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雨声里夹杂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传入阮朝汐的耳中,那句“你我母女“ 轰然若天边春雷,震耳欲聋,她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撑着伞站在雨中,恍惚间,白鹤娘子悲喜交加,不管不顾地奔过来,一把抱住动也不动的阮朝汐。
  “李月香哪是你的阿娘,你我才是母女!阿般,京城这座净法寺,原本就是为了等你而建。这些年积攒的功德法事,都是为了寻回你!”
  白鹤娘子在细雨中捧起阮朝汐的脸,近乎恳求地对她说,“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的眉眼,是不是和我相似!”
  “你出生于五月二十,生下来五斤八两,右边肩头有一处殷红小痣。只有三四个月大时你便不爱哭,一双乌黑眼睛整日大睁着张望四处,你阿父当时便指着你笑说,眼睛像我……”
  白鹤娘子突然记起了什么,紧攥住她的手,“李月香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大名?朝暮之朝,潮汐之汐。那是你满月时,你阿父亲自给你起的大名,朝汐!”
  阮朝汐的脑海嗡鸣。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包括她肩头红痣这等私密事,罕有人知晓的大名……都对上了。
  十六年来的认知轰然坍塌,又轰然重建。
  手里的雨伞落在地上。
  她缓缓跪倒在雨中的长街,面前的娘子啜泣着往前膝行两步,紧紧搂住她的肩头。
第95章
  京城春雨绵绵。
  马车冒雨缓行入青台巷, 停在西边角门外。管事娘子见了车上湿漉漉下来的人,骤然吃了一惊,“九娘出去没带伞具?浑身湿透了!”慌忙遣小女婢回院子烧水。
  阮朝汐神色恍惚, 听而不闻,被引着走回荼蘼院。
  直到浸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 雨水浸透的身躯逐渐回暖,她仰头靠在木桶边, 闭上了湿漉漉的长睫, 混乱的神志此时才终于回到身体。
  领着年幼的她奔波千里、历经风雨坎坷的阿娘, 竟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
  李月香是郗氏女郎的亲随女婢。白鹤娘子未出阁时, 居然就是高平郗氏的郗三娘。
  出嫁两年,生下她才几个月, 不幸遭逢元氏兵马入京。阿父奔逃出京, 襁褓中的她被阮芷和李月香秘密带出京城。留在京中的母亲被掳掠入宫, 成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她真正的父亲, 竟然是……
  怎会如此!
  木桶里的水从热到温, 小女婢在门外砰砰地敲门。
  “九娘, 可要续些热水?热水放在屋外了,可要奴拎进来?”
  阮朝汐从水里抬起湿漉漉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 长长吐出一口气,“水尚热,不必了。”
  今天去了一场桃林,仿佛有冥冥之力拨动乾坤,处处遭逢意外混乱。假冒的身份被宣城王戳破, 路边拦车的傅阿池,母女相认……
  门外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节奏平缓地叩了三叩, 这回绝不是小女婢。阮朝汐本能地往门方向看去。
  “阿般。”熟悉的嗓音隔着门和缓道,“陆适之和李奕臣来寻我了。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境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急迫。你慢慢沐浴,我在院里等你。”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嗯。”
  天色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未停,雨声敲打在窗棂。
  屏风里点亮了一盏照明的小油灯,就搁在地上。她在室内擦洗沐浴,乌发蜿蜒浮在水面上,水声时不时地响起,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回声响亮,回音也带了催促之意,她加快清洗长发。
  淋浴木桶放在三间朝南青瓦大房的东次间。刺绣屏风围拢着木桶,她脱下的衣裳挂在屏风上面。
  出去的那身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挂在屏风上,连山水刺绣屏风的白绢面都浸湿了,隐隐约约现出屋外点亮的灯火。
  窗外细密的雨声里,可以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木屐踩着庭院里铺的青砖石,避开她洗沐的东间,缓步行去西边院墙,又行回蔷薇花架。
  他的脚步向来从容,是她往日里听惯了的。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令她安心。长大后他对她的态度大变,那段时间他的脚步声令她焦心。
  如今呢?
  他们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她也难说清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耳听着窗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只知道,她遭逢了意外,他赶来抚慰她。
  人生处处惊涛骇浪,看似寻常的日子会生出巨变,猝不及防间颠覆之前的人生。看似安逸的京城转眼露出狰狞面目,或许即刻就要离开。
  倒是门外听惯了的脚步声,历经风雨,稳若磐石。
  手里动作不停地洗沐着长发,湿漉漉的长睫眨了下,湿意混合着水汽,她仰着脸抬手抹去了。
  惦念了十六年的阿娘,原来不是她阿娘。
  虽然不是她生身母亲,但有多年养育之恩。放在心头敬爱的亲人,如何能轻易抹去痕迹。
  如何能如她母亲口中所说,把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看做一个失责无能,未能完成主人嘱托的女婢!
  哗啦一声,她从温水里起身,拢着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擦拭了几下,扔下巾帕,指尖勾扯扯住旁边木架上的衣裙。
  窗外的脚步声正好在这时从西边转回来,清脆的木屐声响逐渐靠近东边,阮朝汐抓着白底粉荷的抱腹,掂起细带,在脖颈间交错扎好,贴身的抱腹穿裹在身上。
  踩过庭院积水的木屐声清晰入耳,她裸着肩膀站在屏风后,抱腹穿戴到一半,地上的油灯摇曳,把她正在穿衣的身影映在濡湿半边的屏风上。
  她垂眼盯着地上的油灯。
  穿戴好了抱腹,又勾起木架上的窄襦长裙,看一眼屏风映出的自己身影,终于还是俯身下去,吹熄了油灯。
  下一刻,庭院里的荀玄微敏锐地注意到屋内黑了。隔门传来询问。
  “灯被风吹熄了?可要女婢入内点灯?”
  “不必,我无事。”阮朝汐在漆黑的室内摸索着系带,将浆洗干净的短襦长裙穿戴整齐,上前打开了门。
  一声木门轻响,庭院里撑伞等候的颀长身影应声回头。
  “这么快便洗好了?”
  荀玄微撑伞走近,在石灯座的晕黄灯光下仔细查看她的气色。
  “听闻你淋了一场雨,浑身湿透地回来?唇色有些发白,可是冻着了?”
  晚风裹挟着雨丝刮过身侧,阮朝汐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雨后春夜寒凉,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便出来了。
  “我无事。”她还是应了那句,目光落在荀玄微层层包裹的右手。
  “伤处不宜淋雨,进来说话。”
  门窗关起,春夜风雨关在室外。烛火映亮了黑暗的室内。
  “我母亲之事,三兄是不是早知道了?”阮朝汐把烛台放置在书案上,“因此才几次暗示,让我去见她。”
  “母女亲情连心。既然你入了京城,自然要见她一面为好。” 荀玄微拨亮油灯,又打量她一眼。
  阮朝汐循着他的目光去望自己肩头,这才注意到,发尾的水珠把肩头濡湿了大片,难怪刚才出去被风一吹,冷得发颤。
  “洗出来时连头发也未擦?”荀玄微走去东边,寻觅回一条干净的布帕,搭在她肩头。
  阮朝汐自己拿手拢住还在滴水的长发,荀玄微把乌黑发尾裹在布帕里,一点点地拭干。
  “我前几日去信和你母亲说,稍安勿躁。等我筹备几日,寻一处真正清净少人的院落,你们单独把话说开。但白鹤娘子知你人在京城,或许等不下去了。今日你出门,她迫不及待地和你见了面。”
  阮朝汐默然听着。
  今日出去,迫不及待和她见面的,又岂止是白鹤娘子。
  “三兄,京城于我不可久留。宣城王拦了我,他已知晓我的身份有假。”
  “你在桃林被他拦截的事,我已知道了。”荀玄微不急不缓地擦拭着她滴水的柔顺长发,“事未到图穷匕见时,尚有转圜余地。莫急。”
  “我沉得住气。”阮朝汐抿唇,“只是怕事发牵连了你们,想要早些离去。京城认识我的人原本就不多,等出了京城,查无对证,我是不是荀九娘又有什么关系。”
  “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处?”
  “豫北。”阮朝汐毫不犹豫道,“我喜爱山下的小院。进山做猎户的日子自在。”
  “豫北是个不错的地方,过两日我让徐幼棠点八百部曲送你出京。”
  应答得过于干脆,阮朝汐诧异地仰起头。“你同意我出京?不多问什么?”
  “低头。”荀玄微手里的布巾拂过她的湿发。 “你如今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即使没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亲见了一面,便送你出京。”
  阮朝汐低了头,“嗯。”
  她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任他擦着滴水的头发,这是个罕见的柔顺姿态。今日母女相认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她感觉疲惫。
  但外表显露的平和柔顺,在她一开口时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亲是她?你这次又瞒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不太久。”
  阮朝汐唰地抬头,动作拉扯到被布巾严实包裹的发尾,她嘶地吸一口凉气,按住他擦发的手。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脑袋,“低头。”
  她重新低下头去,动作柔和温顺,嘴里却不罢休。
  “不太久是多久?这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总不会又是从前世带来今世?”
  “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抬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台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发。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捻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发,“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欲,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
  荀玄微的视线又转开了。
  但眼角却捕捉到了屏风上的人影动作。她轻巧如猫儿般地弯腰下去,下一刻,地上的油灯熄灭了。
  黑暗的东边室内,隐约响起穿衣系带的声响。
  隔断拉下的绡帐被纤长手指捞起,往两边分开。
  阮朝汐捧着熄灭的灯台出来,放在书案上,重新把油灯点起。
  荀玄微注视着她点灯的动作。
  “油灯怎么灭了?”他语气寻常地问了一句。
  阮朝汐拿铜钎子把油灯拨亮,同样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东边窗未关紧。风吹熄了。”
  “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荀玄微道,“隔断的绡纱太薄。看得见。”
  阮朝汐一惊,闪电般回头。明堂里的火烛透过一层绡纱,东边室内黑暗无光,看不清什么。
  “诳我。”
  “点灯时看得见。刺绣屏风的白绢透光。”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下次不必把灯吹了,自己摸黑穿衣,万一在湿地摔倒了不好。直接把我赶出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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