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一口气,喜恰觉得心里堵得慌,垂目道:“杏瑛姐姐,我忘掉的记忆......或许很重要吧?”
她的头还隐隐作痛,叫人更加不爽利。
杏瑛抿了抿唇,作为被收进玲珑宝塔上过天庭的妖,她到底算是了解些内情,可犹记喜恰在天庭愁绪难解的样子,叫她如何开口呢。
如今,白衣小仙子虽不再居于天庭,却自得自在,神情舒然,本也是杏瑛喜闻乐见的。
“天庭的神仙大都看不上妖精。不然,当初我怎得会被抓入塔中呢?”最后,她如是说。
喜恰错愕住,许久没应声。
“莫要多想了,倒惹得自己头疼。”见喜恰尚未回神,却下意识揉着眉角的动作,杏瑛摇摇头叹息,“你便是想多才惆怅......倒不如出去走走,改日我带你去拜访翠云山的铁扇公主吧?”
杏瑛原本为人友善,认识不少妖精同僚。晓得喜恰是个爱热闹的鼠,也想叫喜恰尽快融入凡间的妖精圈子,便趁此提议。
“好呀!”
喜恰眼前一亮,上次同杏瑛去见的万圣公主极为有趣,乐得应声,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兴致高了便有心思分享其他事,喜恰从案几前站起身来,又拉着杏瑛去了另一个洞穴。
“上回到底草率了些......”她洋洋自得,施手请杏瑛看,“姐姐来替我瞧瞧——我为义亲重新布设的牌位,布置的可好看了。”
“......”
的确是好看。
神龛庄重,上缀宝石金玉,牌位用的也是上好的檀木,就是字刻得有点歪七扭八,一看就是喜恰自己刻的。
但杏瑛看见上头的“托塔天王李靖”几个字就头疼,玲珑宝塔中妖气甚重,其中不乏恶妖恶灵,当初叫她吃了不少苦头,自然也生了阴影。
“就是找不到大好的香。”喜恰犹自在瞧牌位,没看见杏瑛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现如今用的还是地涌村奉给我的香,姐姐可知道哪里有更好的?”
杏瑛拉住她的手,依旧心有余悸,好歹声音平缓:“......你的心意已感天动地,诚心便灵,不必拘泥这些小礼。”
奉香,许是真能上感天地的,叫天上的神仙知道的。
喜恰手上虽有云楼宫的法印,但被贬下凡来这么久也没见云楼宫来过人找。
而若是来找,又是为了什么呢?
杏瑛不由想着,若是某日来无底洞,却撞见李天王手持玲珑宝塔......作为义亲的喜恰都会被贬下凡,别说她多虑,她还担心这一山的小妖能否逃过此劫。
“原是这样,那还是心意最重要。”本也是为了不想双股剑的事才带着杏瑛来看的,喜恰认真听了她的话,点点头,“那我每日来拜一拜好了。”
......
喜恰琢磨不清双股剑的事,一想到便头疼。
云楼宫之中,也还有一位头疼的红衣小少年,正凝眉望着原本应当装着双股剑的剑匣。
剑匣空空,犹如他的心也泛起莫名的空落,不过只有一点点。下一瞬他心里顿起怒意与懊悔——早知还去问什么孙悟空,他就在水华苑守着便是了!
双剑有灵,跟了他的小灵宠三百年,早已新认了主。
此番定然是喜恰心念着自己将法器召走了......可气他不在,不然一定能从双剑的灵力波动中顺藤摸瓜,找到他那不告而别的小灵宠。
是了,不告而别。
她将他所赠的所有东西都放回了水华苑,那日去与父亲对峙时他不愿深想,后来却又忍不住想......
明明留有时间给她收拾细软,她却什么也没有带走。为何她要这样?就似要将所有与他的联系一同斩断。
越想越心浮气躁,哪吒心想着,待到他找到她后一定要好好问问她,还要将镯子重新戴回她手上,往后都不许她再摘下来了。
“三太子,显圣真君来了。”苑外忽有宫娥通传,声音有几分小心翼翼,“您、您可要见?”
自从三太子得知自己的小灵宠被贬下界后,整日脸色都极差,水华苑乃至云楼宫都笼罩在他的低气压下,无人敢惹他。
甚至更甚,哪吒本也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天庭中凡知情者,都不愿去触他的霉头。
但杨戬长居灌江口,他并不知道啊。
因此当哪吒同意,宫娥们将他迎进水华苑时,他自然而然有事说事:“哪吒,软软被贬下凡了?”
宫娥们相顾失色,连忙退下。
才调整回如往常一般神色的哪吒三太子,一下子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简直煞气深重。
“嗯。”但好歹是面对杨二哥,哪吒没当场撕破脸,不过还是眼见不开心,“杨二哥,连你也晓得了?”
同样在凡间灌江口的杨戬都知道了,说不定他的小灵宠也知道他在找她了,却一点消息也不传回云楼宫。
哪吒胡乱想着,心里更不大舒服了。
“我也是才得知的。”杨戬轻叹了声,“软软被贬前去向哮天道过别,如今哮天去凡间找她玩却找不见人,才反应过来她并没有说自己被贬去了何处。这不,托我来问问你。”
自家的小灵宠与哮天犬去道过别,却一封信一句话都没留给他,哪吒的不爽愈演愈烈,下意识问道:“她同哮天犬说什么了?”
“这帮不省心的孩子......”
杨戬犹自在叹气,却见哪吒语气很差,抬头看哪吒,才发现小太子脸都气红了。
小太子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仍由情绪蔓延,何以如此?
虽然旁人都爱说哪吒行事嚣张肆意,我行我素,但他心中的哪吒却是个果敢勇担的有为之神,况且哪吒在天庭也磨砺了千年,少年人冲动鲁莽的特质也磨平了不少......
“软软去哪里了?”他复又问了一遍。
但哪吒没回答。
他微一迟疑,心思透彻如他者,只是稍加思索便清楚了大半,沉吟道:“哪吒,你可有发觉你对此的态度太过激了些。”
哪吒没发觉自己过激,倒是察觉自己语气太过凌厉,于是抿了抿唇,侧耳听真君下文。
“先前我倒是偶遇过软软,瞧见她手上的镯子精巧,讨来看了看。”杨戬斟酌开口,“小姑娘倒是喜欢得紧,是你送的吧?”
哪吒微怔,想起了初赠喜恰镯子时她眉眼雀跃的模样,当时她的确爱不释手,也曾戴了一百多年。
“嗯。”他闷闷应声。
“镯子是好镯子,籽料上佳灵气四溢,内嵌的阵法环环相扣别出心裁。”杨戬瞧着他的脸色,微微一顿,下了结论,“你是用了许多心的,哪吒。”
哪吒微微抿唇,却错开杨戬的目光,显得有些沉默。
他自然是用了心的。
特意去须弥山找的籽料,又特地去长安找工匠打的镯子,其中的阵法皆是他反复琢磨于心,试了又试的。
只要这个镯子在,他甚至可以保证,连孙悟空都动不了他的小灵宠,可是......
“可是,其中的同心咒......”杨戬替他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虽声音轻缓,落在他耳中却依旧刺耳,“你本意虽为她好,却也免不了是动了掌控对方的心思。”
哪吒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掐紧了几分,心思不算平静,却想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是又如何?”
小白老鼠精是他的灵宠,自然由他来管。即便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有些过了,但他所做,如杨戬而言,皆是为她考虑,并没有太——
“那为何要掌控对方呢?哪吒,你可有想过。”
杨戬叹着气打断了他,迟疑一瞬,还是说了出来:“据我所知,你与她并未结契,其实并没有什么主仆之约。名义上她与你应当还是义亲。所谓的一句灵宠,或许只是昔年小妖不懂事......”
这话说的直接,且是哪吒最不乐意听的话。
红衣少年错愕一瞬,竟似瞬间被点燃了怒火一般,那双透彻的眸子里压抑着沉沉郁色,冷声反驳:“我于她有救命之恩,若非我将她带上天庭——”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极善劝慰人,又极懂哪吒暴躁的点在哪儿的二郎真君,以扇柄敲了敲指骨,是以提醒:“你想来是在意她,在意她的过去与往后,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又不愿与旁人分享她的所有好与坏,才想当然为她按了这么个名头。”
只要喜恰是哪吒的灵宠,只他一人的灵宠。
便可以理所当然认为喜恰为他所有,不容旁人觊觎,也不许她再去贯注旁人。
“你在意她,想她心中只有你一人,是因何而起?”
占有与操控,专断与指使,是尚不明确的爱意使然,是迷茫冲动后的直欲,却也是爱一个人时不该有的偏私。
杨戬看着哪吒,见小少年也不再反驳他的话,却也久久不再言语。
扇柄敲击指骨的钝响很轻微,一声声轻叩却犹如提示。
接着,少年眸中浮现一丝迷茫,那点迷茫又渐渐沉入眼底,变得怔忡不解,倏然又瞳孔微缩,至此清澈的眸子卷起惊涛骇浪。
下一刻,少年紧握双拳,分明绯色渐渐蔓延上耳廓,却嘴硬得很:“是因为......她是我的灵宠。”
“......”
白说这么多,又绕了回去,杨戬头有点疼。
.......
经年之后,翠云山芭蕉洞府内,正是一场好宴开场。
转过缀满琳琅宝石的绮帐后,小妖们进出有序,添酒倒茶,长席宴间尽是珍馐与瓜果飘香,和气融融。
女主人铁扇公主满斟了一杯酒递给喜恰,喜恰面露喜意,刚要伸手去接,又被杏瑛轻扣住手。
“不长记性。”杏瑛嗔她一句。
喜恰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若无其事般接了话:“哎呀,就喝一点点嘛......”
就是伸出去的手没有缩回来,纤长指尖仍轻点着酒杯沿,似乎心痒难耐得很。
“上回喝成什么样了?将你带回陷空山都怕底下小妖笑话。”杏瑛不赞许地摇摇头,“你那德性......”
铁扇一愣,与万圣公主对视一眼,二人也才反应了过来,掩唇轻笑。
喜恰馋酒喝,可惜却是个不胜酒力的鼠。
前几年也是在芭蕉洞做客,喜恰还有些拘谨,时常独自抿几口闷酒。上回却恰逢万圣招婿,铁扇开了坛烈酒,席上每人相敬酒,喜恰也多喝了几杯,谁晓得立刻晕乎乎起来。
她一喝醉,整个人倒是热情了不少。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舞,虽跳得有模有样,不一会儿却栽倒席上,叫众人都啼笑皆非。
“哎呀,不说啦。”喜恰羞恼道。
杏瑛笑也笑完了,才点了点她的袖角,轻哼一声:“小酌一杯,倒也可以。”
洞府中熏了清甜的香,烟雾袅袅,绮帐上挂的环佩叮当清脆悦耳,沉沉绵绵间,叫人未饮先微醺起来。喜恰这才端起银制的酒杯,笑着轻轻抿了一口。
少顷,又听杏瑛问起万圣,“对了,你新招的驸马如何?”
喜恰复又搁下银杯,铁扇也置下木箸,闺房话题不止在凡间女子间流行,妖精中也是一样,皆侧耳倾听起来。
“九头驸马智勇兼备,神通广大。”万圣一双妩媚的眼微微挑起,笑得神秘,“他是个有头脑的,前几日正与我父商议去祭赛国金光寺取宝塔舍利,待他取来,我自也要献一份力。”
杏瑛与铁扇皆皱起眉头。
喜恰不知道祭赛国在何处,却晓得何为舍利,错愕问道:“为何要取?”
“我倒是晓得碧波潭终日幽暗难明,舍利乃是佛宝,传闻来金光璀璨,霞光万千......”铁扇公主不动声色抿了口酒。
“确是如此。”万圣点头,眼波流转间潋滟风情尽显,“但也不全是,那宝塔之中的舍利本就是祭赛国国宝,受万民瞻仰供奉,佛力无边。若将它炼化来,又何须再惦记那西天取经的——”
杏瑛已然越听越蹙眉,忍不住打断了好友:“舍利本是佛家灵宝,以你形容,这宝塔之中的舍利更甚,岂容我等小妖惦记?再者,你又要出什么力。”
铁扇这下沉默不语,喜恰尊佛,心中也不大舒服。
面对交好近千年的好友杏瑛,万圣还算坦然,且倒也无所谓铁扇与喜恰听见,她甚至颇有几分洋洋自得。
“舍利金贵,我需得去天庭取王母的九叶灵芝草用以温养。”
铁扇倏尔冷笑了一声,将酒盏放回席上,清脆声响让本就不太对劲的氛围变得更冷起来。
只见她转头却看向的是杏瑛,若无其事道:“你倒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万圣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瞬间恼怒几分。
“铁扇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铁扇冷哼一声,并不留情面,“天庭与灵山皆势大,你与你那驸马要做这勾当,可莫要在这里细说。”
她毕竟才是芭蕉洞的女主人,也是矜贵的罗刹公主,冷下脸后也有好几分威严。
“免得届时惹下灾祸,平白牵连旁人。”
“你——”万圣气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万圣与铁扇的交情本也是杏瑛搭桥,这二人相处不过百年,还不算深闺密友,铁扇又是个直言了断之人。
一场闺中宴席,最后却有几分不欢而散。
杏瑛左右为难,而铁扇已然要送客。喜恰本不善言辞,只得每个都努力相劝两句,说得磕绊。
“喜恰,你留下与我说会话。”见杏瑛出门去追万圣了,铁扇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