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转身间,视线里却又个白色物件一闪而过,那物件明晃晃地挂在窗边,落入眼帘的瞬间,她的脚步顿住了。
居然是一条看着极为眼熟的白绡纱。
三指宽的白绡纱窄而长,曾经被用来扎在脑后,遮蔽双目。
……他居然没把它扔了。
阮朝汐停步确认,走过窗边拎起,在阳光下仔细辨认,指腹小心地捏了捏。
应该是被翻出来清洗干净,放在窗边晾晒,摸起来半干未干,散发出隐约的皂角清香气味。
前院贵客去远,白蝉重新入了后院,走过窗下时被叫住,“白蝉阿姊,这条绡纱可是你洗的?”
“正是。”白蝉讶然道,“奴早上见这条绡纱压在书下沾染了灰尘,做主清洗了。可有不妥当之处?”
阮朝汐把绡纱收入袖中,“无事。阿姊洗得好。”
――
荀玄微送走了贵客,从前院回返时,阮朝汐抱着兔儿,在梧桐树下的秋千架前后摇晃,和白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
白蝉担忧地问,“今日喝得不少,可觉得晕眩?要不要去边上卧榻小睡片刻?”
阮朝汐抚摸着兔儿,正仰头和白蝉说话,“还好,不急着睡。我等三兄回来。”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门边,怕惊醒了眼前过于温情的场面,但阮朝汐已经瞧见了他,目光清凌凌地转过来盯着他瞧。那目光不寻常。
“又怎么了?”荀玄微缓步过去,“看我如此地意味深长。想什么?”
白蝉俯身行礼退下。
“在想事。”阮朝汐不瞒他,“想听的话,便坐在秋千上。”
荀玄微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略微倾下了身,仔细打量她脸颊升腾的绯红艳色。
“秋千是为你建的,我坐不得。刚才喝了多少酒?”
但阮朝汐已经起了身,把他拉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的兔儿硬塞给他手里。荀玄微哑然摸了摸兔儿的长耳朵。
阮朝汐从袖中取出了长条白绡纱,明晃晃地展示给他看。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边的高度差距正好。当着对面讶然的视线,白绡纱直接蒙了上去。
不紧不慢地缠绕两圈,遮挡住了双目,在脑后扎了个死结。
“我当是为什么,原来如此。进了我的屋了?我好好地压在匣子底下,也能被你翻出来?”
“我不会动你东西。是白蝉阿姊贴心替你洗晒干净,正打算原封不动收起来时,被我看见了。”
荀玄微叹了声,“我一时忘了知会白蝉。”
他抬手摸了摸蒙目绡纱,“要绑多久,给个时限。总不至于绑整日?”
阮朝汐不答,牵着他的衣袖起身。
左手抱着兔儿,右手被拉扯着衣袖,荀玄微无奈随她在院子里四处漫走。
走出十几步,阮朝汐停下,手指轻轻推了下肩头,“这里坐下。”
荀玄微缓缓坐下,后背靠住了冰凉石面。原来他坐在白沙庭院正中的的黑色巨石旁边。
阮朝汐也倚靠着黑石坐下,睨他缓慢摸索的动作。“眼盲可是好玩的?”
荀玄微自知理亏,“都是我的过错。好了阿般,莫要气恼了。”
“为什么没有扔,反倒收起来?难不成装目盲的那几日,还有你值得怀念的地方?如实的说。”
“唔……”
荀玄微安安静静地背靠着黑石坐在白沙地里,长指轻抚着兔儿。
“值得怀念的地方,自然是有的。数月不能相见,原本以为天涯两隔,不想竟可以重新说上话,欣喜若狂。”
“两眼不能视物,阿般竟然愿意伸手牵我的衣袖前行,欣喜若狂。”
“差点绊倒时,阿般竟然愿意扶我。手臂被细心搀扶住时,欣喜若狂……”
手里的兔儿忽然一空,被抱走了。
阮朝汐抱着兔儿起身,抛下一句,“我带着兔儿走了。你独自留在院子里,感受目盲的欣喜若狂罢。”
走出两步,又回身说,“原地坐着,一步不许动。”
荀玄微哑然坐在原处。
阮朝汐坐回小案,继续喝杯里的梅酒。
院子里多了个人,即使无人开口说话,和之前独饮的气氛还是极为不同。
阮朝汐手里的瓷匙舀动鱼羹,视线转回去,被她叮嘱“一步不许动”的人,果然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她倒了杯酒,轻巧地起身,背靠着黑石重新坐下,酒杯往身边递去。
梅酒的甜香传入鼻下,他张唇抿了一口。阮朝汐不依不饶地把整杯酒灌给了他。
荀玄微倒是毫不计较地喝完了,只问她一句,“你今日究竟喝了多少?”
“只喝了几口,并未多喝。”阮朝汐的声音很冷静。
但她开口说话时,梅酒的甜香便从唇齿间蔓延出去。
荀玄微放弃问她,改而扬声问白蝉。
白蝉啼笑皆非地站在远处长廊回禀,“白鹤娘子在时,两人对坐喝了两壶。白鹤娘子走后,十二娘单独又喝了半壶。”
阮朝汐不满地说,“不许动。”
荀玄微刚才循着白蝉的声音,侧身转过去,如今又转回来,被蒙住的双眼对着阮朝汐的方向。
“果然是喝多了。好玩么?”
阮朝汐把兔儿又丢回他怀里。人和兔儿都动也不动,她觉得有趣极了。
她抬手摸摸兔儿的长耳朵,又隔着绡纱抚摸他被蒙住的双目。手上沾染了兔儿毛,几根飘落下在白纱上,兔毛入了眼不好,她凑近吹去了。
带着香甜梅酒气息的气息吹拂在白绡纱上,她察觉对面的人瞬间细微地动了动,却又不知是坐近了还是坐远了。
“不许动。”她再次不满地道。
荀玄微平日的气质就不怎么显得凌厉,如今善于洞察人心的一双眼睛被蒙住,坐在雅致白沙庭院里的郎君,看起来比平日更容易亲近。
阮朝汐吹去了兔儿毛,近处打量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的人,抬起手,大胆地摸了摸看起来形状好看的唇。
摸起来是柔软的。
她的手指微凉,反复地摩挲着他的唇,从柔软的触感中得到了乐趣。
面前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她的手指肆虐。
酒意汹涌,难以遏止的探究冲动涌上心头,她抬手摘去了他的白绡纱,仔细打量――他此刻的眼睛,究竟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形状漂亮的丹凤眸子,眼尾上挑得并不明显,带着笑意时显得温和。
眼前的这双眸子未如她所想地闭起。
他凝视着面前的她,眸光深邃如海底,又似乎漫天星辰都倒映其中。
阮朝汐跪坐在他面前,同样近距离地凝望着。
心里想着,他为何不闭眼?是不是因为她的距离还不够近?
她试探地往前缓缓倾身几寸,他依旧未闭眼。距离过于近了,仿佛可以凝望到星辰深处的旋涡。
旋涡忽然逼近了。
就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一个炽吻已经落在了她唇上。
――
刹那间时光停滞,乾坤倒转,所有的人和事被抛掷在脑后。
梅酒的甜香交织成网,包裹住了网里的鱼儿。
白沙后院里静悄悄的,四下里静谧无人。
一只兔儿蹦蹦跳跳地踩过满地白沙,跑去了角落里。
阮朝汐时而感觉自己醉了,时而人却又清醒着。视线里出现了头顶新栽不久的梧桐细枝,细碎的春日阳光从细枝间洒到她脸上。
她半阖了眼。半醉半醒间,不知自己如何竟坐在了他身上,她只知道自己仰着脸,迎合着轻吻,手臂拥了上去。
这一觉午睡,睡得漫长。
迷迷糊糊睁眼时,天色昏沉,几乎到了晚上。廊下亮起了灯火。
阮朝汐对着满眼的雪色白沙,恍惚了一瞬。
身上盖住薄毯,她此刻睡在东边廊下的紫绫卧榻上。对面西边的长案处,荀玄微正和访客对坐,手边放着两杯清茶。
访客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郎,身在清静少人的后院,居然还带着遮掩形貌的幕篱,在荀玄微的面前也未摘下,两人对坐说话,微风传来了谈话尾音。
“……听说那位圈禁王府的禁令解了?如何解的?”
“……龙体不适,宫里原本并无人召府里那位去,他打听了消息,自己跑去王府门边,每日早晚扒门哀哀地哭一场。消息传进宫里,感动了天子,当晚封堵王府的禁卫便撤了。他最近夜夜去宫里侍疾,妾今晚才得空出来面见郎君。”
“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何事让你冒险过来回禀?”
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形貌声音似曾相识,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妾今晚有要事。府里那位两日前才解了禁足,王府访客早晚不断,整日除了入宫侍疾就是入密室对谈。妾旁敲侧击了整日,一无所获。直到昨夜灌醉了他,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极含糊的呓语。但那句话含义难测,妾必须尽快过来回禀。”
访客回身看了眼阮朝汐的方向,声线隐约忧虑,复述了听来的那句原话:
“荀氏有美人。本王究竟是……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
阮朝汐瞬间清醒了,从卧榻坐起身。
荀玄微的眼角余光始终一部分留在她这处,立刻便察觉了动静。“你醒了?”
“嗯。”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娟娘子?”
对面的访客应声回身。
下一刻,她摘下幕篱,冲着阮朝汐嫣然一笑。灯火下映出清丽柔美的眉眼。
果然是她。平卢王回返京城,她也跟随平卢王入了王府。
娟娘的露面极短暂,幕篱很快又戴上了。
“宫里的病情据说不大好,府里那位这几日忙着入宫侍疾,听他的意思又未拿定主意,一时半会地顾不上这边。但他既然起了歹毒心思,阿般不能再久留京城了。”
荀玄微的嗓音里带了淡淡的讥诮。
“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是个好难题。他费尽了心机绝处逢生,一步也不能走错,碰到这个绝大的难题,十天半个月都拿不定主意。时间足够了。”
随即起身,“娟娘,多谢你告知。我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一两日内送她走。你不宜久留,回去罢。”
娟娘起身行礼,跟随在白蝉身后,从后门袅袅婷婷出去。
阮朝汐坐在榻边。她喝多了酒,下午又睡得沉,醒来觉得晕眩,抬手按揉着眉心。
回返的脚步声走近了。荀玄微站在她身前。
“无需被听到的那句吓到。平卢王现今是拔了牙的猛兽,看起来凶狠,实则处境狼狈,空顶着个王爵,手里无权也无兵,连宣城王都不如。一两日内给你阿娘设立衣冠冢,当日便去豫北。你离京之后,便不必再管这里的事。”
“我不怕。” 阮朝汐坐在卧榻上,仰起头望着对面的郎君。她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京城里是不是要有大变动了?”
“京城何时安稳过?” 荀玄微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再搅乱点。天晚了,你回去青台巷歇着。给你阿娘立衣冠冢的地方定了,你母亲下午遣人来说选了城外的山头,要起个大早赶过去。”
阮朝汐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走,走出几步,恍惚地停了停。她似乎忘了什么事。
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嘴唇。
嘴角有些异样感觉。嫣红的舌尖碰触那处,并没有破皮,但确实刺痛。
身边传来注视的目光。她一转头,那道目光便从她唇边转开了,荀玄微提了灯,若无其事引她往后门去。
脚步踩过庭院里的白沙,发出细碎声响。
半醉半醒间的画面片段,头顶的绿荫,缝隙洒下的阳光,安静庭院里放肆的吻,主动搂上去的手臂……
仿佛漫天星辰卷入旋涡,不怎么像是世间真实,倒像是迷乱梦境。
她走出两步,怀疑地瞥一眼身边神色如常的人。喝多了酒,竟做了荒唐春梦?
脚步停下,她攥住自己的长裙,试探着抖了抖裙摆。
散乱的雪白细沙OO@@地从各处掉下。
“……”
阮朝汐盯着自己沾满了细沙的乱糟糟的长裙,再次怀疑地瞥过身侧一派从容的人。
荀玄微不动声色地停步等她。
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大,阮朝汐抬手又去抚摸自己的唇角。
……肿了。
脑海里轰然作响,午后酒后的荒唐,她桩桩件件地想起来大半。
倏然抬手去怀里摸,果然摸出一条白绡纱。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凑近过去,一根根地吹干净了白绡纱上沾染的兔儿毛。
薄薄的两层绡纱下,被蒙住的眼睫细微颤动,想避让开时,自己说――“不许动。”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不明显的笑意。
阮朝汐耳尖微微发红,表面沉着地把白绡纱收进袖中,不作声地走去门边。
即将出去时,冷静地分辩说,“下午我喝醉了。”
“看得出喝醉了。”荀玄微噙着笑,引她看他凌乱的衣襟。
“攥了整个下午不放。直到娟娘来了,才不得不用力掰开。喏,抹了我一身的兔儿毛。”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边往前行边抖动裙摆,抖掉身上的细沙。
长裙的裙摆处以缠枝刺绣滚边,走到门边时,裙摆夹藏的细沙好容易抖落干净了。
荀玄微等候在旁,耐心等她打理妥当,抬手要开门栓。
阮朝汐把他的手拨开了。
“醉得忘了。”她再次分辩道,“只记得零零散散的片段。关键处都忘了个干净。”
“忘了也无妨。” 荀玄微体贴地说,“喝多了酒,下午又睡了长觉,本就容易忘事。”
说着开门栓,阮朝汐又把他的手拨开了。
“怎么了?”荀玄微停了动作,仔细看她的神色,心里忽然若有所悟。
手掌反握过去,覆盖着薄茧的掌心将面前纤长的手指握住。
“你觉得……关键处忘了,不好?”
“关键处怎么可以忘了?”阮朝汐不看他,视线盯着紧闭的门栓,“想起来才好。”
她的后背倚到了木门上。漫天逼近的星辰旋涡又湮没了她。
微肿的唇角细微刺痛。攫取带了充足的耐心,反复温柔舐着唇角,细微的刺痛成了难熬的麻痒。
麻痒到了心里去。
原本背靠门板的姿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坐在他身上,刚刚打理干净的长裙再次沾满了细沙。
她闭着眼,微微分开唇瓣,双手环了上去。
第98章
桃枝巷到青台巷, 回程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车里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坐在一处。黑暗有时代表危险, 有时代表安全。顶着“兄妹”身份行过界的事,黑暗可以保护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