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小小的后宫细节,谢敬彦前世亦并未料到,竟被魏妆用她的视觉与人际交道发现了。
诸多事务堆积起来,他每日也旰食宵衣,忙碌得紧。
但往日忙完后,深夜回到卧房,魏妆便娇酥地睡在那乌木大床上。这几天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没有了女人软糯的身姿栽进怀中,手伸出去碰到是一片空,更别提还给他煲汤了。
谢敬彦不由又想起了魏妆吐血离开后的一年,那无尽的自责与失落感便如潮水席卷而来。
露水夫妻……她把话说得恁绝情,殊不知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谢敬彦当着众仆从在场,又如何拉下身段去顺从。
他须得端住陵州谢氏宗主的颜面,不能不顾及。
却深知魏妆姝色,惯会招蜂引蝶,如今又变得狠心肆意,谁知几时再把哪家男郎叼走了。
只想到两人在一块的恩爱缠绵,他就醋意与疑心翻涌,几日功夫不见一丝笑颜舒展。
连鹤初先生都感觉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但听谢敬彦抚琴,幽冷牵缠的琴音中,按捺着一股复杂劲力,在那根根琴弦上显露出来。
真没想到,清风霁月、克谨勤严的谢公子,也会深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爱情,到底是个如何的奇妙滋味。
鹤初先生并不劝阻,情之一事,唯有当事人彼此自渡。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随性附琴几曲,以作排忧消遣罢。
谢敬彦倒有想去接魏妆回来,但每每才冒出这种想法,又必然被身边的两个跟差打掉了。
不怪王吉和贾衡,是真急啊!
看见公子满脸都写着挂念少夫人,昨儿还画了少夫人的画像,才画一半又捻进了纸筒。
偏是每日三过簇锦堂而不入,只将车帘半开,男子侧着俊逸的脸庞,眼尾余梢似乎在花坊门口一瞥。若未见到靓丽小伙就略过,若见到了必定冷凛地锁着背影。
谁让少夫人的花坊越开越有名呢,前来寻花、观赏的人不在少数。在王吉心里,少夫人是当真精明强干的,他可不像贾衡一样,把少夫人想成厉害的狐狸精。在这盛安京都,也就自家三公子能配得起少夫人,换谁王吉都是不服。
王吉心里知道,公子记住这些俊俏小伙儿的脸和模样,一定事后会安排人去查他个十代八代的。
也是委实看不下去了,想少夫人就去找她回来呀。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女人若不在乎你,何必要吃你的醋生你的气。少夫人既能在意公子与那陶家的小姐,就说明是记挂着公子的。
等挨到第五天,已被罚没两个月俸例,还要自掏腰包每天挖空心思买点心的侍卫贾衡,终于豁出去小心翼翼道:“公子不如就登门去和少夫人讨个好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倒在黄金上不算寒碜,反、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对她‘下不为例’了。给少夫人下个台阶,她也就回府来了。听说附近国子监的学子们近日总爱买花,我怕是公子再不露面,再过几天禁卫营也要跑来了!”
听得谢敬彦心底就如钝刀剜过。男子鼻梁高挺,启唇冷冽道:“吾行事以大局为重,何错之有?该错的是她小心眼。”
王吉:“公子若不去,倘若被褚二郎闻出风声,他也该上门邀请少夫人去褚府。”
褚琅驰那个耿直郎将,只怕真的会做出此事,前世谢敬彦满身心都放在朝堂,不曾注意。现在想来,褚琅驰年过三十不娶亲,没准也是瞧上了魏妆。毕竟那时谢府内外都在猜测他们几时和离,等一等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垂在袖中的手掌逐渐攥紧了起来。
第99章
离大房二公子谢宜的庆婚宴越来越近了, 谢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柱子与窗棱上又贴起了大红的双喜,各院都在从早到晚地忙碌筹备, 好一派人气昌荣。
罗老夫人虽不亲自参与,但每日晨昏定省都对各项事务耳提面令着。毕竟谢府近阵子颇受好评, 这声望啊一旦升高,旁人便对迎来送往的礼数更加考究了。又还想在庆婚宴上把与奚府退亲的非议彻底消散, 再赢一波赞誉,因此般般皆马虎不得。
罗鸿烁起先尚未注意到魏妆不在, 只当她忙碌于花坊,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凑合过去。
等到这天早上随口一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五六天没见着老三媳妇儿了。问婆子, 婆子支吾着说三公子不允吱声。
罗鸿烁最不喜欢府里欺上瞒下, 挑衅她当家老主母的威严。
旋即垂下脸来:“谢府规范严肃, 夫妻、主仆各有轻重,何故这般遮掩,莫逼我自个去问!”
婆子只好缩起肩膀, 半推诿地答说:“三少夫人搬去簇锦堂里住了, 奴才也是去浣洗房和婢子闲聊,这才刚刚晓得的。还、听说还要与三公子和离, 在花坊等他的休书……”
婆子一边说一边打量老夫人的脸色,语气发虚。
罗鸿烁遂命人去云麒院瞧瞧, 回来一禀报, 果然是这么回事。除了三公子送的首饰衣物在, 其余少夫人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
听得老夫人差点就要掐人中——只就在前些天,深夜里的动静都把听墙角的婆子臊住了。原还担心三郎被魏女迷得罔顾朝事, 转眼忽然闹起和离来。
荒唐。
大夫人汤氏坐在一侧,则听得好不惬意。
汤氏最近委实沉浸于忙碌老二谢宜的婚宴,竟然没注意到发生了此等“妙事儿”。
今次谢府迎娶的是安国公府的嫡小姐,礼数体面自然要格外周全。汤氏更要借此良机,给谢莹在官贵世族面前博些眼球。眼看着谢莹明年都要十九岁了,年岁已然偏大,若能在金秋把亲事定下来,便能松一口气也。
女子的婚事万不能拖,越拖便只能挑拣别人剩下来的那些,尤其还容易突生是非。
譬如饴淳公主便成了典型,早几年或许好嫁,偏是恣意妄为,最后被赐婚给了翔州府的高钩。
那高钩虽姓了个高,却不算皇戚,还听说是个纨绔子弟。这么着一个飞扬跋扈的旁姓公主,就被打发去了大老远。
而偏让汤氏发愁的是,三姑娘谢莹竟似一点不着急,还爱好上了边关的风土人情,买来什么地图、风土籍每日在闺房里琢磨起来。
那几条灰不拉唧线条的地图,能看出什么?谢莹却看得津津有味,时而凝眉,时而傻笑的,还跟人打听庭州府。庭州府比翔州还远,那是戍边之地,大约除了官兵就是风沙。
可把汤氏急得上火,越发想早点给谢莹找个新的夫家出嫁。
汤氏原本还担心老三小两口那般恩爱,抢占了谢府嫡长曾孙的先机,却没想到啊。
呵呵,听得下人汇报完,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怎么说母亲重门第规矩,乃是件明智之举呢?你看我们大房的儿媳妇,进门几年了都恪守本分,没出过任何差池。这老三房里的,美则美得妖姣,在筠州府的旷蛮地儿长大,委实性情也与京都贵女不能类比。但谢侯府乃百年的名门望族,她这么做竟是不顾规矩、肆意逾越,传出去叫其他族人和外头怎么看?怕要误会我们陵州谢氏阴盛阳衰了。或者,她莫不是借着谢府风光上位,如今翅膀硬起来就想飞出去?”
谢莹坐在下首的靠椅,正在走神发呆。这阵子母亲给她看了许多男郎的画册,看得她都麻木不仁了,竟没一个能心动,偏是脑海里总想起那个魁梧结实的骁校尉。
回顾骁牧把自己送给他的牡丹又回赠到她手中,还把她当年不经意递出的绢帕一直揣在心口。谢莹在京都已然见过多少男儿,却唯有这位边军武将印象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地研究起来边关的气候与生活习性,发现庭州府虽有风沙,然亦有水草,还有边民、军户和番市,并不是先前以为的寸草不生。可又怕自己生来娇贵,受不住那般糙莽的边关生活,不禁渐生出了一丝难述于人的怅然。
忽听到母亲的一番言辞,谢莹皱起了眉头。在她眼里,三哥与三嫂是当真恩爱,怎的忽然斗气了,而三嫂嫂是明事理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负气出走。
谢莹便开脱道:“母亲这话可别再多说一次,仔细叫三嫂嫂听着了寒碜。三嫂嫂自进府后,帮了咱们家多大的忙,你莫非这么快就忘掉?门第固然重要,可并非门第是第一要素,先前奚府、林府与谬府,哪个门第不高么?且看看他们做出的糟心事。”
“三嫂嫂若将谢家当做跳板,何须费心又费力地管你我旁人的死活。来自筠州府怎么了,边关军营的粮饷都离不开他们的供应。太后都念着魏老祖父的功绩,可见魏家的风骨。母亲才得了人家的好处,转头又说寒心话。”
罗鸿烁本是墙头草,先听汤氏呱呱地一煽动,怒从心生,只觉得自个惊才风逸的三孙子被辜负了。但听谢莹一番解释,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魏女既有此等从容智慧,想来不是个冲动乱来的。
老夫人就不悦地摁了茶盏,震慑道:“大房先前要帮忙时,难得魏妆及时出了个主意,与三郎在背后一番布置周全,汤氏你可是满口感谢。这才刚过去,你却又开始了,还没谢莹一个姑娘家懂事理。”
“你也别梗在心里,老太傅就谢征、谢衍两个儿子,世袭的爵位给了你大房,谢氏宗主的名分让了二房,谁也没偏颇。这世袭爵位可是坐享清闲的好东西,宗主呢,说白了,却是个操心运维的费力活。老三从三年前担当起,干得怎么样,族人们皆有目共睹,没谁敢说个不服。每年分到你手里的红利不仅没见少,反而比从前都多了。人别太贪心不足了。”
汤氏顿时窘得说不出口话。
二房夫人祁氏近日过得可舒爽,事务都推出去让敬彦找来的两个管事干了,她只需汇总后告知老夫人既可。恰巧新得了一种养颜美肤大法,日常便都专心泡在房里琢磨,没去关注这些琐碎。
刚才祁氏一直心虚憋着没敢张口,忽听汤氏提点说,魏妆这是借力谢府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开。
好啊,最毒女人心也。
祁氏顿时心头一紧张,她做母亲的,最懂儿子有多执迷于魏女的情感中。对比先前给他塞陪房,那是连斜眼都不看,碰过的床褥都掷出窗去。否则祁氏怎会怀疑三郎不谙女-色,而那鹤初先生乃男扮女装呢?
祁氏正等着抱小崽儿,瞧魏女细腰翘臀的,找下房婆子问话,说是她月事颜色鲜颖月月准时,一看便知好生养。但儿媳妇私自外宿不归,于谢府门第的严苛,仔细家法落下来,罚伤了身子骨。
祁氏便忙开口道:“大嫂实是对三郎两口子苛刻了,妆儿进门这些日子,哪个不夸她好的?就以大公子谢宸说,他在曹职上两年没升了吧。他上面那位侍郎的夫人,从魏妆花坊买了花,心情好,晚上回去给吹了枕头风,谢宸便晋了一级。这些你却看不见,光记着人家门第了。”
“门第怎的了?妆儿是太后皇后都抬爱的,你莫非竟质疑太后皇后的眼光?敬彦他们两口子就只配给大伙儿出力,不配讨好么?我看这必是受了委屈才搬出去的,还好母亲给说了几句公道话,莫叫晚辈们凉了心!”
祁氏说得擦起了眼泪花,做出一副心疼关切的样子来。
将心比心,魏妆既嫁进门后体谅婆母,记着祁氏爱吃的小食、喜欢的脂粉,还给她说老虎与狮子的比喻,她做婆母的也须撑得起门面,莫给三郎拖后腿。
这汤氏就是平素被祁氏忍让惯了,才越发的得寸进尺。祁氏要么懒得怼人,真怼起来,也是字句绝不浪费。
只听得罗鸿烁越发地墙头草了,便慢声叹道:“二房的,你也别在这装腔作势,心思都用在哪儿,当我不清楚?魏妆若私自出府不归宿,该罚的家法我自会秉公判断,却不必各据一词。”
老夫人起初本是反对魏妆开花坊的,生怕损了谢府的清誉,岂料非但没损失,还使得人缘更好起来。
眼下魏妆那簇锦堂可谓炙手可热,不仅宫中得脸,来往的还多是官贵。罗老夫人最重视门第体面,唯恐被人听去八卦,也不好先去为难魏妆,且叫人把谢敬彦找了来。
晌午巳时末了,谢敬彦刚下朝回来,便随郑婆子到了琼阑院。男子修挺身躯穿着挺括的五品绯色朝服,端得是俊美无俦,龙姿凤表。
罗老夫人看得就无奈又心疼,说道:“我知你宠她,她也着实得人的欢喜,这京中我看就没有哪个见了她不喜欢的。但宠溺也须有个度,莫恃宠而骄,逾越了规矩。你身为谢氏宗主,还要做给一众族人当榜样、树威信。何以才刚考上礼部郎中,这么大好的事儿,她却搬出去不归宿了?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