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恰。”他怔了一瞬,旋即问她,“你在等我吗?”
“......”
有时候做神,也不能太不矜持,他从哪里看出她在等他了?
喜恰眼中露出一分迷惑,轻咳一声,没有问他去哪里了,只颇为礼貌的问候了一句:“你可用过晚膳了?”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话,却叫少年眼尾略微弯起,澄澈的瞳孔越发明亮起来。
他无甚口腹之欲,却觉得这是喜恰的关心,略微自矜,轻轻摇头:“还没呢。”
喜恰想不到他的心思,不过看着他气色似乎好了不少,若有所思着比了个请的手势,叫他进去用晚膳。
“不过你早已成圣,想来也不大需要吃饭吧。”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哪吒一噎,不愿细想她的意思是不是和自己方才想的不同,但语气闷了一分:“还是要吃的。”
喜恰没再多说,二人缓缓走进洞府中,石壁上点燃的烛灯轻晃,燎燎青烟中,哪吒看着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喜恰。”
他又喊住了她。
面前的姑娘也十分听话的顿住脚步,暖融烛火将她明媚的双眸衬得更加艳媚,如春色动人,漆黑瞳孔映着火光,潋滟生辉。
“怎么了?”她看着他一样被烛火勾勒着忽明忽暗的眸子,微微侧目。
下一刻,手中忽而传来炽热的温度。
原是少年轻执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了同样温暖的,熠熠生光的一点......这是个什么东西?
喜恰怔住,抬起手来端详了半晌,才看出端倪来,不过却更加疑惑,甚至微睁双目。
因为这点佛光莹润,只有黄豆大小的物件,正是昔年她为金蝉子所盗的香花宝烛。
“为何在你这里?”她问出了和在水华苑中一样的问题。
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少年微微垂目,想看她的眸子又不敢相看,再不似当初那般理所当然,只觉胸口沉闷,开口也沉闷。
“对不起。”他轻声道,“当初我不该从大哥那里将香花宝烛拿回来,这原是你给他的。”
他不该因为一己私念,不该因为占有和欲望,叫她最终那般伤心失意。
他曾说过要做她的义兄好好教导她,也曾说过要做她的小主人好好保护她,可最后哪一样也没有做好,没有顾念她的情绪,最后也难全自己的爱意......
“大哥?”喜恰自然不记得这些事,侧目看他,狐疑着,“你说的大哥是谁,难道是前部护法金吒——可我怎么会将香花宝烛给他?”
记忆原是这样错乱,可即便是如此,从贬下凡到如今,喜恰也没有生出一点想恢复记忆的想法。
此刻唯有一点错愕与焦急,因她以为这香花宝烛早已给过金蝉子——
绵长的灯火里,少年面容却朦胧又柔和,叫她心中也不由放松了一点紧惕,喃喃而道:“这应该是我要给金蝉长老的呀......”
偶有穿堂风,将壁上烛火吹得熄了一瞬。
哪吒面上的温情微微僵住,蓦然抬头看她,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复又问了一遍。
“给谁?”
喜恰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原本略含焦急的眉眼也淡了下来,只是看着他。
“原来......”他分明听清了,只是惊愕,犹自复述,“原来,是给金蝉子的?”
难怪他能从金山寺循着小妖的痕迹到陷空山,难怪她想知道取经人的踪迹。
原本上次他已问过她了,但她没有回答,他竟也没有那么放在心上,只觉她许是听了凡间什么风声,一时想歪了修行法子要吃唐僧肉。
“你从前与他有什么渊源,如今又为何要找他?”不知不觉,少年又声含急切,和一点说不出的古怪。
那点急切又糅杂了说不清的怒火,让他的声音变得冷寒下来。
他曾耿耿于怀着金吒拿走了喜恰的香花宝烛,这点耿耿于怀,叫他哪怕后来心说不再介意,也还是在这次去灵山时生了不一样的心思。
不甘,疑虑,愠怒,还有越生越多的嫉妒——
因他不明白,当初究竟是什么缘由驱使着几乎不惹事的小老鼠精,竟生出胆子,去偷盗佛祖的香花宝烛?
又究竟,是为了谁?
现下他知道了答案......哪吒心头的怒意越来越深重,怒火久矣,压抑至今。
“当年,你去取佛祖大法的香花宝烛,是因为......他?”
从几百年前,直到如今,原是有这么深的执着妒火,比起她什么莫须有的未婚夫还要生气。
因为盗取香花宝烛这件事,是她真的做过,为着一个他从未知晓的人做过——
瞒得真好啊。
“对。”出乎意料的是,喜恰没有缄默,承认得坦然。
她似乎想与他讲清楚,神色平静又温和。
因先前受过他的阻拦,号山之上又说的不够明白,兼之找金蝉子这件事本身也全是阻碍,令人迷茫烦郁。
若这位义兄非要在陷空山住上一阵子,他就必须清楚她要做什么,若听过之后,还要百般阻挠,她便会请他离开这里。
毕竟纵使孙悟空也想拦着她,但好歹没有在她眼前晃吧?
“金蝉长老于我有造化之恩,昔日灵山之上,是他予我姓名,助我开得灵识,后又教导了我百年之久。”
她的语气如神情一样平静,并不如昔年在他面前的小心翼翼,唯恐他有半分生气那般。
“若无他教化照拂,便不会有今时的我。”她看着哪吒,似乎还在观察他听到这话的神情。
“是故,昔年他将要离开灵山历劫,我为他去大雷音寺盗取香花宝烛护他平安,却因此被贬下界,但凡间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想找到他,报答他的恩情。”
他能有什么神情?
少年目寒如霜,琥珀色的清透双眸也变得沉郁深重。
静默了好一会儿,竟是气笑了。
胸口在起伏,但又似压着一口气喘不过来,待呼吸顺畅后,便怒形于色:“他教导你......他教导了你,那我呢?”
“有恩报恩......”喜恰凝视着他的双眸,略微迟疑,这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哪吒不听,他冷着声打断她,忍不住质问她。
“昔年我也曾教导过你,你不记得了对么?无妨,不记得也无妨,你要如何报答我呢,是不是也要给我补偿才对?”
那日从碧波潭回来,喜恰问他若是她曾欠过他什么,他可以要补偿,彼时他看不清,理不清。
但现在他想到要什么补偿了。
他想要细数,一桩一件,全部细数给她听。
金蝉子予她姓名助她开得灵识,可他也曾助她化形;
金蝉子教化她,可他也曾悉心教导她仙术,赠她法器,护她安宁;
金蝉子照拂她百年,他的三百年也不是空话一场,为她寻过的天灵地宝不是假的,悉心照料的金瓣莲也不是假的,甚至就算交予她的玉镯施了同心咒,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她有事的心也不是假的——
所以他要补偿,他要她也喜欢他——
“这些日子来......”喜恰开口了,她依旧目色平静,甚至于似乎不大理解他为何这样生气,“我也看得出义兄对我的照拂,并非是假。”
一字一句也是沉声静气。
“如义兄所说,昔年对我有恩,我们又难得有这份义亲的缘分。因而从你踏入无底洞起,无论哪般阻拦我,控诉我......”
“——我可有表现出过什么不忿,又曾发作过什么呢?”
哪吒倏然掐紧手心,眸间的光轻晃,眼中浮现许多复杂难明的心绪,一时却全都不能抓住。
她怎么能以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这么伤人的话?什么是照拂不假,什么是义亲的缘分,看似说着好话,可什么又叫做从未发作过......
他只好凝视着面前的姑娘,以期能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来。
她想必是难过了,生气了,因而才说重话?他是不是又惹到她了......
烛火摇曳在喜恰的瞳孔中,漆黑的瞳仁倒映篝火,纯粹皎然,心绪平和,没有一丝暗红妖纹,比他想象中还要平静且坦然。
心中忽如其来漫上许多惶恐,哪吒深呼吸一口气,心中躁动不已,想要补救几句。
“你被贬下凡,不是因为盗取香花宝烛......”
在这样的时刻里,心头的不安越发浓郁,他无比希望她能够将往事全部记起来。
“那是因为什么呢?”喜恰微抬眼眸,眼底晃过烛火的盈光,只是神色自若,好整以暇看着他。
良久,哪吒薄唇上下开阖,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要如何说呢?
说他将她带上了天庭,最后却让她宁可冒着被玲珑宝塔所伤的风险,也要独自救下杏仙,乃至被贬下凡。
而那时,她也曾满眼依赖他,她曾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不予理会,甚至质问她,如她所说控诉她......
一股难以言说的挫败感倏尔席卷全身,蔓延心中,他竟是在此刻才无比清楚的意识到——
喜恰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白鼠了。
“我......”哪吒垂下双眸,试图掩下眸间压抑不下的落寞挫败。
他不敢看她。
原来说重话的是他,而她所言明的,连重话都算不上。
是不是因为对他再没有念,没有怨,更没有喜欢——他好似真的失去了她。
“不若先用膳吧。”
喜恰轻叹了一声,仿佛不愿多与他争辩了。
原来,狭窄的石道长廊已至尽头,壁烛的微光乍然被前厅的明灯压过。无底洞这样温暖,可哪吒的心却难以如这般豁然开朗。
她的平静无波,更显得此刻的他徬徨失措,惶惶难安。
对比这样鲜明又刻骨。
最后,少年浑然不觉自己已将手心掐得生疼,只是苦涩着摇了摇头,他闷声不吭,往喜恰为他备下的屋子走去。
第060章 怀抱
喜恰没有拦着他, 她在少年身后默默看着,一时也无所言语。
失去的记忆究竟有多少,她不知道。
可她心中无比清楚的是, 从被贬下凡的那一刻起,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遗忘过去, 要释然往事, 重获新生。
她并没有那么想知道那段过去。
甚至方才她还在想,若是她真的曾与哪吒有过纠葛,不如就此说开,补偿他了却这段恩情, 如此也算是两清了吧?
“夫人。”
将离原在不远处, 看了看哪吒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她,微有诧异。
“夫人这是与义亲闹了别扭?”看出喜恰面上没太当回事, 于是将离的语气也很和缓,“我这刚端了桃子来......夫人还要尝尝么?”
喜恰一顿。
对了, 她原本是留了桃子,说等他回来一起吃。
花果山产的桃子水灵, 粉嫩皮薄,看着也实在诱人, 喜恰将心中莫名生出的情绪压下, 缓缓走上前。
将离递了一个长得最好的给她, 一边与她说着陷空山的家常琐事。
“小锦鲤们快要化形,我这几日选了几批布料,届时想做成小衣裳赠予她们,夫人可要帮我挑一挑。”
清甜的口感叫人心情不免愉快, 终于足以将藏在心中最深处的烦闷驱散几分,喜恰牵起唇角, 露出一个笑来:“自然要帮,我也得给她们备上一份了。”
“夫人能庇护陷空山众多小妖们,本已是我们的大礼了。”
喜恰微怔,抬眸看向将离。
却听将离笑着继续道:“妖精们之间讲究弱肉强食,能者居上,只是一座山头就能为落脚之处打得头破血流。更不论如今西行取经人的事闹得妖心惶惶,哪个妖精不想有一片安定的居所呢?”
还能有一个法力高强,又为人和善的大王庇佑。
“可是......”喜恰的声音顿了顿,忽感艰涩,“我也在找取经人......”
将离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夫人心善,与那大唐圣僧本也是前世善缘,又不似其他妖精那般要将他拆吞入腹,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难的。”
喜恰却沉默不语起来。
唇颊边还蔓延着那股清甜,可喉咙却好似干涩发痒,她的心跳声也变得有些沉重。
真会如此么?
杏仙提醒了她,奎木狼的事也还历历在目,他本也是天上仙,堕凡为妖后,与取经人沾染上因果,最后只能回天庭受罚。
可是,她实难放下......
难以说究竟是什么感受,只觉她失去的记忆太多,连带着灵山旧事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看不清旧人,识不得旧人,可拨不开的云雾里一直有执念在作祟,其中藏着理不清的爱与恨,嗔与痴,晦涩难明。
直到难以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金蝉子。
寂静里,心跳声越来越快,连带着脸颊也有些发烫,喜恰微怔,以灵力将怪异的感受压下去,脑海里忽而又闪过一个或能化解危难的办法。
......
哪吒方进屋,便觉得喉间腥甜,忍不出咳出一口血来。
仙神的血中有极盛的灵力,红似艳火,灿若流金,血迹顺着白皙的下颌滑落,又在地上溅开。
喜恰在凡间的日子并不亏待自己,屋子里铺就的都是凡间贵族时兴的莲地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