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开衾被,就要起身下地,“书房重地,我在这里不妥当。我回屋里去歇着。”
才掀开一半的衾被却被人重新盖上了。她的肩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不轻不重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主院最近在动工修缮。东西两处厢房有年头了,正好趁着机会翻新修葺。不会花费太久时间。这段时间,你在书房里暂住无妨。我住去后面小院。”
提起动工修缮,阮朝汐本能地望向东边。半开的直窗棂处,正在被匠工一片片贴回去的云母窗,几乎要贴好了。
“好好的厢房精舍,房梁屋顶都牢固,为什么要突然修缮……”
一句话还未问完,另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脑海,阮朝汐急忙撑起半个身子,出声提醒,“小院不方便住。二郎君的两位姬妾住在小院里。我还是回去。”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拉起滑落的衾被,重新盖过她的肩头。
“小院已经清空了。”
耳房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听得熟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白蝉。
有了银竹的例子在前头,跟来云间坞的白蝉也不显得怪异。阮朝汐回身望去一眼,白蝉远远地行了个礼,姿态恭谨如常,果然也是什么也未问。
白蝉的脚步停在隔断处,隔着竹帘,并未进来。
“郎君,九郎走了。走前摔了郎君去年相赠的入仕礼。玉珏贵重,可要奴去寻了玉匠修补?”
荀玄微脸上并不见愠色,召她近前。
白蝉手里托个黑漆小盘,掀开竹帘走近榻边。托盘铺的紫绸上放一只成色极清润的白玉珏。一个明显的豁口横贯其中,几乎把玉珏摔裂成两段。
荀玄微勾起玉i的青色五福长穗子,慢悠悠打量几眼。
“摔的力道不小。九郎脾性还是不够稳重。”将摔裂的玉珏放回盘里,“不必留了。去库房里挑一只成色更好的,送去荀氏壁,依旧赠给九郎。”
“是。”
荀家的家事,和阮朝汐没什么相干,她耳边听着,没什么反应,对话一阵清风般地过去了。
荀玄微却在她面前若无其事提起了荀九郎。
“景游为何而来,又为何发了偌大的怒气。你不问我?”
阮朝汐原本面色平静,听到荀九郎的名字,往墙边侧了下头,侧脸柔和的弧度绷紧,人便显出几分冷漠。
她的抗拒无声而明显,并不难察觉。
荀玄微莞尔,“阿般不必恼怒,我和你说便是。九郎追来云间坞想要见你,当时你正睡着,他隔着屏风探望你一眼,我便打发他走了。你留在我这处,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阮朝汐点点头,绷紧的神色放松几分。她还是有点晕,人躺回了小榻里。
她弃婚出奔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人已经追到了云间坞,又被三两句打发走,荀九郎的恼怒必然是因为这个。难怪赌气摔碎了昂贵的玉佩。
银竹端来了眼熟的瓷盅,当面打开瓷盅。阮朝汐只当是早晨惯例的酪浆,正要取用,盅里透出的居然是缭缭茶香。
她惊异地捧着茶盏,瞥了眼身侧。
她不喝茶的。
一模一样的两个瓷盅。――送错了?
但另一盏瓷盅揭开,透出的依旧是茶香。
荀玄微啜了口茶,放在扶手边的几案。
“酪浆味重,容易引发呕吐,先停两日。你如今也大了,酪浆喝了许多年,今日换清茶试试,可还能喝的惯? ”
阮朝汐坐在小榻边。经历了黑夜里出奔追逃的惊涛骇浪,眼前的一切越平静,越显得反常。她心里警惕大起,面上不显,双手捧起瓷盅,喝了一小口。
入口清苦,久而回甘。陌生的滋味久久停驻舌尖。不好喝,但不是不能喝。
阮朝汐皱起秀气的眉,坚持喝了几口。
荀玄微在她身侧端详着,唇边带出了清浅笑意。
“看你的动作,咬牙喝药似的。罢了,第一回给你喝茶,少饮两口即可。以后慢慢地喝起来。喝多便习惯了。”
阮朝汐勉强又喝了一口,实在喝不惯,要放去几案。才侧了身,荀玄微便接过去。银竹急忙过来捧走了喝剩的半杯请茶。
――
小院不止把人清空了。
小院里所有曾被使用过的物件,都被清空了。
午后,阮朝汐晕眩的症状好转了些,银竹轻手轻脚地过来询问,她是否想要起身走走。
小院正在修葺,若十二娘方便的话,趁郎君现在不在,把书房前后门敞开了,也好放部曲进去搬运东西。
阮朝汐点了头,趿着鞋下了地。
银竹引着她往书房后门方向走。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出现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灰瓦长檐回廊,四方回廊中间,是多年未见的白沙庭院。
黑白两枚阵眼奇石,依旧摆放在阴阳八卦图形的阵眼处。周围种植的几棵枫树还在,五年时光过去,粗壮了不少。正当秋时,枫红似火。
阮朝汐站在回廊边,盯着小院的景致出神。
身后传来白蝉的脚步声。
白蝉手里抱一大块完整的白熊皮,铺在正对着庭院的长廊木长椅处,服侍她坐下,背后又安置了一枚隐囊,让她舒服倚着。
她这边安置妥当,长廊远处果然有部曲和众多匠工开始陆续进出。
或许得了叮嘱,部曲匠工们并不敢靠近阮朝汐靠坐的这处,而是远远地行礼,起身从另一侧回廊绕远路走,进去北面的后罩房和东边的厢房耳房。
小院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之前住在这里的两名姬妾也不知去了何处。几名部曲流水似地抬了里头家具出来。
白蝉轻声告罪,“奴去看一下。十二娘好好休息。”快步过去了。
阮朝汐闲来无事,盯着忙碌进出小院的人们。
几名健壮部曲来回进出北面的后罩房,东边的厢房,动作利落迅速,里面的大小物件一律被搬空,就连墙面上悬挂的书画也全取走,不到半个时辰,只留下雪洞般的几间空屋子,四面白墙。
几个匠工开始敲敲打打,很快就把各处的雕花木窗和厚重木门都全部拆卸扛走。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想,这是要把小院全拆了?原地重建个新院子?
拆下门窗不过片刻,令一组木匠扛着早已做好的新门新窗,沿着回廊进来小院,刚刷好的清漆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依旧是从另一侧绕远路去了拆空的后罩房和厢房,开始敲敲打打地安装门窗。
日头从头顶缓慢偏移,火红枫叶簌簌落下,飘落在细白沙地上。
银竹捧着无足短案走近,轻声细语和她商量,“十二娘可有胃口进食?郎君叮嘱奴新做了些清粥,搭配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鱼羹,饭后再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接过清粥。眼前无人盯着,她用了几口,又夹了一筷豆豉,便把碗筷放在身侧,继续盯着人来人往的后罩房和厢房两处。
门窗装好,回廊尽头又转进来一队部曲,扛着卧具,坐具,书案,屏风,各式沉重而华贵的屋里用具,流水似的往几间屋里送。
阮朝汐转头问银竹,“二郎君的两位姬妾应该是住在东边厢房的吧。怎的连整排的后罩房都拆了?”
银竹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委婉地说,“郎君吩咐下来,除了房梁青瓦和四堵墙留着,其他都换新的。”
部曲出去,换了一队仆妇。这回带进来洗漱银盆,装饰玉瓶,珠帘,纱帐,各式繁杂细致的精巧小物,浩浩荡荡往各处屋里送。
天色西斜时,小院里焕然一新,各处房屋除了头顶梁瓦和四面粉墙,果然再没有一点和之前类似的地方了。
阮朝汐晌午在长廊里坐下时,完全没想到,对小院的所谓‘修葺’原来如此干净彻底,抹除了荀二郎君暂代坞主五年期间的所有痕迹。
有个预感从白日里开始,便在心底升腾,越来越强烈。她环视左右。
小院里各处烛台都点亮,映照得室内暖黄的灯火,等待迎接主人到来。
白蝉过来搀扶她回去。
“天晚起风,十二娘回去歇着,当心着了凉。”
阮朝汐坐了一整日,晕眩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起身时脚下还有点发软,在白蝉的搀扶下沿着灰瓦长廊,慢腾腾往书房后门方向走。
她把横亘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
“早晨看到书房里的布局变了。如今小院又拆了个干净。云间坞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二郎君那边……可是已经离开云间坞了?”
白蝉出乎意料地回应了她。
“这几日云间坞确实有不少变故。十二娘,郎君回来了。”
“二郎君将养身体期间,代理云间坞之主。孔大医精心医治数载,如今二郎君的腿脚养好,准备重新出仕了。云间坞依旧回归郎君的看顾之下。”
阮朝汐字字句句地听着,越听越惊异。
“荀三兄他……不是正在京城任职么?据说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的重任。他这次回来豫州,只是替圣上传旨……他不回京城了?”
白蝉看她的眼神带了点异样。不等阮朝汐想明白那道复杂眼神里的含义,白蝉已经惯常地低了头,温婉回应道:“郎君说,短暂不回京了。”
回到灯火通明的书房处,白蝉扶着她依旧在紫绫罗软榻处坐下。
整日时间,足够让回忆从混沌中苏醒,她清晰地记起那个混乱的黑夜,荀氏轻骑追在身后,大车疾奔,她准备跳车,正清点着食水,忽然钟少白大喊一声“小心!”
大车急停的那一瞬惊心动魄,钟少白扑过来护住她的身影令她难以忘怀。
眼前似乎又升腾起当时的浓重黑暗了。旷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视野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箱笼翻倒的沉重声响,她倒在车板上,矫健而柔韧的少年身躯覆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仿佛被放大了,一声声那么清晰,有箱笼砸到了钟少白身上,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她又有点晕眩想吐,心头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反常了。怎会昏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大变样了呢。
她在出奔豫北的路上撞到了荀玄微的车队。荀玄微把她从旷野山道带回云间坞。
非但没有落下任何责罚,反倒对她的态度骤然大变,不同于荀氏壁逼婚时的咄咄强硬,又变得极致地温和体贴,仿佛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云间坞的布置也大变了模样,处处贴合从前的记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她一觉苏醒,抹杀了五年时光,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在书房里迷迷糊糊起身,坞主已经早起了,侧身过来,温和地与她打招呼。
但五年岁月漫长,怎么可能抹杀。
她已经长大了。
白蝉告知自己的话,必然得了主上允许。她究竟可以告诉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侧击地询问白蝉, “跟着我出来的那几个人呢。白蝉阿姊,你可知道,他们在云间坞还是回荀氏壁了?”
白蝉拂扫着周围细尘,轻声回答,“都跟来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总算放松了几分。
隐约有木屐声响从远处传来。
白蝉和阮朝汐同时闭了嘴。白蝉起身肃立,阮朝汐侧过身去,视线转向正门方向。
脚步不疾不徐,从主院庭院方向传来,登上几级石阶,鸦青色海波纹的广袖在明亮灯火下下闪过一个边角。
“白蝉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从门口吩咐下来。
白蝉深深地万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转过大屏风时,手里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黑布覆盖住,看不出内里放置了什么物件。
黑布显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着小笼,在她的注视里缓步走近。
“主院四处都在修葺翻新,堆满尘土碎砾,并无太多地方可以走动。”他把黑布笼子放在阮朝汐面前。
“这次回豫州,这些笼子也从京城带回来。我挑了一只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欢。”
覆盖小笼的黑布落下,笼子里的黑白两色兔儿受惊地竖起粉色长耳,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和笼子外阮朝汐微微睁大的乌黑眸子对上了。
第53章
阮朝汐抚摸着膝头的小兔儿。兔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趴在她膝上动也不动。
黑白分布的罕见毛色,垂下的粉嫩长耳。可爱是极可爱的。
“啊……”手指突然被扎了一下, 她吃痛地缩手。兔儿其他地方的毛柔软,没想到后背上却有几撮坚硬的短毛, 仿佛柔软的松针,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灯影晃动, 荀玄微俯身过来查看。
“这些都是精选育种下来的兔儿, 后背的毛质极硬, 专供闲暇时制几只紫毫笔。让我看看, 可扎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
扎了一下, 所幸并无血迹。
荀玄微放开她柔白的手指。“还好没有扎破。可以摸摸兔儿的软耳朵。脖颈处的毛长而柔软, 摸起来很舒服。”
阮朝汐没应声。她喜爱这些兔儿, 但却不喜欢连自己如何摸兔儿也被人管着。
随意摸了几下长耳朵, 拿长草逗弄着兔儿的三瓣嘴, 她蜷起手指, 带着几分小心,又去摸后背上的长毛。
或许是笼子里关久了乍得自由,兔儿竟连逃跑都不会, 趴在她膝头,呆呆地动也不动,只竖起长耳朵,乌黑眼珠警惕地来回打量。
阮朝汐心里记挂着从醒来就消失无踪的几人。李奕臣驾驶空车冲出重围,钟少白在危急时刻护着她, 陆适之和姜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里慢慢地投喂兔儿长草,眼看室内气氛和缓, 她斟酌着问起钟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过钟少白护送她出奔的意图不谈,只避重就轻地问, “他一路护送我出行。醒来不见他,可是回钟氏壁了?”
荀玄微逗弄着兔儿的动作顿了顿,同样轻描淡写地回应,“在南苑养伤。”
和白蝉的说辞对上了。
但‘养伤’二字,让阮朝汐的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杂物箱笼,耳边的闷哼。
“伤到何处了?”她坐直身,“伤得可严重?”
荀玄微并不隐瞒她,长指缓缓抚摸着兔儿脊背处的硬毛,“伤在小腿,人动弹不了,伤势么……虽不算轻微,也不算重,还轮不到孔大医出手。莫闻铮在南苑替他治着。”
银竹捧来一壶清酒,两个玉杯。“郎君,酒来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处修缮,满地碎石,无处落脚。只有头顶一轮秋月可入眼。小院那处倒是已经好了,景致尚可一观。”当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处没动。
荀玄微说话向来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说一句赏月,前头不知有什么事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