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蝉低头说,“昨日还未修葺好,恰好今日修好了,七娘过来,正好给七娘入住。”
“那西厢房那边――”
“西房还未翻修好。头顶大梁正在上漆。”门帘从外掀起,荀玄微在呼啸的夜风里迈步进来。
白蝉接过氅衣,退入耳房中。
阮朝汐闭了嘴,又望了眼东房的方向,起身让开了书案,自己转去屏风后的小榻。
自从她占用了书房,有外客都改在前院和正堂接待,晚上这么早过来,荀玄微多半要用书房做事。
透过屏风的缝隙,荀玄微果然在长书案处坐下,从广袖中取出一封黄纸公文,凝目细看了几遍,取过纸笔,开始伏案书写。
安静的沙沙细响里,阮朝汐披着软衾,在紫罗小榻里睡下了。
这几日时常有京城的公文往来,四百里传信的信使满身尘土在院门外等候,拿到回复即刻回返京城,连口吃食都不用。
阮朝汐起先还支撑着,等他用完了书房自己再去睡,熬了两夜,实在熬不住,只得把屏风位置再挪一挪,挪去小榻面前,四面遮挡严实,自己先睡下了。
她现在才知道荀玄微每日睡得这么少。二更末才睡,五更即起。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有时候她一觉睡醒,隔着屏风,外头的灯火还亮着,映出案边书写的颀长背影。
白天里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闹了一场,她心绪波动,晚上睡得就不甚安稳。半夜迷迷糊糊间醒转过来,外头的灯火果然还亮着。
又闭了眼想继续入睡时,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响,书案边的人起了身。
灯火摇曳,映进了屏风里。阮朝汐半梦半醒,在昏暗的灯影里等着人回去小院。
脚步走近过来,竟然绕开了屏风,走到她身侧。光滑如水的布料拂过她额头,紧闭的眼睛也能感受到明暗。
他坐在了她的紫缎小榻上,应该是俯身下来打量她睡得可好,灯光从背后映来,影子覆盖住了她。
微凉的指尖,极温柔的抚过她脸颊,落在她唇边,亲昵地摩挲了几下。
阮朝汐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呼吸都屏住了。
所幸夜色太深,身侧坐着的人并未停留太久,温热的指腹揉了揉她微微张开的唇珠,离开了。
“最近睡得都还算安稳。”温柔嗓音带着细微怜惜,“往事已逝,以后安稳无虞,莫要再发噩梦了。”
书房的油灯吹熄了。舒缓的脚步声从后门踏进小院回廊,逐渐离去。
漆黑的室内,阮朝汐睁开了眼。被指腹亲昵揉捏过的麻痒触感久久停留在唇瓣。她从未被人如此私密地接近过,超出了亲友界限。
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油灯熄灭,满室寂静,白蝉在隔壁耳房里睡熟。她在黑暗里睁着眼。
许多发生过的事实,被她有意无意忽略,却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串在了一起。
长兄要接她回去,他从长兄手里把她留下。
长兄临去前怒冲冲说的那句“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东厢房分明已修缮好了,早预备着给七娘,却不告知她,让她一直住在连通小院的书房里。
他向来心思深,说话含蓄,让人费心猜度。如果一个事物反复在她面前出现,多半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阮朝汐的心里一沉,想到了书卷里那页被她涂黑的“荀玄微”生平。
真的是霍大兄疏漏误写下的么?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写下……他为何要把自己的生平,写在给她准备的名册里?!
室内一片静谧,耳边都是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白日里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
“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事事做得隐晦,句句隐含深意。
仿佛有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她站在潮水中央的礁石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越来越近,淹没了脚踝,想要躲避,却发现无处躲藏。她不敢细想。
三更深夜,万籁俱寂,阮朝汐盯着黑暗室内的白墙。就在这时,窗外却传来奇异的声响。
“喵呜~”
耳边的声响更大了些。似乎有猫儿烦躁地扒窗,“喵呜~”
无影无形浸没脚踝的潮水退去了。阮朝汐在黑暗里霍然起身,推开靠庭院那边的窗棂缝隙,低头往下看。
两只幽亮的大眼睛从窗下往上瞧,两边打了个照面。阮朝汐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陆适之把身上黑衣裹了裹,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我。姜芝喊了我,叫我替十二郎来。十二郎腿脚不方便,半夜出来被抓个正着,那可不妙。”
阮朝汐敞开了窗,在值守暗处转来的众多惊异视线里,明晃晃地趴在窗棂边,抬头望月,“十二郎托你来说什么事。”
“十二郎以后都不能出南苑了。七娘今日来了,莫闻铮说郎君吩咐,两家婚事既然不成,彼此相对尴尬,七娘停住在云间坞期间,十二郎就不好再出来主院,只在南苑里养伤就好。”
阮朝汐惊愕难言,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
“他是颍川钟氏子,于情于理,怎能这么关着他,把他当做犯人般看守!你去和十二郎说,明日我就去找荀三兄――”说到这里时,忽然哑了一瞬。
她清风朗月的荀三兄,就在这夜,绕过她遮蔽卧床的屏风,毫无顾忌地坐在她的卧榻边,查验她是否入睡,超越界限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嘴唇。
窗下的陆适之没有察觉她短暂的停顿,继续说下去。
“十二郎说,郎君待他冷情不似兄弟。他想起那日去豫北的车队被半路截停,大车意外撞上了两辆重车,按郎君的说法是撞到了夜里出行的车队。但如今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古怪。哪有时机凑那么巧的。十二娘住在云间坞里,多留意些蛛丝马迹。”
阮朝汐不做声地听着。撞车当夜的混乱晕眩又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了。”
“十二郎说的古怪处,我不知真假,我只是传话的。”
陆适之叹了口气,“但连续两次都被郎君的车队正好撞上,我也觉得古怪。就算是运势低,一次撞上是倒霉,连续两次,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静悄悄的,陆适之走了。
陆适之走后,她躺回小榻,左右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怎会如此巧合”,一会儿又想起深夜里越界落在唇上的指腹。
片刻后,窗外居然又响起了细声细气的“喵呜~”
阮朝汐蒙着被子不理会,但那细细的猫叫声不肯罢休,“喵呜~”“喵呜~”
阮朝汐越听越不对,又坐起身,快步过去开窗往下望――
窗下蹲着一身黑衣的荀七娘。
头上乌发拿黑布蒙了,只露出一双隐约肿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得老大,眼巴巴地往上瞧。
阮朝汐:“……”
暗处再度转来的众多狐疑视线里,阮朝汐默然往窗棂边一趴,抬头望月。
“七娘,你藏得不够好,他们多半发现你了。”
“我才不管。谁爱告诉三兄,让他们告状去。问罪也是明早的事了。”
荀莺初蹲在窗下的草木丛里,眼眶又发红了,“我半夜睡不着,刚才远远地看你开了窗,知道你也半夜睡不着。我出来找你说说话。”
阮朝汐视线往四下里值夜的方位去看。今夜窗下猫儿叫得实在太久,荀莺初又不像陆适之藏得谨慎,她一眼发现三四道视线灼灼盯着这边。只是碍于她们的身份,无人当面来拦阻。
“别蹲着了。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索性进来说话。”阮朝汐关了窗,打开了书房门,正大光明地把荀莺初迎进门。
第60章 (小修)
睡在耳房守夜的白蝉被惊醒了, 惊疑不定地掀帘子望过来。
阮朝汐只当做没看见,点起火烛。
才坐下,荀莺初便一把抓住了她柔白的手, 依偎坐在她身侧,声音哽咽了。
“阿般, 我睡不着。今日见了三兄,我才得知, 原来我的夫婿只能是钟家人。去了个钟十二, 下一个是钟十!”
“三兄和我说, 钟家儿郎也是有气性的, 总不能任我挑选。十二郎作罢,已经是看在两家多年交好的面子上了。下面要相看的这个钟家十郎, 不管我如何想, 应该就是他了!”
荀莺初哽咽出声, “钟十郎只有十九岁, 这个年纪的儿郎都是毛毛躁躁一个样儿。十二娘, 我要嫁的郎君……我想寻一个像三兄那样性情沉稳、气度高华、温文知礼的郎君!他最好比我大七八岁, 可以包容体贴我的任性,大五六岁也可。总之……总之绝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整天吵嘴斗狠的!”
阮朝汐今夜熬得太晚, 疲倦地靠在书案侧边,身后倚着隐囊,洁白额头搭着指尖。
她此刻心事繁杂,虽然勉强维持着外表平静,但情绪低落, 就连心粗的莺初也渐渐看出了不对。
“阿般,你怎么了?可是被我打扰了?”她立刻就要起身, “明早我再来。”
“不是你的缘故。”阮朝汐摇摇头,心里的负担太重,终于压抑不住,向好友吐露了心声。
“阿l,你可有听说过……你家中替荀三兄相看的事?传闻可真?”
这事在荀氏壁并不是秘密。
“你说的是哪场相看?家里替三兄准备了至少四五场相看宴。相看了临近的四五个大姓家的女郎不够,听说还要往远处寻。”
阮朝汐惊愕地转头过来。“……这么多场?”
短期内连续相看不同家族的不同女郎确实不寻常,高门大姓极为在意家族脸面,通常一场相看宴不成,两边静悄悄偃旗息鼓,隔三五个月再另寻门第。
荀莺初悄悄地说与她,“家里传遍了。都说三兄眼高于顶,就连陈家那个自小被称为‘玉人’的陈六娘都没相中,陈六娘羞得没脸见人,大张旗鼓地过来,静悄悄地回去。我听阿娘私下里说,如果豫州这几家都相不中,只怕要去临近的衮州大族里去寻。那就远了。”
阮朝汐凝视着深夜高处的梧桐树影。 “豫州的这几家……为何都相看不中。荀三兄中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是和你说过了,三兄眼高于顶。”荀莺初困倦地打着呵欠。
“听人私下议论说,门第够了的,比如你们阮家的十娘,长得不够好。相貌最好的陈家六娘,豫州远近出名的美人,虽说也是大宗嫡女,可惜颍川陈氏的门第差了一等。钟家四娘倒是相貌和门第都好了,但相貌既比不上陈六娘,她那房的阿父和几个兄弟又庸碌。总之,怎么都差一点。”
阮朝汐默然听着。
其他几个女郎她并不熟识,但阮家十娘,她在阮氏壁见过多次的。端庄柔婉,笑不露齿,是她见过的最为温婉知礼的大家闺秀。
她无言地抱膝坐了一阵。
“假如说……” 她思索地问起荀莺初,“有个郎君,家里一边在相看,准备找寻合意的新妇,一边……挑逗另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阿l,他什么意思?”
荀莺初呸了声,“浪荡纨绔子!”
她愤然道,“这种人多的是,各家各户都有。仗着门第,自诩风流,一边催促家里找寻门当户对的新妇,一边家里蓄养着美婢,外头蓄养着妓子,还不忘挑逗低门小户出身的正经小娘子。你听说的是哪家的?”
阮朝汐摇摇头。
“这位郎君并不像是寻常的浪荡纨绔子。入仕多年,并未传出风流名声,人人赞他朗月清风……”
荀莺初叹了口气,“这是哪家叔伯的桃花债?被你听了去。”
她往长案上一趴,悄声透了家族隐私。
“入仕多年的,三四十岁了罢。哪个外头没有蓄养几房姬妾。我家那大伯父,如今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岂不是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多年不入大夫人的院子了。我知道的院落,就有三四处拨给他姬妾的。再说我那二兄,养好了腿疾,据说马上要入仕了。你忘了小院里那两个美人了?外头说起我二兄,哪个不称赞一句‘朗月清风’?”
阮朝汐默然无语。
荀莺初看她神色,突然担忧起来。
“十二娘,你生得这么好,莫非……莫非竟有那大胆狂徒,挑逗到你面前?!好大的胆子!你速速禀了阮家大兄,叫他遣部曲把人抓了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
阮朝汐啼笑皆非。那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她听得都笑了。
“没有的事。”
荀玄微是七娘的兄长,她不愿好友徒增忧虑,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我在云间坞里,哪能碰上这种浪荡子。听人闲聊说的。”
又轻声问,“被这些高门大户的郎君挑逗了的出身低的小娘子,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呸。这种浪荡事也来问我。真当我是什么都知道?”
荀莺初拿披风挡了脸,把自己的脸孔拢得严严实实,偏又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冲阮朝汐的方向得意地一瞥,里头写满了“来问我,来问我。”
阮朝汐瞧她的眼神,心念一动,凑近过去。
荀莺初果然附耳过来, “嘘,别叫耳房听见了,我说给你听。是我几个出嫁的阿姊回家时偷偷告诉我的。以后出嫁了,若不幸遇着夫君是个风流浪荡的,这种事多了去了。去别家做客时遇上了,一眼相中,挑逗几句,问清了父族门第,比自家差了几等,过几日聘入家中为良妾的,不都是这种……”
阮朝汐心里一沉。“士族娘子也愿意做妾的么?”
“士族和士族之间,也有门第高下,贫富末流。士族家里除了你我这样的女郎,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婢生女,虽也教养着,她们哪堪配高门郎君为妻?”
荀莺初不以为然,“你以为我家大伯父的几位妾室,都是什么出身?不是寒门女就是士族婢生女[1]。乡野庶贱也配做妾室?”
说完又随意说了几句,却不见阮朝汐接话,她诧异地侧头望去,只见眼前玉色的脸颊泛起苍白,极短暂时刻里,娇艳容颜的血色竟一分分褪尽了。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荀莺初惊得去探她额头,“好端端地发了一身的冷汗。”
“突然有点冷,我无事。” 阮朝汐回过神来,苍白着唇色,勉强一笑。
“阿l,今夜实在多谢你告知。沈夫人只说过士庶差异,良贱不婚,寒门女嫁入士族为高嫁,士族女绝不会下嫁寒门……原来士族家里的娘子,也分三六九等的。”
“大族里人多了,原本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儿郎们更看重出身,出身低的才叫可怜,女儿家至少能安稳出嫁。哎,我们说这些做什么呢,阿般,你我的母族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不必理睬那些可怜人的。”
阮朝汐思索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月色下静谧安好、仿佛世外桃源的庭院。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角落里名册上。
她又想起了白日里的那句:“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名册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