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雕弦暮偶【完结】
时间:2024-08-29 17:12:38

  宋桑喃喃道:“去望都……带上阿宝吗?”
  是带上儿子,不是儿子带上她。
  宣榕想了想,补了句:“若是家里还有老人,也可带上他们,行程诸事不用担心,我帮你安排妥当。”
  宋桑语无伦次起来:“民妇……民妇……”
  宣榕便安抚地拍了拍她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回蜀中了再做决定都行。不过夫人,我确实还有一件事问你。”
  见宣榕正色,宋桑也不由得紧张道:“您说!”
  像是斟词酌句,宣榕缓缓道:“那日,夫人为何会跑到驿舍来找章平呢?他不在这住,也不在这办公。只有我在这里。”
  宋桑懂了她画外音,瞪大眼睛道:“可民妇当时真的不知道!是在城外,听见有人叫卖烧饼,他卖得实在便宜,一文钱就三个,民妇就在他的摊贩前吃了饼,不知怎么,聊到了郡守,他就给我指了这个方向。”
  宋桑生怕宣榕怀疑她,又要跪地:“苍天在上,民妇可以发誓,今日才猜出您身份!!!”
  宣榕无奈按了按侧额,止住她起身:“说来也不怕宋夫人笑话,昨日,府上兵卫已把你家中情况调查清楚,飞鸽传书来了。我现在连你家几棵柳树都知道,又怎会不知道夫人深浅?坐吧。”
  宋桑这才安心,问道:“可是那烧饼郎有问题?我只记得他生得高大,样貌很普通,六天过去,估计也找不到了。”
  宣榕意外看了宋桑一眼。
  这位宋夫人,倒是比她原想得还要机敏几分。
  宣榕摆摆手道:“无事,我就问问。您这几日先歇息,您夫君尸骨已收敛在义庄,右手指骨确实有断痕,身量也对得上,应该无误,等您歇息好了再去看他。”
  等宋桑千恩万谢走了,宣榕才走到临街的窗前。
  窗外,正午秋阳正浓,树影婆娑,她立了片刻,问向一直侍立的昔咏:“昔大人,你觉得如何?”
  昔咏实话实说:“确实不对劲。”
  宣榕淡淡道:“也不知哪位手伸这么长,九年前旧案也能做文章。”
  别看她能轻描淡写处置此事,那是因为她身后权势滔天。
  但凡换个对“章平”不喜的对手,都做不到如此迅猛来治他。
  换句话说……
  昔咏抱着剑,沉吟道:“感觉有人在利用您?”
  “就算有人把我拿刀使,我认。”宣榕一字一句道,“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向长街望去,街道上,来往车辆行人川流不息,有孩童拎着纸鸢,呼朋唤友蹦蹦跳跳,异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满载货物走过,驼铃叮当。
  太平盛世不过如是。
  宣榕看着远处佛塔垂挂的古钟,说道:“此事到此为止,把人手都叫回来,回程多让人注意点就行。”
  昔咏微讶:“您不查吗?”
  宣榕面不改色:“怎么查?能探知我行踪,可以把手伸到陇西来的人,京城里就算没有百人,大几十人也有,再筛一遍有利可图的,大概十几人。这十几人背后又是错综复杂的一层层关系,范围这么广,还能挨个上门兴师问罪不成?”
  如今朝堂可以大致分为四派。
  每一派系后都波谲云诡。
  昔咏默然,刚想开口,就听到宣榕开玩笑道:“更何况,这十几个人中,明面来看最有可能的,甚至是你,昔大人。”
  与萧家有旧仇,被章平折颜面。在陇西和蜀中都有半年以上履职——
  昔咏脸色大变,立刻单膝跪地,俯首表态:“臣惶恐!臣忠心可鉴,不敢在郡主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更何况,臣若是想让您帮着出气,直接说就是了,何必这么迂回?”
  宣榕被昔咏的直截了当震了震,好半晌才无奈道:“要是真怀疑你,怎么会当面说?昔大人……您都跟在我身边一年了,还不清楚我性子么?”
  昔咏绷着身子道:“态不可不表。”
  宣榕噗嗤一笑:“好啦,昔大人忠心耿耿,昔大人战无不胜。我午憩会儿,补个觉,不用叫醒我。”
  昔咏应是退下了。
  合门时,看到宣榕仍在窗前伫立。
  昔咏忽然想起,她刚立了军功、入宫受封时,也曾远远见过小郡主的。
  小郡主幼时比现在活泼一些。
  是那种天真的、好奇的、不谙世事的试探。
  那是春天,巍峨连绵的宫殿群下,她被皇嗣和伴读们簇拥着,一群小孩儿坐在长阶上,她托着下巴,望着绽放的玉兰。
  似是有想法,尝试着攀树折花。被一群侍从哭爹喊娘得求住,没爬。
  她很乖巧地拿着随从摘下来的花,三两下,折了只蝴蝶。
  向天空掷去,被风吹过,刚好落在琉璃瓦上。
  那时的她尚且懵懂快乐。
  后来,众生的苦难,将她一刀一刀,雕成了香火里的神像。
  无边悲悯,无边苦楚。
  无边孤独。
  *
  这一觉,宣榕睡到傍晚才醒。
  醒来,日光渐斜,有秋风从没阖的窗里扫入,她有点冷,去关窗时,看到一枝灿烂的金花茶。
  嫩黄的颜色。
  嗯?
  她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到追虹立在不远处的树上。
  便笑道:“怎么只有你?阿望呢?”
  追虹便扇了扇翅膀,像是在指地。
  宣榕顺着往地上看去,只见地上是一排排狼的爪印。很深,像是爪上沾了污泥。
  宣榕:“???”
  她将花插进瓶里,下楼,跟着爪印一路来到不远处的河边。
  就看到一只漆黑的不明物体,在清澈的河水里撒着欢。
  宣榕:“………………”
  仔细一看,那不明物体是阿望。再定眼一看,它主人满脸阴沉地立在岸上,看它散德行。
  宣榕莫名心虚起来。
  心道:“总不能是去为我摘花惹得一身泥巴吧?”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走了近了点,又因为心虚,那步子迈得也轻。
  耶律尧本抱臂在岸,冷眼旁观,但见到阿望将自己越搞越糟,终是额头青筋跳了跳,忍不住问道:“你就只会在雪地里打滚除尘吗?”
  阿望特自豪地叫了声:“呜呜!”
  耶律尧:“洗澡不会?”
  阿望囫囵着爬上岸:“呜呜呜。”
  耶律尧:“……”
  他似乎看不下去了,认命地叹了口气,咔擦两声,
  沉重的玄铁护腕坠地,又开始挽袖子,露出一截肌理紧实的小臂——像是要替阿望洗澡。
  刚走没两步,哗啦一阵水声,阿望从岸上跳入池塘。
  渐起的水雾将耶律尧浇了个满身。
  “阿望!!!”耶律尧声音已含愠怒,“你再闹试试?”
  但阿望很明显太久没撒欢了,咬住耶律尧袖摆,想要把他往水里拖。
  耶律尧冷笑一声,干脆将上衣脱了,揪住阿望后颈,也不知是要洗狼还是揍狼。
  宣榕微微一怔。
  那具属于青年男子的身体,腰背线条优美流畅,肌肉不夸张,但力气似乎大到能将阿望单手提起。
  按理来说,她应当非礼勿视。
  但耶律尧背上那片纹理复杂的刺青,让她一时没有移开目光。
第16章 兵戈
  不同于大齐以“黥字”为刑,北疆地处异域,成年男子确实有纹身习俗。他们会在身上纹刻家族图腾,祈神图案,求神明庇佑。
  宣榕只是没想到耶律尧身上也有,而且占据了他大半后背。
  他微微侧身,只能看到左侧是一幅青灰雪狼图。孤狼引颈长啸,诡谲艳丽的枝蔓图腾缠绕,既野又邪。刺青之下,像有殷红灼然的色泽纵横于皮肤,就好像刺青是为了遮住它们似的。
  再往右侧,也有图案,但看不分明了。
  被青年绷紧起伏的肩背肌理挡住。
  宣榕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身要走。
  可方才阿望扑腾作响,她轻手轻脚来,自然像是悄无声息。
  而现在阿望被耶律尧扼住后脖,还没来得及给主人露出个讨好的笑,一人一狼就被岸上树林间,草木惊扰的脚步引去视线。
  一截白纱裙角,徐步离去。
  耶律尧:“……”
  阿望试图露出无辜的神色:“汪。”
  然后被他主人面无表情扔进了河里。
  *
  这一趟行程琐事极多,宣榕没把刺青放在心上。
  当晚,她收到望都回信。是父母寄来的,回的是她在瓜州曹孟案后,写的一封家书。
  信有三封。
  第一封,一页纸,父亲简明扼要批阅了她写的《漕灌论》,指了几点谬误,又顺手布置了一堆课业——是让国子监学子都眼前一黑的繁重。
  宣榕一声不吭照单全收。
  第二封,三页纸,以图配文,图是父亲画的,字是母亲写的,生动描绘了公主府上近来状况,包括但不限于金菊满堂、狸奴生崽、堂兄成亲,字里行间充满诱惑——
  家里这么好,赶紧回来!
  宣榕边看边笑,忽然“咦”了句:“当真有用啊。”
  昔咏在一旁奇道:“什么有用?”
  宣榕便道:“大伯母不是一直忧心堂哥学业么,我让她每晚念两遍《地藏王菩萨经》,她说,经过一年诚心朗诵,堂哥学业大有长进。被夫子点名表扬。”
  昔咏虚心请教:“真的有用吗?赶明儿让我那些部下也念念。”
  宣榕失笑:“他们想要求什么?”
  昔咏道:“当然是身强体壮,功夫大涨。”
  “……”宣榕迟疑道,“那恐怕不行。大伯母是话多,又爱过分操心,每天唠叨得堂哥痛不欲生,所以,我让她念经,一遍两万字,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昔咏:“……”
  宣榕如实道:“没了人在耳边指挥,估计堂哥这才重拾热情。你那军营不行,念一遍,估计他们倒头就能睡。”
  昔咏表情一言难尽:“……臣明白了。”
  她捧起第三封书信递给宣榕,道:“这封信落了秘蜡,臣没敢替您拆开。”
  父母少用这种规格的家书。
  宣榕看了昔咏一眼,昔咏立刻倒退出房,掩门。
  油灯扑簌的火焰下,宣榕用小刀划开信封,展信阅读。
  是关于耶律尧的。
  大概说了三点。
  第一,支持她的一切决定,但带人上路,务必注意安全;
  第二,琉璃净火蛊早年与鬼谷有关,能操控万兽,助长武功,后流于江湖,但应都在中原,不知耶律尧如何有机会得到;
  第三,若有任何不对劲,杀。
  最后一字“杀”是娘亲的字迹,张扬森然。
  宣榕沉默片刻,将信抬起,放到火上烧了。
  又过了几日,送走宋桑,将“章平”押回京中三司会审。宣榕这才决定启程。
  东归途中,一连几日都是艳阳高照,一行人赶路飞快。
  大半个月后,已至河东境内。
  这日,宣榕在路上的茶水铺子暂歇,问店家道:“老人家,此处离安邑还有多远?”
  店家给上了五碗浑浊的茶水,笑呵呵道:“不远咯,再往前二十五里路,就能看到城墙。”
  宣榕面色如常地将茶水饮尽,道了声谢。
  见阿望凑到她脚边,伸出舌头吐着气,便抬手摸摸它的头:“热吗?要是累的话,我们多歇会儿。”
  这大半个月,阿望凭借一腔热情,很快和宣榕一行人打成一片。
  闻言,蹭了蹭那只纤长白皙的手,兴奋地摇摇头。
  意思是还能再跑八百里。
  宣榕便道:“好厉害啊。”
  她有点好奇地问向一旁耶律尧:“耶律,你回北疆后捡的它?”
  耶律尧本是坐在长椅上,靠着桌,默不作声喝茶看景,回头瞥了眼摇着尾巴的雪狼,徐徐道:“不是,我有次受了重伤,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被它捡了回去。”
  宣榕:“……”
  刚想着这也能算一个温馨的故事吧。
  就听到耶律尧道:“它想吃我。”
  宣榕:“……?”
  耶律尧:“被我打服了。”
  宣榕:“……”
  这话就让她有点不知从何接起了,只能像是突发奇想,问了个琢磨很久的问题:“话说……阿望可以骑吗?”
  耶律尧思忖道:“可以是可以,哈里克以前骑过,跑得还蛮快的。但恐怕它会载不稳你。”
  “……?”宣榕眸里露出点疑惑,“我比哈里克还难背吗?”
  耶律尧笑了声:“这倒不是,你比他轻多了。”
  宣榕追问:“那为何?”
  耶律尧却似乎不想解释,只道:“不为何。别想着骑狼了小菩萨,它皮厚肉糙的,再横冲直撞也没事,你得陪它滚掉一层皮。”
  宣榕:“…………”
  她只能止住这个出格的念头,也将目光放到远方。
  这是一条官道,来往车马不算太少,既有奔驰的快马,也有豪华的车轿,咕噜噜走过。
  看着热闹,品种却少,一旁容松有点昏昏欲睡:“什么时候走……我操!”
  他惊醒过来:“大白天哪来的送丧队伍。”
  顺着容松的目光望去,不远处,一支四人的队伍,护着一辆两驴拉的车板车走来,车上是一口硕大的黑木棺材。
  这四人皆是箭袖短打,手里还拿着些纸钱,抛散空中。
  常人看见出丧,多半觉得晦气,宣榕却多看了几眼,低声道:“多半是走私什么东西的,阿松,你别一直盯着人家。”
  容松惊了,也压低声道:“不是,郡主,你怎么看出来的?”
  宣榕解释道:“远葬则奢,近葬则简,车辙上泥土颜色都不尽相同,说明沿途不近。这么远距离,按照河东郡的习俗,是要厚葬的。只让四个人跟着,不合理。”
  容松蠢蠢欲动:“要抓去报官吗?”
  宣榕摇摇头:“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侵他人利益,不用太过严苛。”
  “恐怕不是。”隔着一张桌,耶律尧望了宣榕一眼,这距离太远,他没法压低声,干脆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微微弯腰,压低声淡淡道,“吃重不对。普通盐茶,没有这么大的吃重,你看车轴入地起码寸余。”
  只有直面战场的将士,才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耶律尧甚至比昔咏还要警惕,至少是在他开口后,昔咏才脸色一变:“里面必有重铁。”
  她刚想上前,耶律尧先她一步,将手里那破了口的陶杯一弹,打在驴车车轴上,登时板车一歪,上面的棺材便直冲冲掉了下来,砸在官道平整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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