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没应声。让她不能开怀的事情太多,反倒如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说起。她没想好该不该问, 如何巧妙地问,才能从荀玄微的嘴里撬出几分事实。
耳边无人应答, 荀玄微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放和缓语气,自己往下道, “阿般烦恼的诸多事里,可有一些和傅阿池相关?”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动作一顿,抬起了头。明澈目光望过去。
“我原本想多留她一些时日。但事出仓促,不得已提前命她出坞。但你放心,不是什么过于艰难的所在。她去的那处地方……”荀玄微思忖了须臾,用了一个精准的词,“清静。”
阮朝汐思忖着,缓缓抚摸着兔儿。
清静之地。
傅阿池是被遣去了佛门?还是道观?抑或是哪处山野隐居的所在?
不等她问询,荀玄微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十二郎的腿脚虽然不大方便,但裂骨轻微,留他收治整个月,应该就会痊愈,不会落下残疾。”
“李奕臣筋骨奇异,受了点轻伤,恢复得比十二郎还要快。你不必担心他。”
“还有什么令阿般不快的事?”荀玄微抬手,示意她去看窗外,温和地说,“如果心情还是不好的话,外头网子已经加好,阿般不必担忧什么,去梧桐高处吹吹风也可以。”
阮朝汐感觉自己心里的所想无所遁形。
反倒生出更多细微的烦躁。
如果说幼小时的她喜爱眷念荀玄微的温和照顾,如今她长大了,不喜处处被人安排,密不透风的温柔仿佛一柄缠丝刀,无形无影,无处挣脱。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放回去。
“早上你心绪烦躁,未曾练字,如今可有心情练字了?正好我看看你最近的字如何了。”
白蝉重新摆放了白纸笔墨,阮朝汐对着面前的笔墨。
五年日夜苦练,练出一手出众卓然的字品,原来于坞壁和旁人毫无用处,只是待嫁议亲时一项夸耀门第、展露家学渊源的象征。她一点都不想练字。
她把笔墨推开,起身去书房里寻找片刻,抱着一卷书回来。
荀玄微看了眼她抱回来的书卷。“怎的忽然看起史书来了?”
“史书记载庞杂,纵横千年事,幽微洞人心。极好看的。”阮朝汐在五彩晕光里打开《汉书》。
“西苑里见不到。从前在东苑里喜欢读,后来十三岁停了东苑进学,一本《汉书》读了一半,至今还记挂着。”
对面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宠溺纵容,并未阻止。
“也好。年少时多读读史,有利于眼光长远,看人也会精准些。”
两人如常地对坐在书案两侧,寂静室内起了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翻阅书卷的声响。
荀玄微漫不经意地说了句,“你霍大兄今晚就要来了。或许有东西带给你。”
阮朝汐并不抬头。霍清川虽然跟她私下里交好,但他是荀玄微身边最得力的家臣,和白蝉一样,出了事时,他必定站在主上那边的。
她已经不愿去想那个混乱的黑夜里,当荀玄微下令追捕时,霍清川在不在追逐他们的荀氏车队里。
“知道了。”她冷淡地应了声。
霍清川晚上果然风尘仆仆地来了云间坞。随身带来了一份厚实名册,双手奉给主上。
“豫州士族诸姓,家世堪当,年纪和十二娘相差十岁之内、尚未婚配之郎君,已经全部集结成册,供郎君过目。”
书房里亮起落地铜灯,荀玄微在灯下随意翻阅片刻,重新卷起,当面把卷轴递回来。
“给十二娘准备的名册,我看了也是无用。叫十二娘自己闲暇翻阅罢。”
霍清川捧着名册侧过身,阮朝汐端正跪坐的身影在灯影下仿佛精细描绘的仕女图。
她低头缓缓翻阅着书卷,并未抬头,也未和他打招呼。霍清川捧着卷轴,察觉她的冷淡,他心里有愧疚,踌躇不敢上前。
名册在他手里捧得太久,引荀玄微的目光望了过来,霍清川一惊,急忙把名册托举奉上,唤了声,“十二娘。”
阮朝汐起身接过那卷名册,随手放置在案边,继续翻阅书卷。
荀玄微的视线落回书案,吩咐下去, “这里无事了。你这些时日辛苦,去休息罢。”
“是。”
霍清川转头欲走,不知怎的,看多了一眼身侧笔直坐着的阮朝汐。
她头上簪着两只精巧剔透的兔儿玉簪。一只是阮荻赠予她的及笄之礼,另一只是荀玄微的赠礼。先前赠给她,曾被她簪在发间的牡丹金簪消失无踪了。
霍清川收回目光,什么也未说,黯然转身出了书房。
恢复了安静的书房里,荀玄微放下手里的书,打量着阮朝汐乌发间的两根兔儿玉簪。
“昨晚只见你戴你家兄长的那支兔儿玉簪,今日怎么想起带起我的那支了。”
阮朝汐心里生了提防心,做事便不会轻易被抓着把柄,翻过一页书,“两位兄长的赠礼,当然要一起戴着。”
荀玄微坐在对面,也翻过一页书,“心里不再赌气怨我了?”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另起了个话头,“梧桐树下的大网收起来。我早过了爬树的年纪了。如今穿着长裙高履,如何爬得上去。”
荀玄微失笑,当场应诺下来。“既然你不喜的话,今夜里就收了。时辰不早了,昨夜宿醉,今晚早些歇息。我回去小院。”
阮朝汐目送着颀长背影起身,消失在后门的长廊尽头。
一个人怎可能对另一个人真正地了如指掌?再观察细致的人,也有疏漏处。
她今夜大胆试探了一次,半真半假说她穿着长裙高履,再爬不了树,说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果然未起疑。
阮朝汐拿过书案边缘搁着的名册,在长案上从头至尾的摊开。
霍清川刚才说得很清楚,名册里收录的是:豫州诸姓,家世堪当,年纪相差十岁之内,尚未婚配之郎君。
荀玄微准备了名册给她,难道是她拒了他挑选的荀九郎,他要她自己挑一个合意的?
从未听说哪家议亲是这样议的。名册说不定有问题。
但既然名册都给了她,她为什么不看?
阮朝汐拨亮了油灯,在明亮灯火下唰得拉开卷轴,认真阅读起众多郎君的生平。
每页收录了不同家族的适婚郎君姓名,写满了郡望门第,家世渊源,祖上生平,父族母族,品行操守,无不详尽。
颍川陈氏,颍川钟氏,陈郡袁氏。颍川荀氏。
她边读边揣摩,互相比对不同家族郎君们在同一个年份的不同生平,同个家族中几位郎君们的生平,挨个琢磨,试图从中发现造假可疑之处,揣摩荀玄微究竟想把哪家郎君粉饰了生平塞给她。
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绝不可能的名字,她猝不及防,呼吸都滞了瞬间,往后阅览的动作也急停下来。
她飞快把卷轴往回拉。
她没看错,前一页以正楷书写的生平里赫然列着:“颍川荀氏大宗郎君,宗族行三,年二十五,荀玄微。”
阮朝汐心里惊悸地一跳。刹那间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做坏事中途无意亵渎了长辈。
啪嗒一声轻响,名册被她收拢,扔去书案边。
第56章
当夜,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南苑里悄悄比划的‘三’字暗号当然是一个原因。
霍清川晚上送进来的名册,是第二个原因。
当她无意中翻到“荀玄微”那页时, 震惊地差点扔了书卷。
她仔细地阅读了整页生平,又更仔细地研究这一页的笔法有无错漏, 揣测霍清川在编纂这一页时,是不是过于困倦, 以至于写错了名字, 把别家郎君的生平顶上自家主上的姓名。
但她把生平反复读了三遍, 确定并未写错, 确实是荀玄微的生平,书写的字迹相比于其他书页来说还格外端正, 不像是困倦写错。
阮朝汐心里震撼, 熄灯坐在黑暗里, 不知不觉坐到三更天。
窗棂敞开着, 只放进了苍蝇蚊虫, 活人未见一只。钟少白失约了。
阮朝汐:“……”
等候到三更两刻时, 实在撑不住,关了窗睡下。
阮荻于第二日清晨踏着朝露而来。
风尘仆仆,从荀氏壁先赶回了历阳城, 处置完这些日子堆冗的公务,连一个安稳觉都未睡下,连夜驾车赶来云间坞。
带来了几十车的厚礼,当着阮朝汐的面提出,要把她带回阮氏壁。
阮荻坐在正堂的贵客位, 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山,就是不看宴席主位上端坐的此地主人, 极其含糊地说,“如今的局面,十二娘长居在你这处……实在不妥当。”
说着就起身,对阮朝汐招手,“来,十二娘,为兄带你回阮氏壁。你还未出阁,怎么能……咳,你自然要从阮氏壁出嫁的。”
阮朝汐坐在对面陪客位,捧着早食搭配的清茶,正皱着眉啜饮,听到“出嫁”两个字,心神一震,便呛住了。
“咳咳……”边咳边抬起含雾的眸子,盯住对面的长兄。
荀玄微坐在主位举杯,遥遥向阮荻敬酒。
“十二娘是阮氏的人,从阮氏壁出嫁理所当然。不过她今年五月里才及笄,尚未满十六,现在就谈出嫁事,过于早了些。长善,此事不急。”
阮荻恼火地转头怒视他。
荀玄微坦然啜了口酒。
幼妹就坐在席间,阮荻不好说得太直白,只怒冲冲对阮朝汐说,“十二娘,你今日便随我走!”
阮朝汐因为刚才那句“出嫁”,心里生了疑窦。
“长兄可否说得清楚些?”她起身恳求说,“前两日才听荀三兄说,九郎之事作罢了。长兄现在又急着让我回去荀氏壁出嫁,难不成……又替我做主寻了哪家亲事?到底是哪家,何人?事关阿般终身,求长兄告知。”
阮荻噎住,荀玄微把人带回云间坞,竟然未告知她!
原地滞了片刻,他火冒三丈道,“正堂里不方便说!你先随我回去,你的婚事,为兄做主替你慢慢商议。”
阮朝汐想起了昨晚收到的名册。豫州大小诸姓,士族门第不下二十家,适龄的郎君多达六七十人。名册里详实记载了各人事迹,有声名狼藉的,有放浪形骸的,有愚顽固执的,有刻薄阴毒的。若名册记录是真,许多门楣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身侧,面对着面,再次恳求说,“事关阿般的终身,求长兄说清楚。荀三兄这处并非我长久居所,只要长兄说清楚了,我就走。”
阮荻点头说,“好!你跟我走,我一路细细地说给你听――”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啜了口酒,放下酒杯道,“长善且慢。诸事尚未准备妥当,阿般再留一阵。”
阮荻彻底恼火了。
阮荻这几天心烦气躁,他最近听说到风声,说历阳城里那灾星近日或许要回京城。等来等去,灾星迟迟未走,反倒遣人催问起十二娘何时入城赴约。
家族里意见各异,有不少声音说,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又不是自小生长在荀氏壁里,家族把她从乡野认回门楣已经是十二娘自身的大幸。如果为了一个旁支女而为阮氏招致灾祸,倒不如舍了。
阮荻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书信回去反对。他父亲阮氏家主正沉吟不决时,收到了荀玄微的来信。
阮氏家主看完信,叹了一声‘孽缘’,斥退家族里的乱声,打发阮荻来云间坞接人。
阮氏家主给阮荻的手书里如此写道:“阮氏之女,岂有从夫家出嫁之理。”
阮荻闷头干了整杯酒。
他分明把幼妹寄养在信赖的好友处,却成了‘夫家’!
他愤然起身,指着荀玄微道,“你不要装作无事人,我们是再无交情了!”
荀玄微起身相送,淡定回应,“长善不必说气话。我们以后会更为亲近。”
阮荻噎住。十二娘出嫁,荀玄微成了他妹夫,岂不是果然‘更为亲近’?!
他今日才见识了这位清风朗月的好友的另一面,简直要被气笑了。 “阮某奉家父命接十二娘回阮氏壁待嫁。我今日已经来了,你却要留她到何时?给个时限!”
荀玄微胸有成竹道,“两三个月足矣。还请长善年底再来。”
阮荻恼火起身,走过来低声叮嘱阮朝汐,又怒视了荀玄微一眼,拂袖而去。
阮朝汐思索地望着阮荻远去的背影。
长兄和她最后说:“你自当心。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同辈的郎君,只要不是关系极为不好,都会互相称字,再不济也会互相称呼排行。
长兄和荀玄微是多年好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指名道姓起来。
――
昨晚荀玄微对她过于坦白,桩桩件件说得清楚,甚至还弄来了名册,让她自己挑选,阮朝汐满腹怀疑。长兄突然来访,言语间提起“出嫁”,更令她心里警钟大作。
送人回返路上,阮朝汐试探着旁敲侧击,“荀三兄有没有听说,阮氏壁替我挑选的……是哪家?”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新砌好的锦鲤池边,驻足观赏池子里欢快吐泡泡的锦鲤,轻描淡写道,
“大抵是昨日给你的名册里的。”
“昨日给我的名册里,有二十二家,六十八人。”
“哦,竟有这么多?”荀玄微凝视锦鲤池的眸光温柔带笑,“恕我未曾留意。令兄向来疼爱你,给你挑选的,定然是名册里极出众的。阿般试着自己猜一猜?”
阮朝汐知道,从他嘴里是掏不出什么实话来了。
她拢着裙摆在锦鲤池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极冷静地说,“荀三兄,你知道的,我如今并不想嫁人。”
雪青色衣袂飘过她眼前,荀玄微也拢袍在她身侧坐下,随手摘下花圃里几朵花叶,洒入池中,引来锦鲤争食。
“阿般刚刚及笄不久,不急着嫁人。我知道的。前几日你和十二郎的车队往豫北方向直走,可是想趁着年纪尚小,承袭你阿娘遗志,去司州走走看看?”
事情既然被撞破,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阮朝汐承认,“是想穿过豫北,去司州看看。”
荀玄微不赞成她的做法。
“司州可不比豫州。如今司州势力盘杂,世家大族和寒门勋贵之间的争斗尖锐,局面乱得很。你去司州风险不小。”
话头既然提起了司州,就免不了想起阿娘,想起阿娘就想起改名换姓的墓志铭。去司州的车队被拦住了,不妨碍她当面问个清楚。
阮朝汐索性也摘了点花叶,往池子里徐徐洒落,引来一群锦鲤争食,在汩汩流水声中不客气地直问,
“我阿娘分明姓李,荀三兄如何能给她改了姓,却不让我知晓。”
银竹小跑过来,送来两小包鱼食。荀玄微接在手中,又继续悠然地往池子里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