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之后五识六感更加灵敏,那股熟悉而清隽的莲香从踏入宫门后不久,就时刻萦绕在鼻尖。
他的性子她太了解,既然没能被孙悟空哄住,定然要来找她。
但她进宫又是拜见国王,又是与玉兔谈心,他能老实在她身后守了那么久,直到此刻才现身,还是有点出乎她意料。
少年比起从前,多了太多耐心。
她才说完,哪吒却轻皱眉尖,右手轻抬施了个法诀,而后走至她身前。
他离她极近,垂头之际,一缕柔软的发丝蹭过了她的唇,惹得她唇角有点发痒,下意识要错开头,却听见耳畔他饶有兴致的声音。
“如今还闻得到么?”
“......”
少年应当是特地施了个法将那股莲香掩了,但掩住又怎么样,他的灵力,他的气息,总是如此刻一般炽热又真诚的眼神......
她可太清楚了。
喜恰的手抵在他胸膛,轻轻施力将他推开,“你、你说话归说话,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哪吒正色,虽是离她远了几分,灼灼目光倒丝毫没远的感觉,“喜恰,那这些年来,我是不是也有改变?”
他听见了她与玉兔的对话。
喜恰抬头看他,唯见他潋滟的凤眸中倒映着她自己的影子,只有她一人。
三百年,有些事变了,有些心却没变。
她的手仍旧倚在他的胸膛上,手心下感受到的是强劲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无比。如他这个人一样,满腔赤诚,一览无余,从不对她设防。
不知不觉中,喜恰眼底已尽是笑意,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呀,始终如一。”
哪吒一愣。
还欲追问,喜恰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下猝不及防,叫少年退开一段距离。
她正起神色,将他没来之前发生的事与他一同做了商量,又特意叮嘱玉兔性子单纯,且还怕他,让他明日不要一直冷着脸。
哪吒对杨戬和嫦娥的过往倒是有一分了解,昔日天庭之上杨戬为了劝他,曾经提起来过。
但也仅限于这一分。
将线索与喜恰分享完之后,哪吒还有更在意的事要说,下意识皱起眉,但想到她方才的叮嘱,又努力舒展神色。
“我难道很凶么?”
能被天庭诸仙称之为玉面小阎王的天神,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神情冷冽,不可接近的。
可喜恰细细回想过往,才发觉从最初起,她好像就没怎么怕过他。
“不凶。”她摇头,又迟疑点头,“但在外人看来,应当是有点凶。”
哪吒没生气,只是哦了一声,眼尾弯起,很会抓取重点。
“你不是外人足矣。”
“......”喜恰顿口无言。
昔年她就没他能言善道,如今好似又吃了嘴笨的亏,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说不过他,但是叫得动他。两人此刻还站在殿门不远处,喜恰牵住他的袖子,将他带进了内殿。
“好了,该歇息了。”
神仙修行虽依仗天地灵力,但有自身强大的精气神为引,因而不常疲惫。
不过喜恰向来热衷睡觉,可此刻环顾偌大的宫殿,却发觉只有一张床榻,并着一张躺椅。
虽然哪吒精力旺盛得很,可能真不睡觉,但她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沉默一瞬,迟疑道:“......床榻,和躺椅,你选哪个?”
“我选和你一起睡的那个。”少年回答果断。
喜恰眉心一跳,刚要开口否决这个提议,少年却已反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床边。
“你睡吧。”他看着她,即便目光中藏着毫不掩饰的爱意,但当真站得挺直,神色正经,“我还不困,一会儿去躺椅上小憩便是。”
抬手便能使出三昧真火的少年,他的手心炽热,即便此刻隔着一层衣料牵住她,她依旧感知到了那一分热度。
喜恰的心跳越来越快,热度从手传递到脸颊,忙错开他的双眸,犹自躺去了床上。
心意已是那样明确。
殿内不知是熏了什么香,亦或许是真到了夜阑人静之刻,喜恰渐渐真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之间,她的目光又落到少年那袭灼艳的红衣上。
才恍然是因他在,她才这样安心。
......
翌日大早,天光微亮,殿外便有颇具异域风情的鼓声管乐响起。
喜恰这一觉睡得极好,睁开眼下意识看向躺椅,那处却空无一人,只留了一封玉笺。
她微顿,指尖一勾,玉笺就飞至她手中,细细看了一遍,才发觉昨日自己还是多有疏忽之处,不免有些懊恼。
这自然是哪吒留下的信。
他夜里去了一趟布金寺与孙悟空会合,哮天犬果然在那处,也在寺中见到了真正的天竺公主。
哮天和公主所言与玉兔相差无几,一个是毫不知情,一个是月下观花忽然流落街头,此事并无其他蹊跷。
但毕竟还事关唐僧,若玉兔真铸成什么错,恐为时已晚。
他们几个深夜商议,决定还是将杨戬和嫦娥一并请来。
又因昨日喜恰说的是让玉兔今日将取经人和哪吒都请进宫,哪吒放下玉笺便离开了,只待今早从宫门进入。
喜恰从床榻上起身,刚穿戴整齐,门外便有叩门声。
“女菩萨,公主的宴席将要开始了。”因是公主带回宫的贵客,又是与唐僧一同来的,宫女们的称呼很是尊敬,“您可起身了?”
这天竺国的合卺之宴可真是早。
喜恰应了一声:“进来吧。”
由着婢女们打点了一会儿,这便动身,随着婢女们一同去花园的路上,喜恰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还是心软了,没有想到哪吒所想的这些。
可是此刻的一时心软,待真铸成错时又如何办。
不过话说回来,喜恰一顿,不亏是早年成圣的三太子,哪吒一晚上怎么能做这么多事,当真不睡觉的......
锣鼓声越发近了,天竺王宫的花园犹如蕊宫仙府,锦砌花团,蝶舞蜂绕,已有不少宫娥彩女正轻歌曼舞着,很是热闹。
凑近了看,才发觉花园之中人已到了个大半齐全。
不说国王王后这样的东道主,孙悟空已然带着两个师弟坐了一桌,哪吒在另一桌,但他并非一人独坐,喜恰目光扫去,看见了哮天犬......和杨戬。
杨戬来得这么快。
喜恰心下微微惊异,灌江口距离天竺跨了一大洲,此刻已至,怎么说也是夜里一见信便赶来的。
“他竟也来了!”
有人拉了她一下,银铃般的声音带着恼意和一点惊惧,但并非是对她的。
从前在天庭,因着嫦娥的面子,玉兔怎么都不会对杨戬不客气。
但此刻,只一句的语气,明晃晃表现出了对杨戬的不满。
玉兔今日一身天竺嫁衣,比昨日更是华贵,古丽裙尽显妩媚娇艳,叫对面的哮天犬微红了眼眶,眼巴巴看她。
但玉兔错开了哮天犬的视线,只拉着喜恰坐在一桌。
她的手微微掩在袖下,可天竺的衣裙并不如东土那样宽袖长摆,又因她这样的动作,喜恰察觉她手中好似藏了个什么东西。
但再细看去,袖口只是镶嵌了一圈熠熠生辉的宝石,并没有其他。
喜恰略有狐疑,难道只是看错了?
她想问玉兔,“你手上......”
第098章 忘情
“喜恰。”
玉兔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急着与她分享,“唐僧根本没有斩情丝!”
喜恰一怔。
虽然昨夜玉兔说了不会去取斩情丝,最后还是去了。
“真的没有。”玉兔怕喜恰不相信, 又重复一遍, 将昨夜的情况说了出来, “古书中说历经情劫之人, 斩情丝便会存在于此人识海中,可他根本没有。不过我也只是探入了他的识海,没做其他事——”
“绒绒。”喜恰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还要解释的话。
“玄奘西行取经, 将普渡佛法于众生。佛祖大法将此重任于他, 你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僧人而已吗?”
或许有情劫。
或许唐僧真有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时刻,可佛爱世人, 不独爱一人。
但回看西梁女国,回看陷空山, 喜恰隐隐明白,历经磨难重获新生的圣僧, 能说出我本是我的圣僧,已经真正想通——
佛亦可爱世人, 如独爱一人。
他已然化小爱为大爱, 将世间之情凝练于一种情, 此情便不再是私情,情劫也不再是情劫。
玉兔没有回答,她似乎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正巧花园边又传来动静,有一衣着华贵的人被侍从拥簇着出来。宴席上的人们都看去, 喜恰微微一怔,那正是唐僧。
难怪没在宴席间见到他, 原是被拉着去打扮了。
无论是金蝉子还是玄奘,向来是都身着僧袍,朴素颜色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温净,此刻穿着天竺的婚服,衣冠齐楚,乍一看仪表堂堂,可好像并不适合他。
本也不该适合他,他可是圣僧。
对面唐僧的徒弟们神态各异,但相同的是齐齐“哇”了一声。
玉兔倏然起身,她急急向喜恰说着“我也要去准备了”,言罢便随侍从离开了花园。
喜恰这下没拉玉兔,因为她察觉对面也有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人就在哪吒眼皮子下,因此哪吒没说什么,但哮天犬紧盯着她,眼中也有许多分复杂情绪。
天竺男女不同席,他几次想起身,但碍于场面,一时没有动作。
杨戬低声同哪吒说了声什么,哪吒抬眼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哮天犬。
“......”她为什么可以听懂他的动作。
哪吒这是问她——哮天想和你说话,你要不要和他说。
喜恰点了点头,哪吒又与杨戬点头,有礼的真君这才一挥折扇,原地还有一个人身哮天犬,但真的小白细犬已迅速窜至她身前。
“喜恰!”
天竺王宫之中忽然出现一只白色细犬,怎么看怎么突兀,但也不知杨戬究竟怎么施的法,竟无人怀疑。
宴席将要正式开始。
笙簧杂奏,箫鼓频吹,宫娥们鱼贯而入,备上珍馐佳酿。晓得唐僧一行人都是僧人,他们桌案前的酒水澄澈,看着就是素酒而已,给对面连带哪吒杨戬的那桌也都是素酒。
“我可算晓得你的名字,差点以为真的永远见不到你了。”小白细犬没关注其他,呜咽一声,问了每个从前的朋友都会问她的问题,“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啊?”
喜恰如惯常一般点头,但看着他心不在焉的眼神,晓得他此刻并不算开心。
“你......应当清楚了吧?”她问哮天犬。
今日她起晚了,昨夜几个神仙凑一起,定是事先将事都说妥了。不然余光瞥去,孙悟空还能气定神闲喝着素酒,他甚至还和杨戬碰杯去了。
喜恰晓得,孙悟空实则是不大爱喝酒的,看来这里的素酒很好喝的样子。
哮天犬点了点头:“主人和我说了,这是西行取经人的劫难,绒绒原是对那些往事早有执念,这次...这次就正好将所有事都了结了。”
了结什么?
喜恰微怔,总不可能是了结哮天犬和玉兔的情,那就只能是了断嫦娥和杨戬自己的情......
“喜恰,我二哥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哮天犬见她神色,又补充着,“他也有苦衷,嫦娥仙子从千年前就不愿见他,他那样温和的神,怎么会强行去找她解释呢?”
喜恰摇摇头,这些往事她不清楚,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只是看了一眼哮天,“阿天,我晓得你不开心。你的不开心要告诉绒绒,心意相通重要,事事互通更重要。”
两个人在一起,总要互相敬爱包容,可不能每次都是一个人在退让。
一味的退让也会叫这段情偏离了初衷。
哮天犬幻化回人形,白衣少年眉眼是一副凌厉的模样,但一双黑漆漆的瞳孔却显得憨厚真诚。
此刻,他眼底的情绪复杂,为她斟了一杯酒。
喜恰刚要喝,又轻蹙眉尖,她嗅了嗅杯中的酒,除却椰子花蜜的清香,还有一点古怪的香料气味,像是加了什么花椒桂皮......
“喜恰,我知道了。”哮天犬说道,“我会的。”
喜恰端着酒杯的手微顿,而后干脆地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嘶,这酒果真很怪。
哮天回去对面的位置,喜恰也顺势看去,却见红衣少年正直直盯着她看,清亮的凤眸里略有一丝不满。
他扬手也为他自己斟了一杯素酒,隔空与她对视。
“......”
喜恰艰难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他知不知道她这边的酒真的很难喝,什么都要较劲。
“喜恰。”玉兔去而复返,喊了她一声。
不同于离开时的急切,玉兔方才说是去准备,但也不知道准备了什么,回来后整个人表情都变了,精神奕奕,还莫名其妙向她猛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