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精神色严肃了些。
“万物讲究阴阳平衡之道,凡山只有这么些,却有不少从前未曾听过的妖精入凡占山为王。”他看着喜恰,这次十分认真,“夫人,你又是从何处来呢?”
喜恰垂目,灵山的事不好说,她一番含糊过去,另起了一个话题。
“说起来,多目大哥的黄花观远在千里之外,当日怎得会来陷空山?”
蜈蚣精没她反应快,一时竟被噎住。
“我、我有一好友......”
话说到一半,想起好友与他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忙噤了声。况且喜恰虽修行仙法,但为人却太随性没那么多修仙的念头,他得表一表自己的决心,带着她一起修行才行!
“好友?”
“啊,好友,我有一好友时常激励我修行,说四洲仙山灵洞无数,处处有仙缘,我便立志要走遍四洲,寻得修行之法,早得大道。”
喜恰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就是转移他注意力起的话题,倒也没真纠结。
二人就此回了无底洞,恰巧七个蜘蛛精也在。
经过前些时日的布置,如今这处洞府已然十分温馨,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还有喜恰施法做的假石小泉,泉水泠泠作响,一旁还扎了个青藤秋千。
秋千一晃一晃,水面落出光澜,涟漪里又五光十色——
喜恰抬头看去,原是蜘蛛精姐姐们为她选的衣裳首饰,流金织彩,光华熠熠,叫人目不暇接。
“小夫人,快来瞧瞧。”
见喜恰盯着看,为首的大姐宝珠挑眉一笑,招呼她过来瞧,“夫人平日里穿得未免太素了些,山间尚有花红柳绿,山大王却没得这样的颜色,如何能行呢?”
妖大都依傍山水间的灵气所生,凡间尤是如此,凡间的妖大都推崇姹紫嫣红的如春色彩,着春衣,簪花金冠,好不华丽。
喜恰晓得何为入乡随俗,也深觉绮丽稠艳的衣裳好看,自不会拒绝。
“咦,这个好看。”
一阵挑拣,她却又瞧见一物,欣然拿起。
那是个金灿灿的镯子,烛火摇曳下金光闪烁,灿若骄阳。
宝珠爽朗,直言不讳,顺着她的动作看去,似讶异喜恰喜欢这个,“就是寻常的金镯子罢了,夫人喜欢?”
比起经过掐丝、錾刻、珐琅烧蓝等一系列工艺打造的金首饰,这个金镯初时瞧着确不起眼,不过......
“不过倒是沉甸甸的,分量着实不小。”见喜恰已经兴致勃勃拿在手上掂量两下,宝珠笑道。
第一眼瞧上的东西总归爱不释手,喜恰赞同地点点头,自然而然套进了手中,显然心情也好极。
从前白衣素雅的小白鼠精这番俨然改头换面,一袭豆青长衫花比甲,碧荷绣金的披帛落肩头,云髻簪花,娉婷婀娜。
“喜恰妹妹,当真是生得极美。”
喜恰还在理鬓发,却叫才来做客的杏瑛也不觉看呆了,连连赞叹。
方才避嫌的蜈蚣精也重新回正堂来,见喜恰一眼,蓦然红了脸,还想再去避会莫须有的嫌。
又听小师妹蜘蛛精们都笑他,只得支支吾吾,一脸正色:“夫、夫人一身装扮极好,就可惜缺件趁手武器。”
众人皆是一愣。
虽说武器与裙裳不搭什么边,但确实提了个醒,众人说到底都是妖精,妖精要修行,要争地盘,没件厉害法器如何震慑其他妖?
除去杏仙本有荆棘林四公庇护,蜈蚣精与蜘蛛精是皆有宝剑在身的。
喜恰虽然法力也算高,但总也得有个护身的法宝才像话。
“也不打紧,我们既在陷空山聚首,便是心向着夫人的。”没想到一时真安静下来,蜈蚣精打圆场,“夫人莫要担心,谁要欺负你,我多目第一个不同意。”
一心修仙的蜈蚣精,仙没修成前绝不允许喜恰有任何危险存在。
蜘蛛精们自然也是如此,纷纷附和。
喜恰也仔细琢磨着,手腕微抬,又下翻一瞬,双手好似随意挽了剑花,感觉自己应当是有法器的来着......
杏瑛将她拉至一旁,思忖着,“我有一故交好友,乃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之女,她素来爱收藏法宝,改日我带你去挑上一挑。”
喜恰一听,忙摆手:“这怎好劳烦?左右我不爱惹事,没有法器也无妨。”
“不劳烦。”杏瑛瞧着面前美人一双潋滟多情的杏目,笑得意味深长,“万圣公主她爱纳法器,更爱见美人。带你引见她,想必她心里欢喜得很。”
......
五行山下,正是春枝攀上头的时节,却因此处少雨干旱,连从前那棵被喜恰多加照拂的胡杨都有些蔫巴。
哪吒轻巧跨过一条连春溪都蓄不上的小沟,鞋履踩在石砾间,发出咯吱的声响。
“孙悟空。”他眸色淡淡,扫了一眼被压在山下的猴王。
猴王自然早便发现了他,懒懒掀起眼皮,那双金光锃亮的眼睛在红衣少年身上来回扫视,笑了一声。
“小太子看上去好忧愁哦。”
哪吒微眯起凤眸,他晓得张狂的孙悟空一定是这种态度,方要启唇,复又抿紧。
“让俺老孙猜猜。”孙悟空早知此人喜欢端太子架子,并不在意,犹自扭动了一下睡得略僵的脖子,“小太子是在天庭无人交心,孤单又可怜得紧,特来寻我?”
哪吒目色微沉,仍未做声。
“不是么?那许是在兄长那里受了委屈,却无人理解,才来——”
一向脾气不算好的小太子眼底浮现一丝恼怒,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是在压抑怒火。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猴王的话,“孙悟空,软软去哪里了?”
孙悟空姿态闲散,啧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你自己的好妹妹看不住,来问我做什么?”
“休要打诨,你若知道便告诉我。”哪吒不是个有耐心的神,他垂眸看着压在山脚的孙悟空,沉着声,“作为交换,我替你去灵山求情。”
孙悟空“啊”了一声,看似很赞同这个提议,狭长的眼里反而没有丝毫乐意。
“小太子,你的好意俺老孙心领了。”他笑得促狭,“......但是,可惜咯,俺也不知道啊。”
“你方才说了那么多——”
“说得多是因为俺老孙看得清。”孙悟空打断了哪吒的话,唇边的轻笑漫不经心,“俺早就知道,喜恰妹子在天庭待不长久。她那么爱热闹的鼠,你却偏要绑住人家的手脚,叫人不得自由。”
哪吒清俊的眉皱起,目色含了一份戾气:“是她与你说的?”
“还用她说?我和她关系那般好,她却这么久不来看我了,一想就知道是你从中作梗,没事找事。”
“孙悟空!”
孙悟空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天庭的小太子这般生气的模样,只觉得有意思,还要再添油加醋一番:“你急了你急了,但现如今生气有什么用?你根本就对人家不好。”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哪吒自认这三百年对喜恰的管教尽心尽力,无可指摘,顶多就是她学不好法术时语气重了一点,但是作为他的灵宠,她当然要学好法术。
除此之外,他还有哪里不好?
“胡言!”哪吒气极,“孙悟空,你当真不告诉我?难道你不想重获自由。”
他不信孙悟空不知道。
喜恰从前是有许多朋友,但据他所知身处凡间的并不多,她被贬下凡去还能找谁呢?天蓬与卷帘皆是灵山所定的西行人,她找他们不到,唯有一直在五行山的孙悟空。
他已经找了很久很久了,从以为会不费吹灰之力,到翻遍四洲却一无所获。他偏不信邪,怎么会找不到,又为何找不到。
孙悟空嘿嘿一笑,看出哪吒的愤怒,却很无所谓:“哦,当真是忘了告诉你,马上就要有人来揭这山头佛简了。”
他已经要重获自由,自然不需要和哪吒去交换什么。
不仅不需要,还可以肆无忌惮嘲笑哪吒:“哪吒弟,听俺老孙一句劝,往后莫要这样我行我素了。”
有些事,并非自我认为好便是好的。
一味将自以为的好施加在他人身上,也不管对方究竟想不想要,于对方而言就成了负担。更甚者,对于喜恰那样不敢开口反驳哪吒的鼠而言,这些好甚至成了枷锁。
“你扪心自问,或许一开始喜恰妹子在天庭还是开心的,但后来呢?”
哪吒怔住,眼底的烦躁情绪越积越浓,原本淡若琥珀的眸子也变得如墨深邃。
后来呢?后来,她说她不要再当他灵宠了。
可是她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他的本意一直是为她好,可她私放妖孽下凡,直到如今还断了与他的联系——孙悟空定然也从中唆使了。
“何人救你?”错开孙悟空的反问,哪吒沉沉开口。
晓得哪吒是不打算回应这个问题,孙悟空倒也没所谓。左右不过旁人的风流纠葛,看在与喜恰的交情上点一句,这小太子不愿听也就罢了。
但是,他自己的事总归不能多透露给天庭的人。
哪吒再怎样我行我素,肆意妄为,也是曾经到他花果山掀起风波的——天庭的人。
“俺老孙不告诉你。”
第043章 双修
今日天光大好, 朝晖洒落无底洞,浸在阳光里的洞府暖融融的。
喜恰正瞪大眼睛看着案几上倏然出现的双剑,陷入了沉思。
两柄剑细长锋利, 刃如蝉翼, 其一长三尺而泛着寒气, 其二长三尺二而如烈焰流转, 是为鸳鸯双股,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灵器。
再一眨眼,灵器仍在,所以这样的好法宝是如何忽然出现在她洞府里的?
该不会真是她每日念叨着想拥有一件厉害法器吧。
“夫人!”外头响起敲门声, 一听是蜈蚣精中气十足的高喊, “夫人可起身了?该去吐气纳息修行了!”
喜恰一顿,挥手将衣衫穿戴整齐, 施施然去开了门。
蜈蚣精瞧见她却是一愣:“夫人今天醒的好早......”
他于修行一事上十分狂热,但喜恰不常是。虽然他每日雷打不动来喊喜恰起床, 但哪日她不是睡眼惺忪,今天却一派精神的模样。
喜恰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礼貌地转移了话题,“多目大哥, 前些日子拜托你去查那佛祖弟子的事, 可有眉目了?”
说到这事, 蜈蚣精一整个痛心疾首,咳了一声后遮遮掩掩。
“呃,自然是查了的。”他眼神飘忽,很想糊弄过去, “但就是,没什么消息......”
前些日子他将这长生圣僧的传闻当作趣事讲给喜恰听, 原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谁曾想喜恰当了真,那日听完,后又托他四处打听......
唉,也别说喜恰了,如今四洲确信“有个唐和尚西行,吃了他的肉就可以长生”的妖可不少,实在是好奇要害死妖。
“夫人,这靠旁人得长生的事也太过荒谬,哪有自己修仙成圣来得靠谱啊。”他絮絮叨叨着。
喜恰侧目看他:“什么得长生?”
她只听蜈蚣精说过陷空山无我洞的事,还不清楚后头的长生圣僧版本。
蜈蚣精一顿,错开她的目光,忽然瞧见了桌上光华璀璨的剑,不觉张大嘴巴:“夫、夫人,这法宝哪里得来的?”
一阴一阳两柄剑,上头裹挟的灵气浑然天成,隐有撼天动地之势,只夸一声好法宝都算是过谦了。
见喜恰没有阻止他的意思,蜈蚣精犹自上前,稍要触碰却立马被法器弹开。
指尖隐隐有烧灼感,但他面上浮现喜意,笃定道:“这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啊!”
喜恰久久没说话,神情逐渐疑惑起来。
无底洞外她早已布下了数道防护阵术,寻常小妖自不能扰,哪怕是修为高出她许多的妖精,也不一定能在毫不惊动她的情况下进来。
但今早,在没有任何人进出的前提下,这双股剑真就这样冷不丁出现了。
“夫人?”
见喜恰似在深思,蜈蚣精察觉到端倪,喊了她一声。
喜恰乍然回神,心里泛起淡淡涟漪,但面上没有显露太多,只摇摇头道:“没事,是友人相赠的。”
有人相赠的。
她或许,是真的失去了很多记忆。
蜈蚣精点了点头,谁还没个好朋友了。他只专心修道,别的事都不大上心,得到回答后不再多问,缠着喜恰修炼到晌午后便又犹自离开。
午后,杏瑛带着点心来拜访,喜恰依旧心不在焉。
“喜恰妹妹,这是怎么了?”杏瑛将竹食盒放下,疑惑唤她,“看上去心神不宁的。”
杏瑛下意识环顾四周,也没瞧见什么异常。
那双股剑一入手便叫喜恰觉得气息熟悉,仿佛已用过百年之久,如今已被她收了起来。
喜恰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莫名说不出的惆怅。”
杏瑛与其他妖给喜恰的感觉不同,蜈蚣精带着师妹们来陷空山是有求于她,虽也交情不错,但总有几分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在。
杏瑛却不一样,喜恰曾救过她,而在喜恰不记得的更久远的记忆中,她也受过杏瑛所救。
她没由来地亲近杏瑛,杏瑛自然也真心亲近她。是故,在杏瑛面前,她总是要更放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