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忍不住把魏妆夸奖了一番, 只道是小姑娘独具慧眼,颇有经商能力。旁人若经营铺坊大多先须经过一番沉淀, 她竟刚开业就这般红火起来。
又命人传季花师进来, 把花盆领去摆放。
魏妆都已与谢三郎成亲了, 在宫里宫外,谁都知道谢三郎宠妻无度, 焦皇后却还唤着小姑娘,可见对她的偏爱。
周边的宫女嫔妃不由得投来了笼络的目光。
季花师正在外面的御园里伺弄花草,很快便走进殿来。但见女子二十余岁,头上戴一顶草笠,接过花盆时略微异样地打量了眼魏妆。
这多肉原产于遥远的西洲,那里遍地沙漠还有昆仑奴人。眼前这位谢府三少夫人,肤白唇红似出水芙蓉,该是在深闺中娇养,如何可知这类生僻的花种?
季花师恭敬地颔首,含蓄道:“听闻多肉产自沙漠之地,京都无有谁人在意,谢少夫人当真见多识广也。”
此话说的,难道在试探魏妆是否也认识同样生僻的曼陀罗?
魏妆对季花师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但谢敬彦既已开始调查她的来历,却也不必打草惊蛇。
做了那十余年的高门贵妇,心机城府自然是有的。魏妆便对焦皇后谦虚地解释道:“臣妇初时进京贺寿,身上所带经费不足,所幸蹴鞠赛上跟着姐妹们押注赢了些许。开出花坊后,为了节省开销,便在花市的商旅摊上一口气买了多种特色的多肉。没想到待捯饬起来,竟焕然一新,卖得这般紧俏。”
……原来只是个巧合。季花师敛藏狐疑,将三只小花盆仔细提了出去。
魏妆往窗外一眺,中宫里的御园正处在皇后寝殿的上风口,但见窗外摆着四盆曼陀罗花,另有两盆放置在了皇后的美人靠和妆台旁,而季花师正在给埋下去的花籽们松着土。
此花花期长达数月,能从五月底一直开到十月份。啧,哪个方位皇后待的时间最多,就挑在哪处摆放,这花师可是“真尽职”啊。好在只看到了六盆,其余不知挪去了何处。
因又邀了焦皇后到外头散步,待走近一片竹林时,魏妆用眼神示意皇后屏退旁人。皇后默默觉出女子似有话说,便对身后吩咐道:“此处鸟语花香,就留魏妆与本宫单独走走吧,你们踅去前头的路口等着。”
“喏。”宫女们口中唱喏。
魏妆瞅见无人,便将那《万花图鉴》的小册子从袖中掏出,递给了焦皇后,又复述了一遍那日偶遇呈老花师的始末。
皇后半信半疑地翻开发黄的书页,瞥见那上面绘着的花形,一眼就认出了曼拿罗。再浏览旁边的字载介绍,生生地抽了口凉气。
没想到她近日莫名钟爱的花卉,竟是摧残人性命之物。
联想自己的一些日常表现,原还以为只是天热而倦怠,却不知是否已在缓慢地消损了。
说来焦皇后出自四品挂职官家,不像沈德妃、杜贵妃她们,能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在背后支撑。也正是因出身如此,昔年才得以与需要避嫌纷争的庆王定了姻亲,更从未见过庆王。
她与淳景帝却是在机缘巧合下的一见钟情,于大婚前便已私定终身了。然那时淳景帝面临登基,朝堂局势不稳,她自己又且是战死的庆王前未婚妻,这些便都只能瞒着不说。
等到太子“早产”下来,再过一二年梁王、宣王也都相继出生,莫名各种揣测与流言蜚语便四散开来。任由淳景帝再做何解释,太后首先就不愿意相信,更别提一干朝臣们了。
因不想让皇上为难,这些年焦皇后为了维持后宫稳定,始终贤忍周全着。更自幼严苛太子高纪,须谨记收敛锋芒,以德服人,日久见人心。
万万没想到啊,还未能熬到太子上位、淳景帝与自己怡享晚年,竟就险些遭了暗算。
而更要紧的是,焦皇后珍惜难得与太后松缓的关系,将其余的八盆曼陀罗都送去了绥太后的宫里,只留下六盆给自己。太后前阵子着了风寒初愈,倘若出个什么差池,该如何交代?
皇后便揣起册子,连忙拉了魏妆前去西宫。
事情发展出乎魏妆的预料,然而也意味着多出了机会。倘若此事真与沈德妃有关,那么沈德妃就相当于连自个姨母太后都坑了,正好可利用来剥离太后对梁王的偏袒。
好在趁早发现了阴谋,这些大都在谢敬彦与她的预料安排之中,魏妆随着焦皇后一路过去。
到得太后宫中一看,幸在起居殿与花房相隔着距离,不像皇后那边就在上风口,风一吹飘得满室皆甜淡的香气。
但绥太后近日明显胃口欠佳,人也倦怠,虽然也可能是风寒初愈或者天热之故。
绥太后震怒不已,区区兹国初次来朝进宫,竟敢如此贼胆,祸害大晋朝中宫与自己皇太后的性命。
没准儿压根不是冲皇后来的,而是冲着常宿在皇后宫中的淳景帝,这曼陀罗是想威胁皇上的御体吧?
再仔细一琢磨,兹国胆敢做出此举,必然基于一定的胜算,那么背后应该还有个身份不菲的谁在给他们撑腰。
淳景帝是绥太后唯一的儿子,昔年登基时,朝臣们本就对母子俩颇有争议,怕是哪个不安分的宗亲也未必!
此事原怪不得皇后,要怪当怪鸿胪寺的那帮酒囊饭袋把关不严。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竟然能在这等大事上出纰漏。
绥太后说道:“兹国历来亲近厥国,与大晋寡于交道,此番突然来朝贡,皇上甚是款待,赐下的回礼更见丰盛,竟能做出此等险恶之举!别说它不懂这花有毒,进奉贡品并非小事,岂容儿戏。此事绝不简单,须得立即告知皇上,在私下里把那幕后的主谋一举揪出。你们回去后,且若寻常行事,暂不宜对外宣张!”
正中魏妆下怀,有了谢敬彦前世官场累积的门道,皇上要查的什么,他都可暗中助推一把。她便将解毒的方子抄下,递给皇后与太后留着,告辞出宫去了。
*
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走到先前那间医铺附近,魏妆忽记起来连日频增的缠绵,早该添一波避子药了。
今晨起床后的就已经没吃,正逢谢敬彦考职结束在休假,空旷了半个月的夫妻如胶似漆,魏妆那寥寥十五颗药粒怎堪够用呢?
那避子药须得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不过虽然服药麻烦,但医铺里的老大夫配方谨慎周全,常服对身子却无甚影响。
谢三郎既无须上差,魏妆出门时就用了他的马车。毕竟他这辆宝贝冬暖夏凉,内里布置高雅,乘坐极为舒适。他是很会懂享受好东西的。
眼看驶过去丈余距离,魏妆就假说要买胭脂的借口,叫贾衡停下来。自己下了马车,先进胭脂铺里挑了几盒欢喜的脂粉,叫映竹在店门前拿着,又说去医铺里买几样清肺生津的药材,用来给三郎煲汤。
正值傍晚朝霞满天,医铺里顾客三三两两,魏妆面覆着薄纱走进去。先买了几样麦冬、百合、石斛等煲汤用料,又驾轻就熟地指了指中间的一个柜屉,让伙计用小瓶装上三十颗,便从铺子里走出来。
只她身段莞尔,一头青丝如云鬟雾鬓,媚眼含水,如此姝色满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安国公府的二小姐姚茜今日正巧出来采买新婚小物,姚茜时常吹毛求疵,似梳子、簪子、帕巾等物,旁人买的再好她也不放心,非要自己出来挑选。
逛着逛着,觉得有些中暑,姚茜就近拐进一间医铺买了龟苓膏。忽地竟瞥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掠过,不由得注目一看,认出了是魏妆。
呵,姚茜对魏妆可谓记忆深刻。此女姿容绝代,出身六品州府屯监,却嫁给了才貌双冠文韬武略的谢三郎。嫁得是格外的荣宠风光,还赶在自己的前两月就进门了。这让姚茜好生意难平,谢侯府分明德高望崇,十分看重门第规矩,如何却叫她二房的压了自己一头。
姚茜虽未成婚,却已打听好了谢府的风向,晓得罗老夫人在焦急抱孙子。不免好奇魏妆买的什么药粒,别不是二房想抢先,上赶着用药、早生贵子吧?自个婆母汤氏可是争强好胜的主儿!
姚茜默了一下,便走过去,照着魏妆刚才所指的方向:“也给我来十颗。”
大凡来买这种药的女子、妇人皆甚遮掩,绝口不提药名。按医铺温大夫的说法,妇人若不希冀要孩子,避了也是行善,故而十分体谅,伙计当即取了十颗装进小瓶里。
姚茜又问:“此药怎么吃才能稳妥?”
她一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伙计遂低声答曰:“此药乃日常用的避子药,需要时便服用,不需要则搁着,一年半载的放不坏,客人您放心则个!”
哟,好啊。人都说谢三郎专情新婚娇妻,宠妻无度,怎料那少夫人却在背后这般行径。倘若要传到老夫人的耳朵里……
姚茜手里捏了把柄,脸上不禁露出洋洋得色,只觉这份惊喜把中暑的昏沉都消散了。
魏妆提着几样充门面的清肺生津药材,对贾衡道了句:“买好了,回府吧。”
适才走出医铺时,隐约有一道眼神略过,但她没细看。这间小医铺的温大夫此时尚未名声鹊起,京中的贵女官眷们大抵不屑光顾,她便放下心来。
贾衡眼瞧着少夫人好生惦念公子,一边扯着马缰,一边忍不住地叹道:“先前还以为少夫人必与三公子退婚,那阵子公子食不出味,夜不能寝的。如今成亲了,你对他这样好,直叫小的们也跟着高兴欢喜!”
魏妆在乎谢敬彦的死活,委实不如说在乎他为彼此卖命上位。
只她才买了避子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某种心虚,便作娴柔语气:“瞧贾侍卫说的,三郎在朝堂上争取功名,自然也有利于谢府的荣光。我既然身为他妻子,理当做好内宅的本分。”
贾衡先前觉得少夫人像狐狸精一样厉害,看到魏妆就想躲开。和谢敬彦出门时,马车都要下意识地绕着走。后来相处熟了,觉得她有一说一,让人信服,也就话匣子多了不少。
他有心想帮公子更加促成感情,遂又叹道:“可不就是,俗话说夫妻相合,家宅才能日兴,合该互相多体谅些。难怪三公子会买那几本追妻密札,必是想对少夫人加倍的体贴,用心良苦啊!”
什么叫……追妻密札?怎听着一股子江湖骗子味。
魏妆忽然发现,大凡谢敬彦身边的人,皆是单身,譬如贾衡、褚二、乌千舟,个个都是,也就他一个还能有妻有儿的烟火尘寰了。
但听贾衡一说到这,不由得错愕。在她心里,谢某人高崇凌傲,他竟会去买此类俗物?
她越发装作兴趣极浓:“你刚才说的什么‘密札’,听着好新鲜,难为他还能有这种喜好呀。”
贾衡顿时受到了鼓舞,更加乐呵地为公子“夸耀”(插刀)起来,解释道:“要么说男人不吃醋,吃起醋来了不得。那日我与王吉随公子外出,岂料回来的路上,撞见少夫人与一名军爷面对面站在巷口。你是不知道,公子那会儿冷着眸色,一言不发,我默默往前打马,还未走出多少距离,他就命令退回来了。而后便在路边买了几本追妻密札,花去二十两银子,抵我好些月的工钱。”
“他是真在乎少夫人你!”
才怪……
魏妆想起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谢敬彦回府后送了她陶瓷小人和奶味甜枣儿。他的确真在乎,他在乎的是他为官的名节与宗主颜面吧,只怕她又给他戴什么颜色帽子。
原以为重生再做夫妻,谢三的行止变化必然因着彼此交流渐深的感情。没想到却是种种书中的套路,奸诈权臣,枉魏妆险险对他上了心。
魏妆按捺住汹涌的气焰,只弯眉浅笑:“难为他有心了,堂堂第一公子,竟为了几句口蜜腹剑的花言巧语,而屈尊庸俗。他不是号称博通五经、文采斐然吗,自己就不能编了?”
贾衡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的口吻似乎不太对劲。连忙地粘补起来,叹道:“非也,三公子并不看,只不过随手翻翻便搁去了屉子里,再未见他动过。他对少夫人的一片痴情天可怜见,断不须那些身外之物。”
无意间又给少夫人指了路——
魏妆翻出了左边屉子中的追妻密札,但见几本拙劣的线装小书,所谓“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品味真高雅。
还在其中的某页上折了一小角——倘若爱她,就明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心里到死都无用。
难怪选部考核完,却去鹤初先生的翡韵轩先抚琴半宿呢,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女子悠然一笑:“既看不上,为何不扔掉,却深藏在屉子里?”
大概可能天气又热了起来,贾衡擦了擦汗:“那不一样,怎么着总花去二十两银子买的,扔了多可、可惜。”
随后再不敢吭哧了,再多吭一个字唯恐明天要被公子封口。
是怪可惜的,魏妆可没兴趣当面去揭穿某人。
她打开适才买的妆粉盒,用小指剔了一点胭脂,在谢敬彦那几本“密札”的表面划了大叉。
他要么就果然丢在一边从来不看,要么就自个难堪去吧。
既能花二十两银子学装腔作势,她便叫他花两千两万两,都休要再打动她半分真情。左右挂名夫妻罢,彼此皆非善男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