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微的沉默之后, 雾岛羽香撇过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方案。
中原中也无声地笑了一下, 收回了覆盖在少女身上的异能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黑色手套戴上,调整地扯了扯手套的下摆,看向地面雇佣兵的眼神里,透着与平淡语气截然不同的森然,
“好了,手下败将,我这边有点赶时间,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吧。”
雇佣兵:“……”
接下来的时间,对雾岛羽香来说,有点安静过头了。
她坐在树上,一条腿蜷曲起,下巴靠在膝盖上,悠闲得仿佛在林间小屋度假。
等待中,雾岛羽香有尝试微微侧过头,试图捕捉空气中的情报信息。
可惜,也不知道中原中也做了什么,重力如同一层看不见的幕罩,几乎屏蔽了所有响动。
谩骂、哀嚎、尖叫、求饶,甚至是血腥气——
少女抬起精致的下颚,鼻尖微微一动,嗅了嗅四周的空气。
什么也没有,她只闻到一股浓郁的皂荚香气,那是从她头顶的枝叶传来的。
【日本皂荚,豆科皂荚属植物,花期在五月到六月,九月结果,成熟期间会散发出类似肥皂的清爽香气,由此,以皂荚树命名。】
一连串关于植物的信息,在雾岛羽香的脑中飞速闪过。
偶尔有几片绿色的树叶被风吹落,落在少女的发间,被随意拂去。
雾岛羽香抱着膝盖,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心中的指针转过第三圈时,她的耳朵微微一动。
就像是有什么透明的幕罩被撤去,于是下一秒,凝滞的空气失去了阻碍,瞬间涌动而出。浓郁的铁锈气味染上干净的气息,被少女敏锐的嗅觉捕捉,溢满鼻腔。
大量情报汇聚成洪流,呼啸地从少女的脑海中掠过。
雾岛羽香眼睫眨动,几乎是瞬间,就还原出了自家助手先生,都用了哪些黑手党的刑讯手段。
老实说,她有点不太明白,中原中也多此一举遮掩的意图。
【是维护形象?】
【还是不希望被他人发现,自己凶残的一面?】
真意外……
原来她的助手先生,竟然还保留了这样的‘思想包袱’吗?
明明是黑手党干部?
雾岛羽香若有所思,悄咪咪地在‘中原中也的侧写疑点’上,又记录了一笔。然后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一轻,被重力带了下来。
像是担心某个大小姐站不稳,中原中也中途伸出手,试图扶上一把。
结果还不等他碰到雾岛羽香的手臂,黑发少女就先一步探出手,毫无征兆地握住了中原中也的手指。
少女的掌心微微合拢,苍白的指尖摸索一般,在中原中也的指节和指腹相继掠过。
“……!!”
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中原中也一愣。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中原中也或许会以为,这是某种有意为之的邀请或是引诱,但做出牵手与摸索动作的是雾岛羽香。
……好吧,这个大小姐又在确认什么?
她是真的没有一点点,男女的危机意识吗?
中原中也莫名有点无奈。
然而,他的大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说出吐槽的话,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猛地捉住了雾岛羽香打算收回的手指,力道强硬地分开了少女的指缝,与对方十指相扣。
雾岛羽香:“?”
中原中也:“…………”
沉默。
一阵奇异的沉默,在空气中久久蔓延。
这一刻,徒然回过神的中原中也,几乎能感到某个大小姐如有实质的观察,锋利的手术刀般探来,刀刃冷冰冰地贴在他的脸上,就差切开他的皮肤。
“你——”
雾岛羽香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中原中也心中猛地一颤,抢在少女说话以前,先发制人。
“大小姐,你又在确认什么?”中原中也问道。
被抢了话头后,雾岛羽香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头,黯淡的红瞳‘看’向了两人十指交握的双手。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静默后,她才在中原中也紧盯地注视下开口,语气平静地道出答案,
“手套。”
“在审讯之前,你特意戴上了手套,现在又脱掉了。掌心干燥,指腹和指尖清爽没有手汗,这说明你是在清理了沾上的血迹后,才撤去重力。”
“为什么?你很在意血迹吗?”
雾岛羽香说着抬起了头,对上了中原中也的视线,
“我记得,你应该没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才对。”
强……什么东西?
一个充满了大小姐风格的专业叙述,无情地碾压过中原中也的大脑,让他的思绪骤然一断。
与此同时,另一个答案,倒是浮现出脑海。
就在中原中也的眼前,前所未有的清晰。
【为什么特地戴上手套,又在脱掉后,格外注意是否沾上血迹?】
【因为——】
【他不想带着鲜血,触碰某个大小姐。】
……
…………
答案如同气泡般,咕噜一声,从心湖深处冒出,让中原中也有点猝不及防。
他钴蓝色的瞳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某一瞬间,中原中也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血管内,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一种奇怪的情绪跟着溢满了胸腔。
……又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
中原中也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雾岛羽香。
下一秒,他突然松开了十指相扣的手,把还残留着触感的右手塞回口袋内,用力握紧。
“那群雇佣兵——”
中原中也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雾岛,我问出来了,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雾岛羽香闻言,神情一动,蹙起了眉心。
****
【——这次的委托,不是一桩单纯的绑架案。】
从雾岛羽香听到委托人古川和江,提到失踪的女儿古川由美的第一秒起,她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疑点在年龄上,古川由美的年龄不对。”
广场某处的长椅边
雾岛羽香被按在椅子上,她的左手搭在导盲杖上,右手则被中原中也握着,小心地上药。
那是黑发少女在侦探社的会议室时,委托人古川和江紧攥出来伤口。
虽然本人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但中原中也却看得很清楚,由于某个大小姐乱来,外加爬树的关系,原本只是淤青的手腕肉眼可见的恶化。
斑淤的痕迹直接由青转紫红,硬生生肿胀了一圈,在少女本就苍白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异常吓人。
中原中也敢保证,就这么放着不管,不出二十四小时,雾岛羽香就能体会到什么叫‘连筷子都抬不起来,想把手砍了’的痛苦。
真亏得某个大小姐,能若无其事地忍到现在。
顺便一提,这个药膏是中原中也在福利院时,和某个院长医生要的。
长椅处
中原中也看了一眼雾岛羽香,挤出化瘀的药膏,涂上少女的手腕,顺口问道,
“年龄?什么意思?”
冰凉的药膏在手腕处推开,散发着辛辣的薄荷气味。
雾岛羽香吃痛地皱起眉。
但很快,她又被中原中也提问转移了注意力,
“在绑架失踪案上,古川和江找到的方向是对的。被诱拐的孩子,前青春期的可能性最大,并且男孩和女孩都有可能,犯人通常会留他们数年,直到进入青春期前杀掉。”
“但是有一点,古川和江弄错了。”
雾岛羽香无视了手腕处淤青揉开的痛感,所有注意力都沉浸在了案情中,
“中原中也,一般有偏好倾向的犯人,不会选择六岁的孩童。”
“因为,六岁太小了,无法彻底满足他们。所以,大部分的犯人更喜欢大一点的。”
例如,八岁。
八岁。
中原中也推药的动作一顿,反感地皱紧了眉头。
说来很可笑。
大部分人都以为,满手血腥的恶徒丧尽天良,即使是下一百次地狱都不够。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即便是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在处理起敌人上面,也有绝对不会去触碰的领域。比如说,他们会杀死孩子,但绝对不会去折辱幼童。
即便是最严苛的‘宗教互助协会’,也不会这么干。
很难说,这是不是出于人类骨子里对繁衍,以及保证后代延伸的基因本能。
而更加讽刺的是,在堂堂的阳光之下,连下一百次地狱都绰绰有余的恶徒们,都不屑于做的事,偏偏有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能面不改色,以此为乐。
一瞬间,整个广场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片刻。
唯独头顶漆黑的乌云越来越沉,浓重的水汽之下,隐隐有几声雷鸣从天边传来。
雾岛羽香面色平静,继续说道,
“第二个疑点,是作案手法。”
“带走古川和美的人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们分工明确、效率惊人,这意味着,这是一次有组织的行为、有谨慎的计划,并且被绑架的儿童年龄集中在六岁。”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模式了,而是个性签名。”
架案唯一的幸存者,松本百合的证言,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中原中也,那群不明嫌犯并没有把绑架来的儿童视作‘偏好对象’,而是以‘货物’称呼。”
不健康的不要、染病的不要。
与此同时,十年以来,被诱拐失踪的孩童都是在游乐园、商场、家庭餐厅这些地方消失的。
而这些处所,又恰恰说明了,孩童父母的经济实力。
“那些失踪孩子,除了松本百合之外,都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礼貌、开朗、可爱,受到父母充沛的关怀和良好的教育。”
至于松本百合,除去孤儿的身份之外,条件全部满足。
毕竟,那位森院长确实把福利院的孩子们,照顾、教育得很出色。
而这,也说明了一件事。
雾岛羽香说到这,轻轻深呼吸,
“——不健康的不要、染病的不要、出生不好的不要、不干净的不要……”
“中原中也,他们是在‘挑选’啊。”
又或者应该说,是背后雇主,在挑选。
挑选,符合条件的商品。
【商品】
这个词就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撬动了中原中也的记忆。
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广田佑。”
中原中也说道,“她差点被生父广田正树带走时,正好也是六岁。”
而彼时,某个大小姐是怎么说的?
【“广田正树会死,是理所当然的。他偷渡逃跑时,之所以要额外带上广田佑,并不是出于父女之情,而是打算拿她当邀请函,进入某个地方。”】
【“一个足以庇护他,让他躲过法律制裁的邀请之地。”】
“那么,最后一个疑点。”
雾岛羽香说着,抽出了涂完药膏的右手,食指在中原中也口袋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森院长,作为曾经的Port Mafia首领,对付一群绑架犯应该是信手拈来,再顺藤摸瓜,查到他们背后的组织,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那么,为什么他不继续查了?又为什么,把口供藏在了铁盒子里?”
答案,就在那份名单上。
“中原中也,这宗案子,其中牵扯的关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复杂。”
一度似曾相识的话,再次被雾岛羽香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