂芬脸色一变,像是被戳中什么一般,连最基本的表情都维持不住,手臂撑在桌上,用力一扫,桌面上的笔记本连带着手机“啪”地一声摔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手机脆弱得不行,手机后盖着地摔了出来,连电池也滚到一遍。
“你出去。”周桂芬一瞬间红了眼眶,指着她的鼻子说道。
徐西桐看了她一眼,捡起地上的笔记本抱在怀里,匆匆跑出去,眼泪不停地跟着掉,以至于下楼梯的时候视线模糊。此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难过袭击全身,她匆匆跑下楼,哪知碰上正好打开门的任东。
她看了他一眼,急忙跑开了。
任东一眼就看到那双发红的眼睛,院子里的邻居七嘴八舌道:“西桐这是怎么了?”
“哎呦,你不知道,我刚才上楼碰见了,她跟桂芬在家里吵架来着,别提吵得有多凶。”张姨说道。
有人忙说:“那孩子哭得怪可怜的。”
任东想没也没想追了上去,他跑出马路,看见徐西桐正在不远处,正要追上去。
徐西桐回头,咬着嘴唇带着哭腔说道:
“你别过来!”
任东窥见了她太多次窘迫和难过,自尊和别扭让她说出了这句话。
她不要。
她要独自舔舐好自己的伤口。
任东看出她眼底的坚决,目往神受,到底没跟上去。
说完,徐西桐跑开了,她跑到煤矿家属院对面的那座桥,她走在满是灰和沙子的桥上,桥对面是十几年前的一片棚户区,现已全部拆除,只剩下少部分遗迹,其实只是嶙峋的石堆和一堆枯藤老树。
她穿过那座长长的石桥,一个人来到桥底下的河边大声哭泣。河水冲击着鹅卵石发出潺潺的声音不断向远方流淌着,只有枯黄的芦苇荡陪着她。
晶莹的眼泪砸在笔记本上空白的一页,泅湿了上面几个大字:
加油,要成为最好的记者。
徐西桐对着静静流动的河大声哭完后,伸出食指将脸上的最后一地眼泪轻轻弹去,风扬起她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坚决。
此时此刻的徐西桐像墙角里风雨打不残的白色忍冬花,反而张开片片枝瓣,更显动人。
从今天开始,她会全力以赴。
越是看轻她,觉得她做不到的,她越是要做到最好。
从那以后,徐西桐放完学不再立刻回家,她不是留在学校就是往拳击馆跑,只是,她的手机被周桂芬摔坏后再也开不了机。
因为《一期月报》不接受手稿,需要电子稿,徐西桐本来打算用手机敲文章的。
可家里没有电脑,她仅有的手机被摔坏了。
徐西桐在台球室和丁点偶然聊天得知,小伍家是修电器的,她知道后立刻跑到小伍面前,问道:
“听说你家是修电器的,那你会修手机吗?”
小伍站在收银台前正用着计算器结果坏了,他不停地摔着它,希望把它摔灵,听到徐西桐说后停了下来,指了指手里这块烂铁:
“我连这玩意儿都修不好,还会修手机?”
“东哥,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哪里接触坏了,”小伍喊了一嗓子,想起什么转头对徐西桐说,“你找东哥啊,他什么都会,全知全能。”
任东站在台球桌前,正跟人说着话,闻言走了过来,修长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拿起计算机检查了一下,抬头跟小伍说:
“确实是接触坏了。”
“哪里啊?我就说。”小伍脑袋凑过去。
任东拿着计算器对准小伍的脑袋“啪”地一声拍了下来:“你脑子接触不良。”
“要换电池了。”
说完任东转身离开了,徐西桐立刻跟了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角:“你会不会修手机,我手机坏了,没办法写参赛稿子了。”
任东停了下来,看见小姑娘这两天苦着张脸,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修是会修,叫声哥来听听。”
徐西桐觉得这人真的很烦,怎么那么喜欢当她哥,拒绝道:“你又不是我亲哥,而且你只是比我早两个小时出生。”
任东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作势转身就要走,不料衣角被人紧紧攥住,他用一种不着调的语气:
“再拽衣服要变形了啊,想让我裸着出去啊。”
徐西桐扔攥着他的衣角不肯定松手,一双倔强的眼睛看着他。任东看着她轻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修修修,老子真是拿你没辙。”
同时,一双冰凉的手捏上徐西桐的脸,她吃痛皱眉,任东仍捏着她的脸不放松,看着她:
“给大爷笑一个,总行了吧。”
徐西桐挤出一个勉勉强强的笑容,任东这才松手要离开,擦肩时在她耳边漫不经心地说:
“整天苦着一张脸丑死了。”
次日,任东拿到徐西桐那部坏了的手机,拿起工具箱把手机拆了,他嘴里叼着一枚黑色的尖头镊子,拿着清灰棒动作快速清理手机喇叭处的灰尘,然后拆开检查,垂下的眼睫细长,全身透着专注认真,经过检查发现需要更换其中一个接触片。
任东起身拿起车钥匙打算去二手电子市场,小伍刚好也要去买东西,两人一起同行。
他们来到北觉电子二手市场,掀开门帘,整个一楼二楼都是各类电子数码产品,包括翻新机,吹风机等家电档口,二手市场人山人海,有现场交易不行而翻脸的,倒卖二手货的,公然收保护费的,什么情况都有,鱼龙混杂。
中途,一个光头扛着一大箱电子货物不停地喊“借过”,不料跟路过的客人撞到了肩膀,肩上的纸箱偏移了下,眼看一大堆塑封好的光碟就要倒出来掉在满是泥泞的路上,光头越怕越伸手够不着。
一只手背青筋突结的手撑住了纸箱,男生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推,光头肩上的纸箱这才稳当起来,对方连声同任东道谢。
任东轻点了下头,轻车熟路来到一楼波哥的档口,跟他打了声招呼,买了块接触片,正准备走,眼睛从他的档口一扫而过,看见放在地上的一堆零件,机箱,cpu风扇, ssd硬盘。
“波哥,你那地上的零件多少钱?”任东脚步停了下来。
波哥穿着件老式的Polo衫,留个平头,正在嚼着槟榔。他老家是广东的,来北觉这么多年了说话仍带口音,朝他比了个数:“都是二手的,兄弟便宜给你啦,八百。”
任东掂了一下,自己再额外买一些零件,差不多是这个价,比二手电脑强多了。从裤兜里掏出所有钱,零零整整加起来只有300。
除此之外,身无分文。
任东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纸币,用肩膀撞了一下小伍,问道:“借我500,过两个月发了工资还你。”
“行吧,要记得还啊,这可是我的老婆本。”
小伍不情不愿地脱了鞋,抽出臭烘烘的鞋垫,一股不明所以的味道飘了出来,任东一闻这味,当场后退了两步,捂着鼻子:
“不想借钱也不用搞人身攻击吧。”
“你妈的,老子拿钱给你。”小伍抽出鞋垫,从里面掏出五百块钱。
任东捂着鼻子,忍不住咳嗽道:“我去借个手套。”
“钱你还嫌脏?”小伍不服气地说。
任东咳嗽不停,认真地说:“就你这么冲的脚底板味,嫌。”
最后任东付了钱,把那堆零件扛回了家。
*
很快到了他们选文理科的时候,徐西桐想也没想选了文科,而任东那张表塞进抽屉里就没拿出来填过。
放学后,徐西桐去台球室找任东,他正看着别人打球,看见她来了,头往后偏了偏:“跟我来。”
便领着徐西桐出去了。
任东走在最前面,徐西桐跟在她上楼梯,还是那面满是掉着泥灰的墙,布满了难闻的煤油气味。
沿着昏暗狭窄的楼道一路直上,徐西桐气喘吁吁地来到六楼,视线陡然变得明亮开阔,她跟在任东后面。
天台堆积着几个货车轮胎,一块废弃的木板,左手边竟有一间小房子,任东走过去,拿出钥匙开了门,徐西桐来到门口,语气疑惑:“这里是?”
“文爷给的,我平时歇脚的地。”
视线看过去,房间靠墙摆了一副简易的行军床,床单和被罩都是墨灰色,一张书桌,地球仪,单人沙发。书桌底下塞了个篮球,墙壁四周贴了动漫人物,有一张写了个Fin字。
她至今不知道任东在拳击赛场上给自己取名为Fin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对了,我手机呢?”徐西桐伸出手掌。
任东伸手拍了一下她的手掌,转过身:“没修好。”
徐西桐立刻蔫了下来:“好吧,那你——”
“但你可以用这里的电脑来写稿。”任东走到书桌前坐下,伸手按了一下机箱开关键,没一会儿淡蓝色的屏幕亮起,一个圆圈在正中间显示正在加载。
“虽然是二手……”任东低头伸手搓了搓脖子,低声解释,哪知徐西桐三两步从背后冲了过来,俯身用鼠标试了一下蓝色的windows桌面,声音兴奋起来:
“你哪里来的?”
“朋友不要的,我拣过来了。”任东漫不经心地解释。
直到任东说了这句话,徐西桐才相信这台电脑真的是他的,她真的可以用它来写稿。她站在身后,双手搭在任东肩头上,不停地摇晃着他,唇角弧度上扬:
“啊啊啊,任东你也太好了吧。”
任东整个人都快被她晃吐了,没好气地说:“有多好?”
“全天下第一好!”徐西桐声音软甜。
于是徐西桐在这间拥挤的房间敲下了她人生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稿子的标题。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手机已经修好了,只不过任东就爱寻她开心。
暑假很快来临,徐西桐一有空就往天台的基地跑,她也更进一步进入任东的世界。
大部分时间徐西桐有灵感就在电脑前写稿,或者在他房间里刷数学题,偶尔她写累了或是故事情节推动不下去时,一转头便能看见任东的侧脸,他拿着雕刻刀对着一块木头不知道在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