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椅上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斯文男子。
距离太远,靠近院门处又背光,阮朝汐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从身上穿上的广袖锦袍华服和高冠佩玉的穿戴,足以断定是个高门出身的士族郎君。
她正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前方的霍清川也同时停步,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拐进了旁边回廊,给院门口出现的陌生郎君让路。
但短短瞬间的对视,两边已经互相察觉了。
木轮椅旁边跟随了一位中年蓝袍男子,面色阴沉,阮朝汐看得有点眼熟,仔细多看两眼,恍然想起,这位不正是前些日子在云间坞见过、被绑了扔回荀氏壁的孟重光?
对面也显然想起了她。短短的视线交汇,递过来沉沉的一瞥。
耳边传来霍清川的低声催促,“站着莫要乱动,别让他们注意到你,我出去见礼。”
“好。”阮朝汐从霍清川的语气里听出急迫和紧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视线,往角落阴影里站了站。
霍清川迅速迎出去。“仆见过二郎君。”
这是阮朝汐第一回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她悄悄抬眼打量。
传说中京城入仕,随侍天子左右的的荀二郎君。在京城堕马伤了腿,不能为官,辞了黄门侍郎的职位,回来荀氏壁休养……
眼前的轮椅,可不正是对上了。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木轮转动声,轮椅上的郎君坐在庭院中央,如今可以看得清面容了。
他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眉目疏朗,有三分肖似荀氏家主,正在和蔼地微笑,“你是跟随三弟的霍清川。我记得你。”
荀二郎君和霍清川闲话几句,忽又笑指回廊深处站着的阮朝汐,“那边又是哪里来的小仙人,冬日踏雪,落足凡尘?”
阮朝汐一怔,往后退了半步。霍清川远远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从霍清川的眼里看出焦灼催促,抬脚便走。
迅速走出了十来步,隐约感觉背后有视线烧灼,停步回瞥,木轮椅上的郎君果然还微笑着望她。
霍清川已经见礼完毕,从后头赶了过来,低声说,“快走。离二郎君越远越好。”
这是阮朝汐从他嘴里再次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霍清川以眼角余光回望,声音里带了催促,“二郎君那边还能看见你。加快步子走。前头转过回廊就可以停下了。”
阮朝汐快步往前走,“二郎君和坞主关系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而已。”霍清川叹了口气,“别问了。荀氏自家事,几位郎君不主动说起,切忌多嘴多问。”
阮朝汐默默地走出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玉佩,
“霍大兄,坞主把我叫去书房,说了几句话,看了玉佩。坞主的父亲似乎误会了。他以为我就是陈留阮氏大姓出身的……”
“你不是么?”霍清川反问。
阮朝汐万万没想到霍清川会如此回应,震惊地停顿片刻,“我不是。霍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乡野出身,和阿娘南下避难的路上被山匪劫掠,幸好坞主半路救下了我――”
“确实。” 霍清川脚步匆匆,显然急于把她带回屋里,和白蝉交接,自己再赶回书房外守卫。
“世道太乱了。许多高门大姓也在南下避祸途中遭遇不幸,士族血脉零落尘埃,幸好郎君救下了你。又幸好我们和阮氏壁交好,你见到了阮大郎君,总算有机会回归宗族,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阮朝汐越听越惊愕,几乎失去了声音,半晌才想起分辩,“但是,阮大郎君派了人去司州探访,至今还未有回信。我父亲只有五分可能是,有五分可能不是。而且我阿娘那边……万一我不是……”
回廊前方就是阮朝汐的东厢房了。霍清川缓下步子,终于回头,看她的眼神复杂。
“阮阿般,多谢你前几日赠我冰花。既然得你当面称一声大兄,我总归要多看顾你些。今日和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郎君叫你不要多话,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阮大郎君的玉佩会落在你手里,绝不是出于偶然。”
“郎君既然领着你见了郎主,当面展示了玉佩,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续。那么,阮大郎君去司州探访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你的父亲必然是陈留阮氏子。你必然会入阮氏宗族。从前的乡野过往,莫要再提起了。”
阮朝汐震惊地闭了嘴。
霍清川继续领路,她一路默默跟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表面,想起了那句“庶民冒姓,斩首大罪。”
她清晰地回想起,在书房时,荀玄微明确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耳房里给她带的话,同样是那句‘什么也不要说’。
霍清川的脚步又实在太急了。她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随。
还未走到前方回廊转弯处,和等候的白蝉会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书房里得知荀二郎君前来拜访,荀玄微领着杨斐迎出来,两拨人在庭院里相逢。
“不好。”霍清川立刻停步,“阿般自己回屋。今日人多手杂,我需跟着郎君,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阮朝汐点头应下,穿过庭院角落垂挂的枯藤枝,往厢房的方向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霍清川疾步回返。
庭院远处,荀玄微噙着一抹清浅笑意,脚踩木屐下阶迎接,清脆闲适的木屐声远远随风传来。
木椅上端坐的荀二郎君在阳光下仰起头,回报以温善和蔼的笑容。
同宗从兄弟两人客气寒暄片刻,荀二郎君转过身,遥遥指了指立在角落枯藤枝处的阮朝汐的方位,笑说了句什么。
荀玄微笑答了一句,部曲们搬动轮椅,两人同入了书房。
荀二郎君当先入了书房,荀玄微临入门前,脚步微顿,眸光回转,往阮朝汐的方向遥遥递过一瞥。
那一眼和他平日里的眼神不大一样,阮朝汐还未反应过来,白蝉急步赶来催促,“快别站着了。郎君不悦,催促你尽快回屋里。”
阮朝汐一惊。荀玄微神色并无异常,她实在没看出来哪里不悦了。
往前加急快走了几步,她纳闷问,“荀二郎君怎么知道我站在这儿?他明明身子背对着我。”
白蝉解释,“二郎君边跟着的几个,都是荀氏壁里年轻一代最得力的家臣,郎主早早给了二郎君。其中就有武学天资卓著的,周围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哦。原来如此。”
走了几步,阮朝汐疑惑地问,“南苑的四位兄长,难道也是荀氏壁选过来的……”
“都是我们郎君从豫州乡郡里亲自挑选的。”白蝉轻声催促,“别问了,快走吧。”
阮朝汐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入云间坞已经数月了,自以为熟悉了坞里的人事。没想到短短半日,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仿佛置身在重重迷雾之中,越想越迷惑难解。
明显生了嫌隙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和善可亲的荀二郎君,如临大敌的霍清川。放任荀氏家主误会自己出身。霍大兄的私下警告……
重重的疑问压在心头,仿佛云雾遮蔽山峦面目。直到进了厢房,她终于还是把疑问往下深压,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第31章
主院短暂地热闹了大半日。院门敞开, 大迎宾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陌生面孔的美婢仆童托举短案食盘, 沿着长廊疾行。
白蝉哪里都没有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阮朝汐。
荀氏家主和荀二郎君并没有停留太久。他们这次以送年礼土产的名义前来, 晌午开了宴席,不等天黑便告辞离去。
出庭院时轮椅转动不便, 几名家仆满身大汗地挪下台阶, 家主荀樾回头吩咐一句, 身侧的孟重光还有另一名家臣赶过去帮手。
阮朝汐趴在窗棂边, 隔着窗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瞧, 明白看出荀氏家主眼底的关心。
荀玄微站在院门外等候, 神色如常, 噙笑看着。
阮朝汐心里惊诧不解。荀氏家主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荀氏最杰出的两个儿郎, 并称双璧, 他怎么厚此薄彼,那么明显地不喜欢坞主,倒是很关心荀二郎君。
白蝉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站在窗边,替她把窗关紧了。
庭院里短暂安静了一阵,有妇人的嗓音高声喊:“白蝉。”
那声音听来陌生,不似云间坞的人。白蝉探头往外看,惊咦出声:
“外头那位沈夫人, 是郎君的傅母。自小守着郎君长大,待郎君极亲厚的。沈夫人或许是跟着荀氏壁的车队过来探望, 我需要出去招待一下。”
沈夫人瘦削身材,身姿端庄,生了一张极严肃的面孔,白蝉迎出去,在沈夫人面前深深万福,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沈夫人的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白蝉把她让去旁边厢房里说话。
阮朝汐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
所有人跟随荀玄微出去送行,只送出主院显然不够,只怕会一直送出坞门外,就连守院门的两名荀氏老仆都跟出去了。庭院里的白雪被踩得凌乱不堪,几个仆从悄然无声地洒扫,更显得院落冷清。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没有点灯。
她今日见了荀氏家主一面,寥寥品评几句,竟像是坐实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脖颈间挂习惯的玉佩从未像此刻那么沉重。
刚才白蝉在时,她还能正常地对话,但独坐在黑黝黝的屋里时,她会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茫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了。
东苑众人其实就在一墙之隔,但她不想去找他们。身上新换的襦裙让她不惯,说不清的身份更让她心烦。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庭院里的灯火便映进来。庭院已经被洒扫干净了,整洁而空旷,四周寂静无人声。
阮朝汐夹着氅衣推开门,走到庭院中央传说里 ‘引凤而栖’的梧桐树下,用力推几下树干,抖落枝桠高处的积雪,在各处守卫部曲们惊异的眼神里,捞起襦裙裙摆,踩着树下张开的网,利索几下爬上了树。
高处的山风呼啦啦刮过身侧,冷得脸颊刺痛,呼吸间都是新雪的气味。
阮朝汐把御寒的氅衣盖在身上,身子在枝桠间缩成一团,极目远眺。
坞门处果然灯火大亮,正门敞开。荀氏壁数十辆大车已经出了坞门,跟车仆从们的火把绵延数里,映亮了整条下山道。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方,天高路远,感觉呼吸畅快了。又低下头,看向东苑方向。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了,却还未到晚食时间。东苑宽敞的沙地周围点了火把,大人不在,诸童子们都在自觉演练新学的拳脚功夫,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乱舞的影子。
阮朝汐多看了几眼,正好陆十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抿嘴笑了下,正要把目光转向后山,一个行为鬼祟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里。
那身影体型娇小,扎了双髻,身量不高,明显是个小少女。但身上穿的一袭石榴红色绮罗曳地裙,又不像是西苑少女们的装扮。
说她行为鬼祟,因为她沿着长廊碎步疾行,直奔书房方向而去,人却时不时地往长廊柱子后面钻,做出隐藏行迹的姿态。
阮朝汐从高处往下看,守卫主院的四五队部曲早已盯住了来人,偏偏那小少女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往身后打出一个手势。
长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身量略高、身穿窄袖绯袍的小少年从暗处疾奔过来,紧张得左顾右盼,
“这样不好吧?外兄[1]不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这么闯空房?”
“傻子。”小少女压低嗓音教训,“等三兄回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能进的去?他可看重书房后面的小院了,我求了那么多次,他只允我进去一次,不到半刻钟就被赶出来。你更不可能进去了。想瞧三兄的小院,只能趁他不在时。”
小少年被说动了,两人兴奋地往书房方向奔去。
阮朝汐在高处看得清楚,低头去看各处布防的部曲。部曲们不知顾虑什么,始终未现身阻拦。几个身影悄然去找白蝉。
阮朝汐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拦。短短一句‘三兄’,让她猜度出几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都多了一层顾虑。
瞻前顾后的感觉不太好,她坐在枝桠间未动,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枝头积雪。
簌簌掉落的积雪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他今年十二岁,不多不少学了点武,又恰巧陷在做坏事的紧张激动情绪里,听到异响,立刻敏锐地循声望树上望。
抬眼便望见漆黑夜色里,头顶高处一轮勾月,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枝桠间显露出一张玉雕雪砌般的精致面容。
面容雪白,眼神明澈,正低头往他这边望过来。周围却黑黝黝的,精致五官下竟不见身体。
小少年脑袋嗡一声,人懵了。
片刻后,廊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山里的精怪――!”
小少年吓得声音都劈了,把身侧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后一推,指着树枝高处放声惨叫,“七娘,快跑!树上有精怪啊啊啊啊!”
阮朝汐也惊懵了。
她循着小少年高举发抖的手指,视线落在往自己身上,恍然了悟,唰得掀开肩头保暖的氅衣,露出暗色氅衣下覆盖的霜色小袄。
“你才是精怪。”她不悦地说,从枝桠间站起,扶着粗壮枝干,一步步地往树下攀爬。
守卫部曲从各处现身,打开长木梯,架在树干上,方便她攀下。
闹出了这么一大通动静,四面八方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执仗的守卫,打算趁无人闯空房的小少女也傻了,脚步停在回廊尽头,不甘心地打量着周围部曲。
绯袍小少年倒醒过神来,追在阮朝汐的背后迭声地问,“原来你不是精怪……刚才实在失礼。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怎会攀去树上?”
阮朝汐不理他,几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面前,仔细打量几眼,开口询问,“荀七娘?”
小少女诧异反问,“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是……”阮朝汐迟疑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避重就轻地说,“我姓阮,阮阿般。坞主吩咐过,若七娘从荀氏壁过来了,叫我带你四处玩儿。”
她说得含糊不明,荀七娘居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
回头对身侧发愣的小少年解释说,“她就是那个新近寻回来的阮家小娘子,还没有认祖归宗,借住在三兄这处。我听孟重光说的,荀氏壁这几日传遍了。”
小少年也露出恍然的神情,露出同情神色,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
“世道太乱了。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寻回,又有机会重入宗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朝汐抿了抿嘴,岔开令她不适的话题。“你们去书房做什么?坞主不在那里。”
小少年又凑过来问,“阮小娘子,你怎么大晚上的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