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耳边传来清水擦洗的声音,小女婢蹲在石灯座边,水盆放在身边,还在尽责洒扫着庭院。
  阮朝汐的指腹被捏在带有薄茧的手掌里,眼见对面郎君的目光凝视那点血迹,看着片刻,竟然缓缓俯身下来――
  她脑中轰然一响,被温热舌尖舐过的触感又清晰回荡在脑海里,立刻就要缩手。
  往回抽了一下,纹丝不动。小女婢就蹲在庭院里,擦洗石灯座的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简直振聋发聩,云霞般的绯红染上眼角,她半是羞赧半是恼怒,喊了句,“三兄!”
  手松开了。
  她立刻把渗血的指腹含进嘴里。
  荀玄微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小截柔软殷红的舌尖。
  沾染着绯意的眼角红晕未退,白玉色的耳尖也隐约发红,阮阮朝汐谨慎地回望,身后的小女婢并未发觉异样,依旧一边走神一边擦洗着灯座。
  她放下了心,吮着指尖瞪视过去。
  两边目光撞上,荀玄微的视线落回白瓷盘里,左手铜针随意拨了拨长兔毛,声音并不显出任何异样,只有眼睛里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他挑出那根肇事的兔毛,以指腹掂着递过去,“都是它惹祸。喏,把它剪了,给阿般赔罪。”
  阮朝汐一巴掌拍开,格外粗硬弹力的那根兔毛重新拍回瓷盘里,“兔毛有何罪?”
  半敞开的院门外响起几下拍门声。
  莫闻铮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轻拍几下门环,谨慎地低头问,“郎君可在此处。仆为郎君换药。”
  荀玄微唇边噙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人往后坐。阮朝汐已经起身道,“他在。”捧着兔毛瓷盘放去屋里避风处。
  莫闻铮不是独自来的,他身后站着管事娘子。
  “好叫九娘得知,”管事娘子在门外福身行礼,“前两日送请帖给九娘的白鹤娘子,刚才又遣人来了。”
  阮朝汐站在蔷薇花架下,不悦地蹙了下眉。
  “不是和你说过,告诉她家仆妇,叫她们主人自己来?”
  “奴如实告知了。但白鹤娘子的仆妇说,她家主人实不方便登门。上次送来请帖,邀请九娘赴宴倒是其次,主要是设宴的场所清静。九娘若不想和京城小娘子们一同赏花游园,白鹤娘子可以寻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和九娘单独会话,聊表歉意。恳请九娘万务推辞。”
  管事娘子犹犹豫豫地递来一张眼熟的红皮请帖。
  “春日宴的请帖……白鹤娘子又送来了。”
  设宴的场所清静,阮朝汐还是头次听说。
  她接过春日宴帖,翻了翻。邀约的宴席地点在京城东北的“长清里”,海棠园。
  “长清里的海棠园,是个什么地方?”
  “回九娘的话,海棠园就在皇城边上,原本是御花园的东北角。旁边的空地拨出来修建净法寺,圣上索性把海棠园周围的宫墙拆了,也拨给了佛寺。”
  管事娘子垂手询问, “春日里海棠处处开,景致绝好,是个春日宴饮的佳地。九娘可是要去了?白鹤娘子家的仆妇还在门口等信。”
  阮朝汐听完,笑了笑。
  “原来赏花宴在皇城边上,佛寺后园。寻常人轻易不得进,难怪说清静。但既然宴席设在净法寺后园――劳烦你告诉白鹤娘子传话的仆妇,我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去不得春日宴,多谢她好意。”
  关了院门,转身走回长案坐下。
  莫闻铮已经打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清水里加金疮药,正在仔细清洗创口。荀玄微倚着隐囊坐在花架下,右手摊开,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来去。
  “白鹤娘子到底如何得罪了你,叫你抛下‘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的话来?”
  阮朝汐不答,头偏向旁边,阳光下侧脸的精致线条绷紧,露出不悦神色。
  荀玄微从她的神态猜测,“摔断的簪子,该不会是被白鹤娘子摔的?”
  阮朝汐抿着唇,眉宇间显出罕见的冷硬。
  “正如你所想。白鹤娘子性情阴晴难测,我对她连带她的佛寺厌恶至极。”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劝你去见见她。”
  “为何!”
  荀玄微失笑,抬起可以动弹的左手,把身侧的隐囊和皮毡毯推过去。
  “莫恼,莫恼。看你眉眼困倦,可是昨晚未休息好?枕着隐囊歇一歇。你可还要饮酪?石锅里还有不少。”
  “并未恼怒,只是难过。” 阮朝汐接过隐囊,洁白的羊皮毡毯在花架下摊开,抱着隐囊侧躺下去。
  “我阿娘的遗物,我收了六年都好好的,才刚带来京城,竟被那白鹤娘子下令扔出佛寺,导致损毁……”
  头顶梧桐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阳光,粉色蔷薇花瓣随风拂落几瓣在身上。
  这是个和煦的春日,京城的春景确实宜人,她侧躺在小院里,在缓声安抚的言语里,不悦的神色逐渐舒展开,简短复述了佛寺里的对话。
  “三兄说说看,她是不是性情古怪,阴晴难测?”
  荀玄微垂眸看她。她抱着锦布隐囊,侧躺在花架下,蜿蜒垂落的乌发被风拂动,几缕青丝落在他海青色的广袖边。他抬手从乌发间掂下一瓣粉色花瓣。
  “白鹤娘子发怒的原因,我大致知晓了。唔,怎么和你说……”
  阮朝汐专注地听着。
  “简短来说,大约是……身为母亲,眼见了你对你阿娘李氏的深厚情谊,失落之下,引发的嫉妒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蹙起了秀气的眉。“莫名其妙。”
  长指探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
  “大好风华年纪,何事值得你皱眉。从你看来,她确实是莫名其妙。海棠园春日宴的宴请,人多眼杂,你不去也好。”
  春阳煦暖,阮朝汐闭眼感受四周暖风,思绪放松下来,不悦的话题彻底抛开。
  “三兄在京城五年,可去过海棠园的春日宴?”
  “未去过。”
  “五年竟未去过一次?可是那海棠园并非如众人吹嘘的,是个景致绝佳、人人趋之若鹜的赏花好去处?”
  “十亩海棠,满园春色,景致自然不差,也确实是京城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但我不得去的缘由么……”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阮朝汐睁开了眼。
  一阵风卷过庭院,蔷薇花瓣簌簌地落在她肩头,她随意拂去了花瓣。
  莫闻铮侧坐在对面,露出紧张神色,时不时地拢一下郎君在风里伸展的广袖,生怕严重的割裂伤口沾染灰尘,引发炎症,废了这只执笔书写乾坤的手。
  阮朝汐起身捞住了两边衣袖,压在手肘下。
  中原割据动荡百年,京城士族的锦衣华服反倒越发奢靡无度。她眼看着荀玄微在京城穿的蜀锦直裾袍的广袖口,比豫州闲居时所穿的衣袍宽阔出一大截。起身行走时,三尺阔口广袖几乎垂到膝头。
  还好他人颀长如修竹,峨冠博带,行走间广袖迎风,反倒衬得气质出尘。
  他此刻右手落在长案上,阮朝汐侧躺在他左侧,右侧的广袖口从他膝头横过,连带左侧广袖,一起被拉到她手肘下枕着,长度正适宜。
  莫闻铮喜道,“如此甚好!”
  荀玄微无奈垂眸打量, “右边袖口也就罢了,为何把我的左袖也拉去?我两只手都不得动了。”
  阮朝汐枕着厚实的蜀锦布料,粉色菱唇细微上翘,“左手从清晨忙到晌午了,歇一歇。三兄刚才那声轻笑是何意?仔细说说看。”
  荀玄微两只手都不得动,只得和她细细说起。
  “其一,净法寺是三年前才新建好的。海棠园春日宴只办过三次,今年是第四次。”
  “其二,‘京城人人趋之若鹜’这句不假,但人人所趋的,倒不是满园的海棠春景。白鹤娘子既是宫里的娘娘,又是佛家居士。在京城,管你坐什么高位,手里掌多少兵,接到白鹤娘子的帖子,春日入一趟海棠园,佛前捐献巨金,日后夸耀起来,才算是一流名望门第。 ”
  阮朝汐闭着眼听着。
  “原来如此。听起来倒是郎君们趋之若鹜的赏春盛宴。三兄为何不去?”
  头顶又轻轻笑了声,“阿般忘了净法寺的规矩?只有女眷得入。各家儿郎趋之若鹜、彰显门第的赏春盛宴,请帖都是发给各家女郎。我在京城几年,年年春日赏花宴,奈何青台巷大宅里并无一个女眷可以受邀。”
  是了。从前在云间坞时,霍清川往返京城和豫州,曾经和她提起,京城新起了一座精美恢弘的大庙,只供女眷出入。
  他承诺说得空会带她入京,让她告诉他,里头有什么景致……
  原来说的就是净法寺。
  阮朝汐闭着眼,心里的念头纷乱转动,耳畔听着熟悉而温和的嗓音,暖风吹拂身侧,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的浓黑眼睫渐渐地紧密合拢起来。
  她昨日实在是太累了。情绪大起大落,夜里又做起前世长梦,带来浓重如深夜的悲伤。前世的他和前世的自己或许真的应了那四个字,“不死不休”。
  但前世早已消散了。今世截然不同。
  人生本就苦厄多而甘甜少,荀玄微曾多次问她,何必逐苦?谁又喜欢逐苦?一辈子背负两辈子的苦厄,分明是他自己在逐苦。
  重入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了现世的她。幼年经历的磨难苦厄从未压倒她,扭曲生长的岁月也未磨平她。面前的郎君终于放了手,愿意让她遵循心意而活,攀高崖而逐甘露,她处处都能活得痛快。
  在豫北山下做猎户剥皮子,山高路远,日子舒展痛快;在京城院落里对坐饮酪,风暖花香,日子同样愉悦痛快。
  柔白的指尖攥紧衣袖,她含糊地唤了声,“三兄……”
  “嗯?”面前的人倾身下来,侧耳听她说话,右手边的莫闻铮急得大喊,“郎君,莫动!”
  阮朝汐已经听不清莫闻铮在喊什么了。她困倦地阖着眼,含含糊糊又道了句,“三兄,都过去了。”
  清浅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悠长。
  荀玄微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恬静的面容上。
  他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看似并无什么异常,却又仿佛海底急速掀起漩涡,只余表面平静。莫闻铮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头。
  院落里安静良久,他动作极轻地抽出左手大袖,替她拂去发间落下的花瓣。
  ――
  阮朝汐昨夜累狠了,沉睡不知年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一条细缝。她居然又枕在他膝上了。
  乌发柔滑垂落,手指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偶尔有拂乱的发丝,被动作极轻地捋去耳后。
  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拂过她的唇。
  过于轻了,或许是一瓣落下的花瓣,或许是拂过唇角的布料。或许是一只淘气的蚂蚁……?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
  面前的人未想到她猛地睁眼,对视一眼,就想若无其事坐回原处。
  但眼前人影闪动,她在看清之前,本能地抬手一攥,柔滑的衣襟布料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荀玄微:“……”
  衣袖被手肘枕着,衣襟被她的手攥着,右手搁在长案上,只余个左手能动弹。他哑然坐在原处不动。
  莫闻铮已经退走了,院门虚掩,庭院里没有旁人。
  她枕着他的衣袖沉睡,他的左手掂着一瓣粉色花瓣。原来刚才确实有一瓣花飘到到她唇上,被他掂走了。
  只是他掂走了花瓣,却并未起身。就着俯身的姿势,打量着她的睡容,若她未醒转,或许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
  他们的距离过近了。她一抬头,视线里出现近处的薄唇。
  形状优美的唇开合着,带着几分无奈语气,正和她说,“睡迷糊了?把手松一松。“
  她至今还攥着他衣襟不放。
  她当然可以轻易松手,但不知怎么的,她的目光又落在近处弧度优美的薄唇上。
  呼吸彼此相闻,实在是太近了。
  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她再凑近过去,他是会避开――还是会闭上眼?
  阮朝汐凝视得太久了。凝视的动作本身就是暗示,她自己察觉不妥,攥着他的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衣襟放开了,他却未往后退。
  幽深的眸光里掀起旋涡,千尺深潭动荡不休。
  他的目光也落在面前柔软粉色的菱唇上,他清晰地记得一小截殷红柔软的舌尖――
  院门就在这时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九娘!”李奕臣在门外大大咧咧地叩门环,“从早上等到中午,还未起身?说好的桃林还去不去了?给个准话。”
  院里两人同时闪电般往后厣怼
  阮朝汐清了清嗓子,隔着墙回一句,“去!”
  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李奕臣大步进来,“天边起了浓云,我看下午要落雨。披风带上,我们赶紧走――”
  眼前的景象叫他一怔,下半截话吞了回去,他纳闷地过去行礼,“――郎君也在?”
  阮朝汐抱着隐囊侧倚在花架下,荀玄微端正坐在长案边。
  他的右手搁在案上,左手举起瓷盅,放冷的半盅酪浆一饮而尽,声线淡淡,“我在。”
第94章
  悬山巷又来了趟马车, 这回送来几卷要紧急务,霍清川贴上了代表‘一等紧要’的红色签头,直送到荀玄微面前。
  荀玄微起身告辞。走过李奕臣身侧时, 又淡淡看他一眼。
  阮朝汐把人送出院门,自己出西边角门登车。李奕臣路上纳闷地和她嘀咕, “郎君在家中休养,怎的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刚才看我那眼神……”
  阮朝汐不想说话。
  抬头看看天色, 把话题扯开了。“不是说要赶紧走?现在就去。”
  马车出了青台巷, 直奔桃林方向。
  她今天出来得晚了, 天边的云层遮掩了阳光, 看着确实是要落雨的模样。若下午落了雨,天色黑沉不利查看, 桃林之事又要耽搁一日。
  她们这些日子四处查访, 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被京城的新贵门第瓜分殆尽, 再无寸土姓郗。
  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出面, 寻了几家看管田亩的管头, 只说是豫州来的寒门, 愿出绢帛买一小块地、给郗氏旧人立衣冠冢。
  没想到就连掌管田亩农务的大管事的面都见不着,无一例外都是下仆出面,倨傲几句话把他们回绝了。
  衣冠冢建在郗氏旧地的可能几乎断绝,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十亩桃林,还算是郗氏旧地。
  天边浓云卷起了大风,阮朝汐头戴幕篱,披着薄披风踏入桃林深处。
  桃林里游人众多, 设置衣冠冢最怕被人瞧在眼里,起了坏心思, 故意掘了去。又怕设置在道旁,人来人往地在坟头踩踏,令逝者不安。
  天色随时要落雨,马车停在东边林外,催促她快去快回。阮朝汐袖里揣一把匕首,熟练地往桃林南边的山坡上走,袅娜身形很快隐匿在密林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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