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雕弦暮偶【完结】
时间:2024-08-29 17:12:38

  他眉峰微蹙,从后门进来,不耐道:“不行,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没工夫陪你。”
  追在他身后的雪狼瞬间耷拉了耳朵。
  这实在是一匹漂亮的狼。壮如马驹,皮毛似雪,威风凛凛。
  但此刻,雪亮的毛发有点灰扑扑的,不敢跟进门,委屈巴巴地匍匐在门外地上,尾巴也不摇了,看上去好不可怜。
  宣榕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它怎么在这里?”
  “……”许是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耶律尧有几分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吃饱了撑的追过来的。我明儿就让它回去。”
  宣榕看了眼瞬间耸了的雪狼,帮着它说了句话,笑道:
  “我记得是叫阿望?那它好厉害啊。”
  阿望趴着,眼巴巴地抬眸看她,蓝色的眼睛像是在闪烁。
  说着,她放平手,手上是那本从郡守府邸借来的书,问道:“先别急着赶它,它能帮我找到这本书的主人吗?”
  阿望:“。”
  它身躯高大到堪比猛虎,爪牙锋利到能将人开肠破肚。
  但或许它也没想到,千里迢迢追来,第一件差事就是——
  做狗,寻人。
  阿望憋屈地呜咽了一嗓子,像是想辩驳它远比这能干。
  没想到主人转头就把它卖了:“哦,可以的,它鼻子很灵。”
  阿望:“……呜。”
第14章 留下
  阿望垂头丧气的模样太可怜,宣榕没忍住逗了一下:“这件事情做好,就不用回去了,好不好?”
  阿望来了精神。
  它试探着,向宣榕挪去,一步,两步,三……
  “阿望。”耶律尧睨了它一眼。
  第三步被扼杀,雪狼偃旗息鼓,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
  只用蓝色眼睛小心翼翼看着宣榕。
  即使语言不通,“想留下”三字也仿佛刻在了眼里。
  宣榕感觉心像是被挠了一下。
  她打着商量道:“耶律,我没开玩笑。我不知它怎么来的,但此处距离瓜州已有千里,再让它独自回去,危险的不止是它,沿途的行人百姓也危险。”
  说着,她半弯下腰,用书卷成轴,试探着在阿望头顶虚虚抚了一下:“不如让它跟着我们,好歹有你约束。”
  阿望“嗷呜”了一嗓子,似乎颇为赞同。
  耶律尧:“…………”
  他像是知道自家雪狼是个什么德行,欲言又止道:“……它在这几个里头,最闹腾。”
  猛兽好动很正常。
  “别伤到人就无事。”宣榕不以为意,转眸笑盈盈的,“可行?它不辞千里追来,是不放心你,你能放心下它?”
  落日余晖倾洒在她眸底,红曜石似的,像极了多年前,在寒山寺巍峨大殿上见过的金冠珠石。
  耶律尧逆着光影,紧抿薄唇,半晌笑道:“好。”
  *
  章平今日自军营点了不少心腹。
  都是人高马大的将士,意识卓绝,怕有人追踪,兵分了四路。
  其中三路——包括章平自个儿带的那路,都是装模作样在狄道城里逛了圈。唯独一个五人的小队,游鱼般没入傍晚时分的人潮,又聚首于萧家的老宅后门。
  他们不等人,悄无声息拿钥匙开了门,一路摸到景观枯败的池塘,在半荒废的府上寻了锄头铁锹,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
  等章平改头换面,姗姗来迟,池塘已被摸查了大半。
  他小跑过来,一抹胖脸上的汗,喘气道:“怎、怎么样了!”
  萧宅已有三年没人打理,草木疯涨,又枯黄零落。
  月夜里星河斗转,夜色下,灯火被风吹得摇曳。
  士兵们身子浸在半深不浅的池塘里,明灭不定的火光,让他们身上淤泥愈发暗沉,犹如索命恶鬼:“大人!还没找到!”
  “已经由东向西南挖土,人当时真的是从东边掉的吗?”
  章平啐了一口:“你们怎么不用脑子,尸体它不会浮动吗?这池子东边有暗流,会把东西吹到西边——淤泥都是这边高!”
  士兵:“……”
  有心腹
  见章平脸色沉郁,试探着开口:“大人,这都九年了,更何况,您当初也不是有意的……”
  章平挑起那对细长的眼,看向心腹。
  确实并非蓄意。
  他是老来子,养得不学无术,那年夏日,府里为赶赴秋闱的学子们设宴,他喝得大醉酩酊,和一个学子起了争执,把人推进池里。
  池中多荇草——这人没再浮起来。
  杀人是大罪,他吓出一身冷汗,万幸的是,父亲刚好在家。
  轻描淡写许诺目睹此事的五位学子,让他们进士登科,又向他笑道:“我儿啊,你这是撞上大运了。为父刚好是这次主考,陇西这边打通不了季穂……”
  他的父亲笑得痛快:“京城秋闱还摆平不了吗?!”
  而现在章平——或许不该叫章平——冷冷道:“有意无意,现在根本就没甚区别!昔咏那个贱婆娘要是发现此事,定会治我一个杀人夺命的罪。”
  心腹嗫嚅道:“不就仗着小郡主撑腰吗?可是大人,郡主也不能治您……”
  章平森然打断:“她可以。她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享封地万里,位胜亲王。她父亲是内阁首辅,统御七部。陛下亲口说过,昭平与太子无异,见郡主如见太子。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指鹿为马,颠倒世间一切黑白——”
  章平颤抖着声,像是在问心腹,也像在自问:“她有什么不可以?!”
  这话许能译成,“被发现我们都得完犊子”,心腹也浑身一抖,提了嗓子命令手下人:“都给我麻利溜的!怎么办事的!牵条狗来都比你们利索!”
  像是为了应征这话,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嚎鸣初始,尚在数百步开外,等到结束,一头雪狼犹如闪电,撞开院门冲撞而入,想也不想就将章平扑在身下。
  章平:“啊……!!!!!”
  他被疼得噤了声,余光里,好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男子,绛黑衣袍,银色护腕如雪,像是被院里的热火朝天惊住,脚步微顿,方才慢条斯理道:“真热闹,一个时辰还没挖到想要的东西,该给你们这群废物多留点时间的。”
  是那天跟在郡主身侧的,很英俊安静的青年。
  但能看出来,很危险,和小郡主完全的两个极端,章平想。
  他被压住,脸颊贴地,讲话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
  一截白色裙摆停在面前,宣榕声线温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还是废弃的萧宅?”
  章平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叹了口气:“还是说,你们在找那个?”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着衰荷败草而过,用长刀拨开一处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犹如枯树枝头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间。
  章平的余光里,那截骨头白得刺眼。
  章平沉默了。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这九年偷来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京中要么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权贵后嗣,要么是脚踏实地考出明堂的文官,没有真本事,过得会很痛苦。否则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陇西。”
  许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马,此后任凭差遣。”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还有,我夫人娘家官至大理寺卿,您这几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吗,他们定当鼎力支持……”
  “不能。”宣榕话声依旧温和,也依旧不辩情绪,“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让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寻夫,成为一个笑话。”
  九年啊,足够少年成人,足够婴儿坠地,足够春风吹开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间。
  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
  章平痉挛着,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介仆妇,放弃一方权势,真的值得吗郡主!!!”
  宣榕静静看着他,看出了他色厉内荏的恐惧。
  心想,真是奇怪。他们当年肆意草菅人命,仗着权势沆瀣一气的时候——
  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恐惧吗?
  月光镀在宣榕身上,她垂着眸子,唇瓣轻启:“值得。”
  章平露出个不酸不苦的笑:“您……终会、定会后悔的……”
  自古阶级林立,谁不是为他所处的立场发声?
  宣榕笑了笑:“那且看看。”
  *
  为了让宋桑母子俩睡一个最后的好觉。
  宣榕终归没有在今夜叫醒他们。
  只是让昔咏暂时收监陇西兵权,把章平看住。
  而夜色深深,今夜注定有人煎熬。
  耶律尧同样睡不着,但不像章平是因为又怕又焦虑——他这纯属陈年痼疾。
  蛊要用毒来养,最开始是一个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再后来十天,到如今,每五天都会是一场煎熬。
  他靠坐在驿舍榻上,隐有冷汗从额间自下颚滚落,喉结滚了滚,沉默着抬手,摸了摸将下巴搁在榻边的雪狼的头,声音很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望呜咽了一嗓子。
  月光从窗斜照,照在它和主人身上,榻边那柄弯刀上珠玉闪烁。
  “她是不是很好?肯把你都留下来。”
  阿望哽了哽,它似乎坚持认为它厉害能干,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嫌弃。
  便又低声嗷了一嗓子,像是询问。
  但耶律尧没再开口。
  他静默地看着,铺散在身上的月光。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好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好。
  不居功不邀功,但不经意间恩赐四方,就像无光暗夜里的月。
  宣榕显然是的——她待万物皆如是。
  怕阿望会伤人是个粗陋的借口。
  肯留下这只极为显眼的雪狼,真正原因是她最后一句话。
  他确实放心不下它。
  *
  翌日,宣榕醒得早。
  临摹了页字,不太用心地读了几页书,琢磨着怎么尽可能不伤人地和宋桑交代此事。
  这时,她的窗户被扣了扣。
  窗户是起来后半阖的,她还以为是随从有事禀报,抬头问道:“何事?”
  一只雪狼探出了头。
  不仅是它。在它脑袋上,立着威风凛凛的追虹。
  再在玄鹰的翅膀脖颈间,竹叶青左看右看。
  像是层层往上的叠叠乐。
  见到宣榕,阿望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大大的傻笑。
  宣榕:“……”
  原来是这种闹腾吗?
第15章 刺青
  宣榕不知道雪狼是否有自己的狼群,但耶律尧养的这群猛禽里,它显然是个头子——
  看到她走过来,阿望嗷呜了一声。
  追虹便将头后扭,从阿望背上衔起一枝尚带晨露的桂花。
  放在了窗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都看不出它们不是一类猛兽!
  宣榕:“…………”
  她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拾起花道:“谢谢你们的花。有用早膳吗?”
  三只叠在一起,歪着头看她。
  宣榕换了个说法:“早上有吃东西吗?”
  这次阿望应是听懂了,呜呜地摇了摇头。
  宣榕便道:“可以去找那位穿着靛青衣服,佩着长直刀,话少一点的侍卫哥哥,让他给你们准备吃的。”
  容渡话少心细,生活琐事、银两开支都是他来操持。
  说着,她将手中书和花都暂搁一旁,扯张纸,提笔写了“顾其食饲”四字,叠了两叠,走到窗前,正愁着给哪一只比较好,阿望就自告奋勇地仰起头,小心翼翼叼过纸页一角。
  然后又低低嗷呜了声,兴高采烈带着同伴走了。
  宣榕看那雪白的影子欢快跑下楼,才找了个白玉瓷瓶,舀水,将桂枝插了进去。
  满室芬芳。
  *
  宣榕是午时左右,去找宋桑的。
  人在晚间易情绪起伏,她很少在日落后与人议事。
  更何况,遇到悲伤事,看阳光明媚,也比见满园昏暗要好吧?
  她是这样想的。
  但看到在眼前嚎啕大哭的女子,宣榕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明大师说她性子柔善敏感,在红尘里滚滚,多看些生老病死,把心磨得粗粝些,会有好处。
  可真正感同身受时,会发现,原来很多痛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湮没。
  反而愈刻愈深,在重见天
  日时达到顶峰。
  宋桑哭了很久,方才哽咽道:“民妇多谢昭平郡主为我夫君,沉冤昭雪。”
  宣榕顿了顿:“你为何认为我是昭平郡主?”
  宋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郡主额间有朱砂痣,形似观音。所以,近几年来京中观音妆风靡一时,也流传出京,民妇家乡里还会给女童点朱砂以示祈福……”
  她低下头:“喜欢观音妆的女郎多,本来没敢往那方向想,可是,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贵人,肯愿意停下脚步,听我这么一个滑稽的女人……胡说八道吧……”
  宣榕轻轻道:“不滑稽,也没有胡说八道。这一路,你都做得很好。”
  她语气温和包容,这让宋桑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跪地道:
  “郡主,这一桩旧事让您费心,无以为报,唯有我这孩子还算机敏,就算不能跟在您身边,能跟着任何一位大人,为您鞍前马后做点事……”
  宣榕哭笑不得打断她:“好好一个孩子,送来当仆从做什么?他可以去望都,入个学堂,像他父亲一样走仕途。”
  宋桑愣了愣:“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宣榕将她扶起,实话实说,“蜀中偏僻阻塞,历来不适合读书人,你夫君能中举,已是聪敏勤恳,家风如此,孩子也不会差。”
  她很认真注视着宋桑:“但是宋夫人,你只想着送孩子远走高飞,没想过自己离开蜀中吗?”
  宋桑怔住了。
  宣榕很温和地点破她:“蜀锦制式复杂,你能凭借织布供养一家人,说明心灵手巧;九年未忘夫郎,远上千里寻他,说明你有担当和胆识。你这样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都过得很好,你为什么不去望都闯一闯——带上你的儿子呢?”
  宋桑活了三十二年,不是没听过人夸她。
  但都是说她侍奉姑婆尽心,说她家务干得勤快。
  她一直以为自己懦弱无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属于男人的“胆识”二字,会落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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