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阮朝汐伸手过来,把他半空悬着的手隔着衣袖往上一抬,“整包鱼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钟少白急忙抬手,满袋子的鱼食被他边说边撒,只剩下零星一点,剩下的全倒进了池塘里。
四处都是摇头摆尾争食的鱼儿,粼粼水波剧烈动荡。
“稀罕的五彩锦鲤,移过来才几日。”阮朝汐低声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满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只要翻白肚皮。”说着起身四处去寻细网兜。
看护庭院的家仆们奔过来帮忙打捞鱼食。
等这边一番动静完毕,家仆们带着细网兜退下,钟少白原本红透了的耳朵已经恢复了原本肤色,带着失落表情,盯着自己的腿,低头坐在原处。
“是我唐突了。”他沮丧地说,“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出了波折,你心里……想必不安宁。邀你去钟氏壁玩,你也没心情……”
阮朝汐摇摇头。“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实话与你说,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说我既然如此不情愿,两家结亲结的是亲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当面允诺,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钟少白猛地侧身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扯到他的伤腿。
“当真?你当真不愿嫁他,外兄当真说,你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阮朝汐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我马上就去写信,找人带去钟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儿!”钟少白压抑着激动嗓音,眼神带着明显的期盼,又带了点不安。
“十二娘,你愿意去玩的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不去钟氏壁,我原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么的看不上我?”
这句话说的拗口,来回几个“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下,露出一边清浅的酒窝。
“和你再说句实话,你别恼。我不大喜欢你们钟家的四娘。她应该也不大喜欢我。她是写信邀了我几次去钟氏壁玩儿,但字句言语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钟少白差点跳起来,“那都是我叫她写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冲我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
“你很好。” 阮朝汐对着池子里四处觅食的锦鲤,又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少白,多谢你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你那夜护我伤了腿,给你带来了种种不便,你却始终未有一字责怪。这份赤诚待人的心意,我心里都记着。”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边的木拐杖,郑重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钟少白那边没了声响。
阮朝汐洒了两把鱼食,没听到回应,诧异地侧头去看,钟少白双手攥成拳头按在膝盖处,盯着粼粼水面,脸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侧头瞧他,“你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
钟少白盯着水面,也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绷紧脸色,肩膀拉得笔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穆姿态,紧张地说,“没什么。看鱼儿,别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们在池子边坐得够久了,该说的话阮朝汐已经说完。不等银竹回来,即刻起身,把拐杖从青石拿起,递给钟少白。李奕臣从青石后头起身,过来搀扶贵客。
阮朝汐问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搀扶你回南苑?”
钟少白自己撑起身,“没事。早不疼了。”
他自从被关进南苑养伤,情绪低迷,现在全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身上的伤痛也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边走回头说话,把压也压不平的嘴角强行往下压,矜持地说,“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两三日就好了!”
莫闻铮早在南苑门边盯着,快步过去,搀扶着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面的青瓦大房处走,耳边传来莫闻铮的冷哼,“两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说得好大口气,仆竟不知天下谁有这个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伤两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踩上台阶,入了长廊。
李奕臣在她身后跟着,见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耳朵里掏出两团蜡丸,扔去草丛里。
“你说话我听不见。但十二郎扯着嗓门喊了两句,蜡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声嘀咕,“他说要接你去哪儿?可要我护送?”
“他想请钟四娘邀我去钟氏壁做客。” 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当。先等十二郎腿养好了再说。”
银竹迎面匆匆迎上来,抱着鱼食,见阮朝汐和钟少白已经分开,松了口气。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毕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从小的情分,还是得避嫌的好。有什么话说那么久呢。”
阮朝汐从她身侧走过去。“李奕臣跟着我,我能多说什么。不过是问几句伤势罢了。你不必在这里说我,等你母亲沈夫人过来,该说的训诫言语一次说给我听。”
银竹跺脚说,‘十二娘!听奴一句劝。奴刚才去拿鱼食时候,就看见郎君站在窗边盯着你和十二郎说话喂鱼儿,看了好一阵子。’
“是么?”阮朝汐说,“知道了。”
――
阮朝汐进书房时,手里揣着一把庭院里薅下的新鲜竹叶。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书房,缭缭清香令人静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缓下来。
无声无息地穿过明堂,掀开竹帘隔断,等她走进东次间,脚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手里攥着青翠竹叶,坐去自己惯常的席位处。
荀玄微坐在对面。他刚才应该都看见了,但此刻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未曾看见,平心静气地在对面喝茶。
缭缭茶香漫溢在室内。
书房最近停了她的酪浆,阮朝汐也开始跟着喝茶。滋味清苦,喝不惯,但能喝。
手里的竹叶往笼子里兔儿的嘴边凑了凑,逗弄兔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书案上多了一本黄历。
黄历不稀奇,原先荀二郎君在时,书房里就摆放了一本,早已被挪走了。如今又送来一本新的。阮朝汐看了眼,没多问。
白蝉双手捧着软尺,候在旁边,“郎君,继续丈量么?”
“继续。”
“是。”
白蝉放下软尺,去寻记录量身尺寸用的纸笔。软尺放在书案边,阮朝汐瞥过一眼,刻度极细,果然是绣娘裁衣时丈量身体尺寸用的宽边软尺。
天气入秋了,荀玄微丈量尺寸,或许是要裁剪新衣罢。
荀玄微站在屏风后,白蝉仔细地从手臂处开始丈量,丈量一次,报出尺寸,银竹在旁边提笔记录。
“身高八尺。”
“肩宽两尺两寸。”
“上臂……”
“腰……”
“腿……”
阮朝汐原本在窗边叼着笔杆发呆。
但尺寸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听到“腰……”“腿……”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年男子的身材尺寸,是不是不适合她在场旁听?
想到这里,她起身就要出去。匆忙中袖口却碰到了砚台,浓墨溅到了衣袖上。
她停步翻出细绫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衣袖,无意中摊开手,白玉似的手掌上却也沾染了墨点。
屏风后的报尺寸声停了。“先丈量到此处。剩下的晚上再来。得空时也给十二娘丈量起来。”
“是。”白蝉和银竹捧着软尺和记录簿低头退下。
荀玄微取了一幅白绢,从屏风后走近,蘸了点温水,过来替阮朝汐擦手。
擦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掌心发痒,细微地挣了一下,没抽回来。面前的郎君继续给她细致地擦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被捉着细致地擦手,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视线便偏向了旁边,又看到了黄历。
黄历翻开的那页并不是今天的日子。她余光多瞄了一眼,发现是下个月的十五,满月之日。
十五的日期上被人提笔画了个圈,熟悉的清雅行楷在旁侧写了四个小字:
“历阳邀约”。
历阳邀约。
阮朝汐的一颗心砰的剧烈一跳。
原来是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日。算起来不到一个月了。
等荀玄微把她的手擦完,她第一动作就把黄历拉过来,等确认无误,缓缓地把黄历的日子往前翻,翻到今日。
在云间坞这几日过得平静恬淡,仿佛世外桃源,她几乎忘了,眼前安稳恬淡的日子并不能让她过一辈子。依然有一条凶险前路摆在她面前,直通悬崖。
荀玄微见她盯着黄历发怔,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伏案书写文书。
昨晚京城四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来自皇宫的天子手书。他携带圣旨入豫州,如今整月过去而人未返,天子私信里玩笑问他:
“荀郎在豫州议亲不得归乎?”
此刻他面前就放着天子亲笔的手书,他在字斟句酌地回复。
辞官的文书已经连同官印发给京城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私下的解释书信,越过朝廷,直达天子面前。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语气有细微的不同。写给天子的私信,需要既谦恭,又明晰。把事说清楚,又不能有损天子尊严,还要在不经意处显露出几分私交的情分。
他专注力极强,原本不会轻易被其他事牵动心神。
但刚才窗外的景象,不能不牵动他的心神,以至于笔下的回复书信写不下去。
直到此刻,窗外锦鲤池边恢复了安静,池边和别人谈笑的人回到了书房里,留意到了黄历,他的心重新静下。
笔下写几行回复公文,抬头瞥一眼对着黄历发怔的阮朝汐,再继续书写几行。字斟句酌,文辞无懈可击。一封回书写完,花了半个时辰。
白蝉收好了软尺,重新进来书房伺候,他吩咐下去,“去前院问一下周敬则,他安排去接七娘的车何时回来。”
阮朝汐的目光从黄历收回来, “七娘决意要来了?”
两边议亲不成,七娘准备相看钟家十郎,会不会见了十二郎不自在。她原本以为荀莺初不会来。
荀玄微平淡应了句,“我接了她来。”
阮朝汐不再询问,开始提笔练字。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荀玄微倾身过去细看,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失笑问,“最近怎么不写那句风静山空了。”
“心不静,也不空。写了也无用。”阮朝汐简短地答,继续写“宁静以致远”。
“是被什么惊扰了心思,不静也不空?”
荀玄微若有所悟,指了指长案上的书卷,“里面列举了六七十人,莫非还挑选不出合意的人选,令你心浮气躁。”
阮朝汐一边书写一边道,“和名册无关。”
书卷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荀玄微一页,已经不会令她心浮气躁了。
那页大疏漏,被她用墨涂黑了。昨夜三更起身,摸黑做成了事,名册在书案上摊开整夜晾干,直到黎明前才卷起放好。荀玄微事忙,她不信他会拉开卷轴,一页页地和她仔细商议人选。
荀玄微果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拿过了整卷名册,放在她面前。
“名册里录下的众多郎君,无论你选哪个都可以商量。为何至今不告知我人选?”
“都看过了。”阮朝汐把名册又推去侧边,继续练字,“还在想。”
推走的名册再次放回她的面前。
一同放过来的,是新出现在书案上的黄历。
长指轻轻点了点。
“世间诸事,有的是天命难违,有的是人力可及。你自己的姻缘,便是人力可及之事。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他把黄历翻了翻,再度露出了下月十五那页,明晃晃的“历阳邀约”四个字。
“该打算起来了,阿般。留给你的时日不多了。”
阮朝汐偏了下头。
书房里的宁静带了压力,香炉静神的缭缭青烟不能令她心神平静。
她目光略过眼前的黄历和名册,望向庭院里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锦鲤池。
第59章
荀莺初是第二日午后来的。
车辆停在院门外, 人赌气不肯下车。
“上回我来云间坞,家里瞒着我偷偷地议钟十二。好容易钟十二作罢了,家里忙不迭把我送出来, 这回又要偷偷地议起哪个!”
女婢狼狈不堪,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了阮朝汐, 惊喜地指给七娘看,“十二娘来了。七娘莫要再闹了。去和十二娘说说话罢。”
阮朝汐站在院门边, 眼睁睁瞧着荀莺初揭下幕篱, 赌气地砸在地上, 露出一双肿着的眼睛, 委屈地直奔过来,“阿般!”
“怎么回事, 阿l?”
荀莺初当着众人的面不肯多说, 只说了一句, “好不容易摆脱了钟十二, 家里又要议别人了。这回不知是哪个歪瓜裂枣。”
说罢提起裙摆, 就往书房那边奔。 “我现在就禀了三兄, 替我做主。”
一群女婢们在身后边喊边追。
阮朝汐拉了一下,没扯住人,眼睁睁瞧着一群人直奔书房方向去了, 书房里传来了吵闹声。
荀莺初的少女嗓音原本就清脆,激动时更显得尖锐,耳听她一声声地质问。
“……十二娘和九郎不也相看过了,前一阵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定下了。没过几日, 三兄一封手书寄给三房伯父,说作罢也就作罢了。三兄也写封书信给我阿父好不好?阿l和十二娘一样, 也不想这么早嫁人……”
半敞着的窗很快从里关上了。
清静已久的主院吵闹起来,池子锦鲤惊得四处奔窜。
耳边又传来吱呀一声,南苑虚掩的木门开了。
钟少白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气得唇色都发白,手臂发力扯开木门,径直就要往书房方向走。
“当初强留我下来,现在又要强把我关在南苑里不出。我是颍川钟氏子,并非你荀氏家仆。外兄如此做法,可有把我当兄弟?”
走出两步,莫闻铮从南苑追出来。
“十二郎气性大,连腿都不要了!十二郎不要自己的腿,我还要顾全我家郎君的名声。等十二郎的腿伤好了,再出南苑不迟。” 不顾钟少白挣扎,把他连哄带劝拽了回去。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南苑门口的争执。钟少白在门边挣扎时,只来得及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个‘三’,南苑木门便砰然关紧。
――
荀七娘恼怒地进了书房,又从书房里哭着出去,显然是未说通。荀玄微既然把她请了来,她当然不能回去。当天晚上,七娘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里。
东厢房亮起的灯火映入阮朝汐的眼睛,她询问白蝉,“不是说东厢房在翻新么?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已经翻新好了。我在书房住不惯,还是在厢房住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