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清朗,阳光从云层后方映射下来,天边云层镶了一层金边,金光映到了东侧窗上。
荀玄微换了个话题,温声劝慰,“把你带进来做挡箭牌的人已经走了,你也松快些。难得过年,少练几张大字,歇一歇罢。”
阮朝汐摇头,坚持练完了早课十张大字,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指腹和掌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昨日放在窗前的冰牡丹已经消失了。
“啊。这么快便化了。”她遗憾地问,“坞主可瞧见窗上的牡丹了?我和傅阿池一起雕的。怕书房里太暖,放在外头。没想到还是放不到一日。”
说到这里,她忽然担心起来,探头出去仔细打量窗棂雪处的残余痕迹,“昨日瞧见了吧?如果没瞧见就化了……”
视野里出现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昨日那朵冰牡丹,依旧静静地躺在窗上,只是挪了个位置。从可以照到日光的地方,挪去了边角背阴处。
周围以碎冰细雪堆砌成一座小冰台,冰牡丹安放在小冰台中央,保存至今。
阮朝汐诧异地捧起冰牡丹,“就是这朵!竟然还没融化?昨天送东苑的七朵冰花,连同送杨先生的那朵,听他们说,不到一夜全化完了。”
荀玄微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
阮朝汐看他神色并不甚热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徐幼棠的那句嘲弄言语。
南苑的徐二兄都嫌弃冰花不值钱,坞主身为高门郎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忽然有点后悔送冰花,把手里的冰牡丹放回角落原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坞主如果不喜的话……我再送点别的。”说着就要关窗。
不等她说完,荀玄微摆手,示意不必关窗。
“我喜冰花剔透,因此一直放在户外留存。但刻冰伤手。昨日我见你和傅阿池捧着一大捧冰花,东苑南苑挨个送过去,今日就见你手上几道划伤,想必是雕冰花留下的。”
他凝视着窗外的冰花, “礼不在物件本身,贵在心意。阿般送的冰花里有我一份,我已经极欣慰了。”
“当然会有坞主的一份。”阮朝汐诧异地说,“我们送坞主的,是特意挑的最大最好的一朵冰花。”
荀玄微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般还小,心思澄净。”他的声线温和好听,笑容也极清淡,仿佛转瞬即化的雪花,“等你再长几岁,若你想起了……只怕会后悔曾以赤子之心,赠我剔透冰花。”
阮朝汐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想起了什么?”
荀玄微却又不说话了。
阮朝汐不知他此刻想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绪低落,屋里的气氛低沉。
她心里默默腹诽着,坞主似乎真的很不喜欢过年啊。
她给冰花周围又加了点碎雪,趴在窗棂处打量。白日气温升高,冰牡丹的边角还是融化了几处,就算放在背阴处,也保存不了多久。她下定了决心。
“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化成水了我再雕,统共又不费多大事。”
阮朝汐直接把窗外摆放的冰牡丹捧进屋里,放在书案上,“坞主喜欢冰花,以后每隔一两天我送个新的来。”
“太过麻烦了。你不必如此。”
“不麻烦的。”阮朝汐坚持,“我手快,两刻钟就能雕好一朵。”
冰花一入室内便开始融化,边角处滴滴答答化成水滴。荀玄微不再拒绝,掂起剔透冰花,托在掌心里,露出细微怀念的表情。
阮朝汐小跑过去关窗时,听到身后传来嘱咐。
“再过几日,荀氏壁不见我回去,家父必然会从荀氏壁来寻我。那时我带你见一见他。”
阮朝汐瞬间转头,眼神带出几分茫然不解。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为什么要去见荀氏家主?”
荀玄微身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剧烈,低落心绪瞬间即逝,心境很快恢复平稳。
他噙笑抬手,遥遥点了点她脖颈间的五色丝绦。“忘了这个了?阮大郎君的玉佩不是好拿的。家父到了云间坞,必然会点名见你。”
阮朝汐隔着衣料捏了捏玉佩,没做声。
荀玄微看出她的紧张,缓声安慰,“无妨。家父对外人向来和蔼,你见一见无碍的。家父不会独自前来,舍妹应该会跟随家父身侧。届时我引荐你们见面,你带着舍妹四处走动走动,多说说话,很快便能相熟了。”
阮朝汐更惊讶了。
去见一见坞主的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见坞主的姊妹?
坞主这么大了,他的姊妹也早已出阁成家了吧?
成了婚的当家娘子,出行有仆妇跟随,前呼后拥,怀里或许还抱着婴儿,手里牵个孩儿……自己一个刚进坞几个月的外人,只熟悉主院和东苑,如何带着荀娘子和她的小孩儿们四处走动。
捏着玉佩的手一紧,阮朝汐开口拒绝,“我不合适。”
对面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她带着几分愧疚往下说,
“坞主的姊妹……荀娘子,已经出阁了吧?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我年纪小,搭不上话,又不会照顾荀娘子的孩儿。坞主不如叫白蝉阿姊去?”
荀玄微:“……”
“你想到哪里去了。舍妹过了年才十二。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活泼得很。”
阮朝汐果然露出震撼震惊的神色:“坞主的姊妹还不到十二岁?!”
“我的姊妹为何不能十二岁?”荀玄微指尖抚摸着冰花,声音里带出细微无奈,头次当面念了她的大名。
“阮朝汐,老实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把我当做多大年岁的长辈?杨斐那样的?周敬则那样的?”
阮朝汐踌躇不答。
她当然知道坞主今年二十岁。杨先生二十五六。周屯长年近三十。
但荀玄微在她心里早已是一副巍峨如山的形象。他的姊妹,理应是同样成熟稳重的,早已嫁人持家的当家娘子的模样,而不该是个还未到十二岁的活泼小娘子。
阮朝汐缓缓眨了几下眼。她既不想开口欺瞒对方,又难以想象坞主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性情非但不稳重,甚至还很活泼,完全打乱了她心里既定的印象。
她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答,提着月白色的小小裙摆,直接跑出了书房。
第30章
阮朝汐出去的时间正巧。
正好东苑童子们绕着坞壁跑一大圈回来, 个个汗出如浆,满脸通红,热气喷出了白雾。
李奕臣冲在最前头, 领头跑进了主院,步伐轻快均匀, 显然还有余力,迎面瞧见了庭院里踩着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匀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个急停, 转身就往回冲, 冲出了主院敞开的大门, 压低嗓音往后激动招手, “快看快看,顶好看的小娘子!长得仙女下凡似的, 好看到庭院里的雪都发亮, 不看你们一辈子后悔!”
陆适之气喘吁吁地跑过身侧, 小声嘀咕着, “怎么又是好看的发亮?李大兄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灯笼。得找个大医治治。”
他停在院门边, 冲门里张望一眼, 瞬间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没说错吧?”
两人一左一右,鬼鬼祟祟扒着院门往里看。李奕臣刚才一眼瞥见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 只觉得好看得整个庭院都在发亮。
等他招呼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细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致的五官脸庞越感觉眼熟,李奕臣整个人陷入了呆滞。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脚下一顿, 随即继续穿过庭院,面无表情走过发愣的东苑诸童面前, 径直走到东边厢房,砰,关上了门。
李奕臣指着厢房门外晃动的挡风帘子:“ 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真要找大医治眼睛? ”
陆适之小声说:“李大兄,这回你没看错……”
姜芝早就驻足院门边,冷眼旁观,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阮阿般不大像个男孩儿……”
东厢房紧闭的门里,阮朝汐坐在铜镜面前,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沾了雪的曳地裙摆,又把脖颈掉出来的玉佩塞回领口里。
她是个女孩儿的事实,虽然没有公开,但云间坞知道的人并不少。她本就没想一辈子隐瞒下去。
但是真的公开在东苑相熟的众人面前,留意到诸童子震惊复杂的目光,她又感觉到心底浮起浅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将至,坞里给她送来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却没有给她东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过了年后,她难道要从此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东苑的一群小郎君里进学?
即便继续在东苑进学,从前说笑打闹如手足的亲密感觉,恐怕再也寻不回了。
点了炭盆的室内很温暖。她却感觉有点烦闷,起身打开了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
西苑那边冬日里在加紧练习器乐,几声铿锵的琵琶音隐约传入耳边。
坞里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
――――
腊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冻,细雪簌簌,屋外长檐结下一排长长的冰锥,色泽晶莹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里练字。
正堂几道大门在晨曦微光里依次敞开,远方响起的沉重声响,穿过重重门庭,传进她耳里。
荀氏壁的车队,携带年礼百车,部曲千人,在大寒这日的风雪中缓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亲自登门拜访。
荀玄微身为人子,当然要出坞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蝉,全部跟随他出迎。
书房里只剩阮朝汐一个。
阮朝汐写字累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她推开窗。
庭院里的大梧桐树早已落叶殆尽,光秃秃的枝干迎雪伸展,显示在她的视野里,呈现出富有冲击力的苍凉美感。
她在东苑时粗学过一两课的书画,索性以笔蘸墨,胡乱画起了粗枝无叶的冬日梧桐。
但用来写字的紫毫笔质地坚硬,并不适合画画,她涂抹了一会儿,在纸上留下一坨形状怪异的墨痕,锋锐笔尖倒眼见地秃了。
她赶紧停笔,把画作揉成一团。
“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某日清闲无事时,荀玄微站在廊下,仰头打量庭院里唯一的梧桐,曾对她提起几句。
“传说里梧桐引凤而栖,荀氏先祖喜爱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处都是。主院里的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树苗移栽过来的。那时还是家父少年时,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头打量着传说里‘引凤而栖’的大树,紧闭的院门就在此时从外打开。
看守主院的两名荀氏老仆颤巍巍俯身大礼拜下。
远处传来众多脚步声落地的纷乱声响。
一名面目清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外。来人身穿道袍,头戴高冠,披了件极宽大的鹤氅,行走间衣袂飘飘,身具清逸之气。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门边,感慨,“云间坞这几年被你打理得极好,声望日隆,可喜可贺啊,玄微。你如今以云间坞为家,不认识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亲说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领直裾袍,领缘袖缘处以金线绣满玄鸟图案,脚踩木屐,缓步走近。
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 “云间坞迎来父亲贵趾亲临,蓬荜生辉。”
一个清隽和蔼,眼角泛起笑纹;一个温声应对,将人迎进主院。乍看之下,这对父子闲谈和睦。
但不知为什么,阮朝汐隔着窗远远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纹的荀氏家主,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喜悦之意,倒是看出疏远防备。
真是亲生父亲?
她想起荀玄微临出去前叮嘱的那句“无需担忧什么。平日如何,还是如何”,换了一支柔软的兼毫笔,继续低头练字。
她练字时专心,院门外的主宾二人进了书房落座,你来我往几句寒暄,耳边依稀传来几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过去了。
白蝉快步进来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书房对话,不能轻易偷听的。荀氏壁那边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只怕要打杀。阿般快随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嘱,“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里候着。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随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给郎主查看。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郎君叫你退下时,你直接出去书房即可。”
阮朝汐便继续对着阮大郎君的书信练字。她如今摹写‘阮’姓已经惟妙惟肖,颇得字意精髓了。
练到第三张大字时,书房那边果然扬声唤她的名。
她掀开隔间帘子,从耳房进去书房。
熟悉的靠窗书案主位处,坐着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个身子映在云母窗的缤纷彩色里,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视线投过来。
“司州阮氏分支遗落在外的小娘子?”这句问话不是问阮朝汐,而是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的。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惯常用的细圆竹簟处。
“阮大郎君赠你的玉佩可随身带着?”
阮朝汐取出脖颈间挂的玉佩,双手奉上。
荀樾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缓下来,又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带了赞许欣赏之意,叹息了声。
“兵祸惨酷,祸及士庶。虽说是旁支的小娘子,毕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今日一见,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岂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极。”
阮朝汐听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原本低垂的视线吃惊抬起,迅速地瞥一眼对面的荀玄微。
荀玄微在喝茶。
捧着茶盅,眸光望过来,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朝汐想起霍清川在耳房叮嘱的那句:“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继续垂下看地。
荀氏家主并未打算在她身上耽搁太久时间,打量了一回玉佩,感慨了两句‘命势无常’,便神色怡然地转开了话题。
荀玄微把玉佩递回来,温声叮嘱她,“阮大郎君的玉佩收好了。书房里无趣,出去玩罢。”
阮朝汐规矩地行礼告退出去,走出书房时,霍清川在檐下等着她,亲自领她回屋。
阮朝汐心里正想着,荀氏壁的家主果然在年前来了,但不见坞主那个过了年才满十二岁的小妹,或许没有跟随前来拜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轱辘转轮声。她迎面看到一个极大的木轮椅,由数十余名精锐部曲护卫左右,四名精壮汉子同时发力,小心翼翼地抬起木轮椅,越过主院门槛,缓缓地推进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