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内每一次播报的新闻对你来说,都是一次重复的场景闪现,重复的折磨。”
“所以,当你进入病房时,发现这里的电视没有打开,反而松了一口气,对吗?”
雾岛羽香轻声询问,近乎直白地说道,
“相叶先生,出于你当时试图保护我的回报,我真诚地建议你,去见一见心理医生。”
“PTSD不是感冒,它不会随着时间自己消失。每年一次的周年日期都会让你难受,而季节性的天气变化,则让一切雪上加霜,只能让你不断回想起当日的事件。”
“没错,就像现在这样。”
雾岛羽香说到这,话音停顿了片刻。
她抬起手,指尖隔着空气,点了点青年放警枪的位置。
“相叶先生,你现在的反应和书上一模一样。”
“你在难过,而更加令人沮丧的是,你很快会发现,无论是抓住一个新的犯人,还是救出一个受害人,都无法让你好受一点,你只会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工作。”
“事实上,这同样合情合理,那种感觉不会因为某种替代消失,只有连环凶手会。”
“而这,也是你来见我的原因,对吗?”
相叶隼人依旧没有说话。
青年用力攥紧了拳头,想要冷静,但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处被凶犯踩碎的指骨早已愈合如初,却仿佛幻觉一样,再一次发出了钻心的疼痛。
就和他这一周以来,每晚的噩梦中一样。
“相叶先生,我是当时的第二个事件经历人,也是你试图保护的受害人。你以为在见到我之后,会如释重负,然而很遗憾,它无法奏效。”
这份感觉不会自行消失。
它会像恶魔一样,不断纠缠着宿主,直到事态越来越糟。
安静的病房内
雾岛羽香垂下眼,黯淡的红瞳毫无焦距,却能看见一样,沉静地对上了青年的眼睛。
“相叶先生,如果你还想要继续生活,在刑警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话,就不要无视这些信号。”
“——你的未来,正在向【你】求救。”
第68章 Episode 68 重力使的超强打断
雾岛羽香的话, 让病房的空气重新变回了沉默。
相叶隼人仿佛凝固的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单膝蹲在地板上。
指骨被踩碎的幻觉又一次浮现,钻心的疼痛, 几乎让青年握不住手中的保温壶。
他的手指颤抖,装在其中的热可可跟着不稳地的抖动。就在液体即将被打翻时,一只手从前方伸来,轻轻抽走了保温壶, 把它放回了桌上。
相叶隼人一愣。
他下意识顺着手指的方向抬起头, 在对上雾岛羽香的眼睛时,相叶隼人本能地一颤。青年下意识动了动肩膀, 想要抬手遮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但很快, 相叶隼人反应过来, 眼前的侦探无法视见。
她看不到自己此时的狼狈, 而另一方面, 她又是最清楚自己心神崩溃的人。
在侦探面前, 任何伪装都显得滑稽又可笑, 除了自取其辱之外, 再没有第二个效果。
这就是……名侦探吗?
相叶隼人出神地盯着雾岛羽香。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横滨警局的众人在提到‘雾岛魔鬼’时, 这四个字背后的分量, 以及他们真正的心情。
【“那个魔鬼啊啊——!”】
【“什么叫限时十二小时内, 找出所有监控视频里的车牌号?这根本做不到吧!当我们个个都有电子眼吗!”】
【“老子不干了!雾岛魔鬼, 你果然……没有人性啊啊!!”】
尽管警局内回荡着这样那样的哀嚎,新人刑警相叶隼人却注意到, 没有一个人真的摔桌子离开。
小组的警察默默低头,熟练地从万能的抽屉里扒拉出了几瓶眼药水, 分给旁边的同僚。
剩下的组员则直接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旁,开始给大家买罐装咖啡。
一看就知道,大家都做好了通宵的准备。
而作为回报,他们抢在‘黄金时间’的最后一刻,成功拦截下了不明嫌犯的车辆,救回了被诱拐的儿童。
“那就是一群无可救药的人渣。”
彼时,负责现场行动的刑警眉头紧皱,露出了生理厌恶的表情,
“不明嫌犯故意在论坛上发表帖子,诉苦自己如何因为孩子不堪其扰,然后把受害人免费‘送’给了专门处理‘问题儿童’的机构。”
那些机构打着‘领养’的旗号,宣传慈爱,承诺给每一个后悔成为父母的人,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实际上,他们背后涉及的‘买卖’恶心至极。
那些孩子一旦被交接后,等待他们的又是……
警察的话讲到一半,突然用力抹了一把脸,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
“但是前辈们成功了,你们救回了受害人。” 相叶隼人说道。
“是啊,幸好赶上了。”
刑警闻言笑了一下。
他转过身,和众人一起远远地站着,注视着前方一家人重聚的画面。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相叶隼人又听到身旁的前辈说道,
“相叶君,很多人都说,当警察最难受的地方,就是看着人死在面前。这句话没有错,但他们没有提及后半句。当警察最开心的地方,同样和人有关。”
“——就是眼前的这副画面。”
受害人沉冤得雪,一家人重新相聚。
只不过,这样的画面对比起其他的结局,能看到的次数还是太少了,远远不够。
“幸运的是,我们有一个雾岛魔鬼。”
老刑警一边说着,转过头对新人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像是无奈,又莫名地带上了一点奇怪的骄傲。
“只要有魔鬼在,就没有破不了的案……”
“新人,说不定我们横滨警局,才是全国的警局里,最幸运的那一个啊。”
因为他们有两个名侦探。
虽然魔鬼的程度不相上下,但也正因为如此,像是这样的画面——
受害人沉冤得雪,一家人重新相聚。
这样最让人开心的画面,他们可以一直看下去。
……
…………
【因为他们,有一个雾岛魔鬼。】
病房内
相叶隼人出神一样,怔怔地注视着雾岛羽香。
少女的神情冷淡,揭穿人秘密时的语气更是直白、没有丝毫容情。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常理意义上,拥有温柔特质,能给予人力量的类型。
但不知道为什么——
相叶隼人定定地看着雾岛羽香。
突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指。
他颤抖的五指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平静了下来,就连那份幻觉一样的碎骨疼痛,似乎都跟着褪去。
相叶隼人沉默着。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一种奇异的倾诉冲动,从青年的心中翻滚而出。
面前的少女既不是温和的神父,更不会给予任何温暖人心的鼓励,说不定还会被讽刺唾骂——
但是……但是——
那份想要说一点什么的渴望不断增加。
它们堆积在青年的喉咙,促使他开口。
“我……”
相叶隼人张开嘴,在发出了第一个声音后,剩下的倾诉,反而就变得顺理成章。
“雾岛小姐,其实……我被强制休假了。”
“在最后一次的抓捕行动中,有一个毒.贩逃出了包围圈,我和屯田队长一起追了上去。后来,我们在一处河堤堵住了他,但他挟持了一个受害者。”
按照一般的险情处理,这时候他们应该选择谈判,稳定凶犯的情绪,同时等待救援。
“可是,我开枪了。”
相叶隼人语速迟缓地开口,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即将崩塌的空白表情。
“雾岛小姐,我趁着屯田队长牵制住对方的时候,绕到了侧后方,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第一枪打在了毒.贩的手臂上,然后开了第二枪,杀死了对方。”
在那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屯田五目须破口大骂。
在回到警局后的第一秒,队长就勒令他滚回去,强制休假。
“雾岛小姐,屯田队长训斥我擅自行动,不听指挥。但其实我心里更清楚,那个时候,我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不会误伤到人质。”
“但是,我还是开枪了,我、我……”
相叶隼人恍惚地摇着头,语气越来越慌乱,透着走投无路的求助,
“雾岛小姐,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做?”
这次是他运气好,但他不会永远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照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跨过那条线。
到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办?他还资格,握住手里的警枪吗?
雾岛羽香没有回答。
她垂着眼睛,无焦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年轻刑警的脸上。
此刻,病房内的空气像是彻底静止了一样,唯独墙上的时钟‘滴答’地响着,一分一秒慢慢走过。
“……抱歉,雾岛小姐,让你为难了,就当我没问过吧。”
相叶隼人用力抹了一把脸。
就在他放弃地站起身,准备告辞时,雾岛羽香终于开口,吐出了一个名字,
“武田达荣。”
相叶隼人一愣,“……什么?”
“武田达荣,那个袭击你的毒.贩的名字。”
雾岛羽香像是没有听出青年愕然的语气,平静地谈论起这位凶犯的生平。
“武田达荣,出生于一间黑诊所内,八岁以前跟着母亲。”
“他的母亲高桥那海曾因吸毒多次入狱,入狱期间,他就在街头流浪,并成功活了下来。”
“他在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强.奸,十二岁的时候,学会了如何将愤怒转化成暴力,再把暴力转化成性.行为。然后,他侵犯并杀死了高桥那海,得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受害人。”
相叶隼人:“……”
相叶隼人的瞳仁震颤。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创伤根源、那个罪魁祸首的生平。
“够了,雾岛小姐,请不要再……”
青年用力深呼吸,他想要让雾岛羽香停下来,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的大脑、他的本能、他的‘求救信号’……
这些都牢牢地把青年钉在了原地,强迫他听完凶犯的一生。
而随着少女平静的阐述,那个扎根在相叶隼人噩梦中的身影,如同幻像一样,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只不过这一次,噩梦的身影摘去了帽子,脱下了口罩。
形如蟒蛇的眼睛褪去了噬人的阴影,变成了一双随处可见的人类眼睛,不再具备威胁性。
而对方的身影——
【武田达荣】
相叶隼人定定地睁着眼睛,看着幻像中的那抹剪影消散,又重新凝聚成了一个具体的人。
不是噩梦、不是创伤。
就是一个具体的、可以被打败的人。
与此同时,雾岛羽香对凶犯的叙述也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睛,黯淡的红瞳映着暖阳的光泽,目光再次落在了青年所在的方向。
“相叶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人们更喜欢在恶人死后,才开始谈论他们吗?”
“……为什么?”
相叶隼人的眼神茫然,脸上还带着没有恢复心神的恍惚。
“因为,唯独在他们失去了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土里之后,人们才会慢慢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魔——”
“是能被打败、能被杀死、能被谈论……在生物的范畴上,和他们没有区别的人。”
于是理所当然的,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那些被人为赋予的邪恶与恐惧,自然烟消云散。
“相叶先生,我曾见过无数深陷PTSD的人,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们的结局。”
雾岛羽香上身靠在座椅内,嗓音依旧冷淡,没有丝毫多余的同情或是不忍。
“大部分时候,他们以为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了,但事实恰恰相反。当症状加深时,他们首先会被夺走睡眠,接着是笑容。”
“恐惧会让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感到不安。”
“然后,他们的工作也被夺走了。最后,他们被改造,变成父母与朋友都不认识的人。”
“相叶先生,别让它赢过你。武田达荣只是你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一角。去谈论他,去翻一翻他的档案,然后……把他丢掉。”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建议。”
“对了,记得去见一见心理医生。休假期间,你需要正式的职业心理疏导和再评估。”
“至于你的情况,我会如实告知屯田大叔,在你能真正复职以前,好好休息吧。”
雾岛羽香总结地说道,为这一场漫长的对话落下休止符。
相叶隼人:“……”
相叶隼人注视着雾岛羽香。
久久的,仿佛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沉默后,相叶隼人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如此重复数次后,青年像是重新找到了未来的支撑一样,努力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他深深凝视着雾岛羽香,想要最后说些什么。
“谢谢你,雾岛小姐。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来见你,并不全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