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 “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 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OO@@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 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回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 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呼, 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 “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 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 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 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 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 继续蘸墨练字,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 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 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 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复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 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冲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历阳城外颁下圣旨, 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 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历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 “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 “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复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历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呼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呼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呼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的风呼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发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仆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仆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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