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被他提醒了一句,骤然想起,“方才我说要随九郎回豫州,他为何如此诧异?”
荀玄微抬手点了点她,“容止卓然的荀氏九娘,偏偏是妾生女。”
阮朝汐回以莫名的眼神:“那又如何?”
“出身配不上品貌容止。在豫州寻不得顶好的士族门第,家族又看不上次等门第的话……京城多得是掌权的新出门户[1],送来京城议亲,是个不错的做法。他原以为你会长久留在京城议亲。之前对你态度轻佻,也是觉得他可以挑选你。”
阮朝汐惊愕片刻,这才恍然明悟这些高门郎君们从不明言的打算,忿然道,“浪荡子!”
“说得好。”荀玄微赞许点头,“京城多的是浪荡子,以后见了他这样的,离远些。”
两人重新落座,小女婢过来收拾茶具,正要放回屋里,荀玄微吩咐道,“这套竹根茶具不必留,全数扔了。去东边青梧院,拿一套全新的茶具来。”
小女婢惊愕地捧着整套茶具退出去。
风雅小院里无了茶具,还好有小石炉。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响里,阮朝汐倚在花架边上,盯着乳色酪浆在小锅里翻滚,香甜气息弥漫开来。
“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活人何必连累死物?”
荀玄微抬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看不惯活人,不能把活人扔了,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过来尝一口,可会太淡了?”
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木长勺舀起少许,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淡了些。再加些羊奶为好。”
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接过长木勺,没有添加羊奶,反倒抬了手,指腹抹过她的唇瓣。
“嗯?”阮朝汐偏了下头,反手抹了下唇角,“可是沾了酪浆?”
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温热淡酪递到唇边。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木勺停在唇边不走。
她又饮了一口,把木勺推开,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含含糊糊地表达不赞同。“三兄,我不小了,不必喂食。”
“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放轻声哄她,“抬头。”
――
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咚咚咚――
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骤然起身,进了屋里,灌了一杯冷水,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
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隔着门问,“霍清川,还是李奕臣?”
“还是我。”萧P叹了口气,“从简,事不对。”
第100章
去而复返无好事。
萧P抹着热汗大步进来, “刚出门就接了急报。小皇孙之事惊动了天听,圣意下。”
“东宫皇孙竟遇险濒死,太子妃身为嫡母, 失察失责之罪不容赦,白绫赐死。东宫其余妃嫔, 两名太子良娣,一名太子孺人, 三人随死, 随侍宫婢陪葬。”
“东宫内帷不修, 以至于险些失了皇孙。大丈夫不能扫一屋, 何以扫天下?令太子长跪太极殿前自省。小皇孙已经由东宫抱入后宫,交于曹老太妃抚养。”
“小皇孙遇险之事定下要从重追究严查。相关涉事人等, 一律入宫录供。”
听到最后一句, 阮朝汐瞬间抬眼。
荀玄微起身, “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萧P扼腕道:“我也是如此想, 圣上和东宫又对上了!这回的幌子是小皇孙。”
萧P摇摇头, 对阮朝汐道,“神仙斗法,殃及凡人。我们这些凡人又没有神仙法术, 躲避不得。九娘,准备一下换洗衣裳,你得去随我入宫录供。”
阮朝汐站在廊下,“需要多久?只是走个过场,还是要下狱?”
“你是救下小皇孙的恩人, 下狱绝不至于!”
萧P连连摆手,“入宫单独问话, 询问详情,录供而已。我手下的前锋校尉是和你一同遇事的人,他也要走一趟。这次事大,圣上多半会召见九娘,或许还有嘉奖。”
不等他说完,荀玄微抬手一拦,锐利盯着萧P。
“哄人的话术收一收,皇宫岂是好入的。后宫地界,外臣止步。九娘轻易进去了,万一在里面遇了事,人再也出不来。区区几句话就想从我这处领人?”
萧P唉声叹气,“谁敢当着荀令君的面哄骗你家姊妹?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牵涉到小皇孙的要案,不带去皇宫里问话,难不成要带去大理寺?女儿家进了大狱,哪还有清白声誉在!”
荀玄微并不被几句话打动。“入了宫安排去何处?”
“问询时带去你的尚书省官衙!白日里你拨一处空置的官署小院,人就在里头等候。晚上过万岁门,入后宫,把人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宫暂住。如此两三日出来。”
荀玄微沉吟片刻,“白日里在尚书省无妨。晚上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宣慈殿那边可定下了?不会中途出什么意外?”
萧P恼怒道,“我亲自经手安排,还能害了我们九娘?”
荀玄微起身,“等我换身官服,我随你们入宫。”
―――――
阮朝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马车经由御道一路往北,过铜锣街左右卫府,皇城南边的止车门就在眼前了。
止车门顾名思义,车马在此止步。巍峨皇城的两层门楼,在暮色里庄严耸立。城楼高处灯火点亮,巡视禁卫人影如黑点,在高处来来去去。
阮朝汐抬头仰望着,不知怎么的,想起云间坞同样直插云霄的坞门。
车马停在宫门外,值守禁卫上前交涉。荀玄微穿一身曲领紫袍,腰间佩天子赐剑,长身鹤立在宫门下,“听闻小皇孙出事,前来探望。”
正是掌灯时分,小皇孙遇险的消息,已经在朝廷传了出去,陆陆续续有朝臣入宫探望。他来的时辰卡得好,既不是最早一批,又不是最晚一批,今夜值守的左卫将军熟谙地遣人入宫传话。
萧P引着阮朝汐往宫门里走。
“今晚天色晚了,先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明日领去你家三兄的尚书省,寻个清静官署录供。我把你的供状第一批上呈御前阅览,尽量第一批放归,不耽误你随九郎出京的日子便是。”
阮朝汐带着幕篱,跟随他往前几步,走入宫门。
丈许高的宫门阴影笼罩了她。她心头升起细微地不安,停步回身。
荀玄微在十步外注视着她。
目光交错的瞬间,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往前。
左卫将军从门楼上疾奔下来,和荀玄微热情寒暄,
前方殿室巍峨,宽敞广庭空荡荡地不见人行走,偶尔几个内侍低头缩肩,从两边边角的台阶处快步上下。阮朝汐缓步前行几步,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
“九娘这边走。”萧P亲自在前方领她沿着松柏长道往右行,压低嗓音,“避开刚才那片广庭。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太子殿下正长跪在太极殿前。”
阮朝汐收回打量的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几百步外有一处华表掖门。
“你家三兄送你入宫门,他要探望皇孙,不会和你同路。我也只能送你到外皇城。喏,穿过这处东掖门,你看前方重兵把守的那道云龙门,你三兄的尚书省官衙就在这一带。旁边隔一条长廊是门下省官衙。”
萧P引着她过云龙门。前方出现笔直的宫墙巷道,上百丈的长道前方出现连片宫墙,大片的葱茏草木掩映在宫墙后。
“前方宫道尽头左转便是万岁门。进了万岁门,横贯东西的整条宽道是永巷。永巷以北的所有宫室都是女子后宫住处,朝臣不入万岁门,我只能送你到此处了。”
萧P领着阮朝汐沿着笔直宫道往北走,停在永巷道边。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他诧异回头,“你三兄怎么还跟着?他不是探望皇孙而来?皇孙不在这处。”
永巷是极宽敞的车道,宽度可以容五辆大车并排前行,横贯东西,两边尽头都有禁卫把守。
荀玄微落在后头,和左卫将军一路攀谈着,缓步从长宫道里踱出,走到万岁门前止步。
“万岁门后是后宫重地,朝臣止步。明日辰时,我遣人在万岁门外等候,领你去尚书省录供。”
他眼盯着阮朝汐,“你带着两名女婢入宫,人手可够?”
阮朝汐看身后一眼,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抱着包袱,穿同样服色的交领襦裙,低头站在身后。
“白蝉和陆巧两个精明能干,足够了。”
左卫将军抹着汗提醒,“小皇孙在圣上的式乾殿。荀令君欲探望的话,是不是要随末将回云龙门,左转过东柏堂……?”
荀玄微装作没听见,把话题闲扯开,继续寒暄着在万岁门外等候。
不多时,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官迎出来,端庄行礼,“奴杨氏,任宫里三品女史。敢问这位小娘子就是荀九娘?”
阮朝汐上前一步,“我是。”
萧P大松了口气,指着女官对荀玄微道,“服侍曹老太妃的杨女史,这下不会出岔子了,你可以放心交人了?”
荀玄微走近两步,隔门打量着那女官,“听闻小皇孙会交给曹老太妃看顾?”
杨女史福礼道,“小皇孙还在陛下的式乾殿内,由御医看诊,今日应会送来宣慈殿。”
“吾家九妹暂住宣慈殿,贵处打算把人如何安置?”
“老太妃吩咐下来,已经腾出了两间偏殿。一间安置小皇孙,一间安置贵眷九娘。”
阮朝汐听那女官条条说得清晰,略放下了心,“三兄,听起来稳妥无差,我去了。”
她当先迈进万岁门,白蝉和“陆巧”低头跟随在后,走出几步,回身时,身后的视线果然跟随。她入了外臣难以插手的后宫,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握在手里的性子,心里定然不会放心。
她冲他微微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莫要担忧。
――――
永巷果然是一条极敞阔的长道,长三四里。永巷以北修建了大批精巧的楼阁,飞檐映出宫墙,两边宫人来往不熄。
这头叫“万岁门”,另一头叫“千秋门”,禁卫重兵把守在两道门处,隔绝后宫内外。
宣慈殿位于后宫正中,周围池阁环绕,景致清幽。曹老太妃是宫里硕果仅存的长辈,住在宣慈殿极少出去,阮朝汐刚进宣慈殿门,远远地就闻到浓烈的香烛气息。
“老太妃笃信佛法。”杨女史低声提醒,“脾气极好的老人家,只爱清静,白日里大半时间在佛龛前念诵佛经。九娘在偏殿暂住期间,早晚问安了便可回自己住处,不必多拘束。”
阮朝汐点头应下。
只不过爱清静的老太妃,今日注定要被烦扰。
阮朝汐前脚才进门,后脚就听到门外一阵慌忙脚步声,有人催促,“快快。”脚步声变成奔跑着,裹挟着幼童尖利的大哭声传进殿门。
两名内侍满头大汗地奔进宣慈殿,“小皇孙送来了。一路啼哭不止,兴许是疼了,饿了,快来几个女官伺候。”
东侧回廊处人影闪动,两三名年长女官带领了几名年轻宫婢迅速迎上去。
阮朝汐站在草木葱茏的庭院里,往后避让两步,注视着宫门外喧闹动静。
隔着百步距离,被人群簇拥着的幼童面目当然看不清楚,只远远地看见额头处一圈严实包裹的白纱布,女官们百般哄劝,但那孩子依旧不住挣扎着,尖利哭喊,“阿娘,我要阿娘!”
他阿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谋害他阿娘的嫡母也被赐死,连带着害了东宫众多无辜性命。一场突发的人祸毫无预兆地开始又消亡,牵扯的都是后宫女子,不知会不会记入史书,还是会悄无声息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阮朝汐默然往西面走。o她准备是的西偏殿。
小皇孙尖利的哭喊声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前才停歇。满殿女官终于得了喘息时机,安排阮朝汐觐见曹老太妃。
老太妃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满头银发,一百零八颗佛珠不离身,说话间时不时喃喃念诵佛号。小皇孙依偎在太祖母身侧,大哭大闹了整个下午,人已经安静下来,只是精神显得蔫嗒嗒的。
曹老太妃拉着阮朝汐的手,稀罕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豫州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家做官的兄长我看过,生得神仙似的,如今见了你,又生得跟仙女似的!”
老太妃说话口音浓重,阮朝汐勉强听得懂,抿着嘴笑了笑,“老太妃谬赞。”
杨女史跪坐在老太妃身侧,正拿了只金澄澄的新贡枇杷给小皇孙把玩。小皇孙没精打采地拍去旁边。
阮朝汐说的是纯正的洛下雅言,老太妃听得也吃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鸡同鸭讲了半日,阮朝汐察觉小皇孙在盯着她看。
吮着手指,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目光太过专注,阮朝汐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了,视线瞥去一眼,小皇孙立刻张开手,“荩抱抱。”
满殿的女官都笑了。
“小孩儿都是这样,格外喜欢相貌好的。” 杨女史笑着张开手,“小皇孙,莫看到美人就喊荩奴抱抱小皇孙。”
小皇孙把杨女史的手毫不客气推开了,还是对着阮朝汐张开手,“荩抱抱。”
满殿的欢笑声里,阮朝汐想起东宫此刻满地赐死的尸体,心里微微一酸,倾身往前,抱了抱小皇孙。
柔软的小身体依偎在怀里,两条小手臂立刻紧紧抱住了她不放。
曹老太妃惊奇地看着场面,满口浓重的冀北口音对周围女官道,“瞧瞧,这才是佛家里说的有缘。”
有女官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曹老太妃露出震惊的神色。“原来竟是九娘救下的?难怪,难怪。小孩儿都是生来慧根,知道谁对他好。”
急忙吩咐左右,“赐赏,看看库里有没有玉如意,捡顶好的赐一对下来给九娘。”
阮朝汐抱着小皇孙谢了赏赐。
两三岁的小孩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一觉醒来不见了阿娘,在满殿室的陌生人里盯紧了阮朝汐,紧搂着不肯放手。
一群女官哄劝着用了晚膳,阮朝汐实在抱不住了,把小孩儿放下,小皇孙牵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
阮朝汐无奈地牵着他去正殿里寻曹老太妃。
“小皇孙总不能跟臣女睡下。”
正殿里摆放着佛龛,曹老太妃缭缭青烟里哄着小曾孙,“湛奴乖,晚上和曾祖母睡可好?”
小孩儿不喜浓重的香火气味,又哭闹着要阿娘。
哄睡哄了半个多时辰,老太妃清静惯了,被吵闹地精疲力竭,最后在女官的劝说下,阮朝汐逾矩入了寝殿,跪坐在卧床边,老太妃抱着曾孙盘膝坐在床上,小皇孙在曾祖母的怀里沉沉睡去时,小手还勾着阮朝汐的手指。
初更时分,一轮半圆皎月悬挂于殿外树梢。月光映进寝殿,映亮了幼童无邪的睡颜。
阮朝汐动作极轻地把自己的小指从小皇孙握紧的拳里抽出,孩子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