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藤素夫悲愤地说道,
“和美在这里每个月的工资是九万日元,那个补偿金是两万七千日元,而最后,他们却要硬生生地从和美身上咬下两百四十九万!”
这不可能。
这不合理。
竹中和美只是一个前台而已,她的第二份工作甚至不是行政,特意换成了仓库管理。
然而即便是这样,MGT会社却指控她违反了契約。
因为这家网络平台隶属于另一家科技公司,而MGT的竞争对手白鸟制药,恰好持有这家公司的一部分股权。
所以,要赔偿。
因为竹中和美虽然不是核心高管,但她属于‘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的范畴内。
所以,要赔款。
又因为,竹中和美‘自愿’签署了这份契约。
所以,白纸黑字,她必须赔款。
“你们没有提起诉讼吗?”
国木田独步皱紧眉头,
“这份合同是在封闭空间下签署的,属于‘非真实意思表示’,更重要的是,它本身的限制范围就不合理。”(①)
“诉讼?啊,我们当然提起了诉讼。”
尾藤素夫苦笑地说道,
“我们找了辩护律师,提起了民事诉讼。但现实却是,以胁迫为由撤销合同很难,我们拿不出任何证据。”
“就算录音了,也被对方的律师团辩驳,说这只是相互协商的其中一个过程,不代表最终结论。”(①)
因此理所当然,最后要以书面协议的内容为准。
而这份‘书面协议’,不正是他们反对的【競業禁止契約】?
“我们还提出了偷拍的视频不能作为证据,但和美在新单位入职已经成了‘既定事实’,辩护无效。”
最后绕了一圈,他们的代理律师只能从‘协议范围不合理’这一点上进行申诉。
更何况,就像他们一直强调的,和美的第一份工作是‘前台’,第二份工作是‘仓库管理’。
这完全就是两份截然不同的职业,怎么能算违反了競業禁止契約呢?
他们对此信心满满,认为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法官一定会懂的。
“结果……调查员先生,你知道法官是怎么回复我们的吗?”
尾藤素夫抬起脸,目光灰暗地看向国木田独步。
“……”
国木田独步没有说话。
因为就在下一秒,他看到眼前的男人自嘲一样笑了起来,一字不落地复述道,
“判决结论,人的技能和思想储备是潜移默化和深远长久的。”(①)
“如果进入一个新公司,就算从事与原先完全不一样的工作,根据人的社会性和知识积累,对过往的知识和技能进行完全切割,也是不可能的、有悖常理的。所以,不予支持。”(①)
“司法实践都是以形式上的合同约定优先,作为一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自然人,既然签署了契约,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①)
这就是法官的回答。
多么掷地有声,又无可辩驳的一段话啊。
而真正可怕的是,当他们想申诉‘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这一条不合理时,却绝望地发现,法律并没有对这一方面做出明文规定。
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是【空白】的。
既然是【空白】的,那怎么解释,就是雇佣方说得算。
而对于MGT来说,这里的‘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指的就是所有员工。
他们占领了法律的空白,肆意玩弄律法和基层员工,让字与字之间开出血淋淋的金钱之花。
“看,这就是法律给我们的答案。”
尾藤素夫惨笑地说道,
“公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和美,从她签下【競業禁止契約】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你可以不签啊?
你当初就该拒绝的。
如果他们卡着【退职证明书】不给,为什么不直接去【劳动委员会】告他们呢?
你们难道没有其他选择吗?
可是——
选择。
他们真的有第二个选择吗?
每一家公司,和另外一家公司都是庞大行业链条中的一环。而每一条行业链条背后,又是一个更加庞大的巨网。
即使提出了举报,算上举证流程、仲裁流程、实施流程……这其中的每一步,对方都能把它的日期无限拉长。
公司有一整个律师团队,能耗得起。
可他们耗得起吗?
即使不提【退职证明书】,那么【履历调查】时,老东家一句似是而非的评定,打工人就不害怕吗?
“国木田调查员,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选择。”
尾藤素夫说道,
“我们要么,每个月拿着两万七千日元的补偿金,在一盒普通便当就要六百日元的城市里空窗两年;要么,就冒着巨额的索赔风险,赌一赌,赌老东家的良心。”
可是,MGT会社有良心吗?
更何况,在这样的求职环境下,空窗两年,真的还能找到工作吗?
国木田独步:“……”
“当然,我们后来认命了,放弃了,决定索赔。”
既然合同有待商榷,那么金额少赔一点点,总是可以商量的吧?
考虑到竹中和美真实的工作环境,和并未泄密的情况,判决稍微放宽一点,总是可以的吧?
然而他们得到的结果却是——
【顶格赔偿】
两百四十九万日元,一分不少,顶格赔偿。
“在那之后,我们想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
尾藤素夫靠着窗户,以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慢慢叙述道。
但偏偏就是这样,以最平淡的语气道出的事实,却让国木田独步忍不住背后寒意直冒,打从心底发冷。
尾藤素夫说,“我们的律师建议我们绕过当地的法院,直接向和美的出生地法院提起诉讼。”
“那里的别府敏子法官铁面无私,调查事无巨细,一定会给我们公正的判决。”(②)
“结果我们发现,在判决书寄出以前,MGT早算到了这点。”
“他们先我们一步,向法院提起了‘不服判决’的诉讼。于是案件又从出生地,打回到了MGT范围内的法院,彻底砍断了我们的希望和退路。”
尾藤素夫又说,
“我们甚至提出补偿加班费的想法,希望以此减轻一点压力。”
“但MGT的律师团告诉我们,所谓的加班费,一开始就包含在了每月的工资里,写在了劳动合同内。如果在收到工资的72小时内,没有提出申诉,就视为自动放弃。”(①)
“你明白了吗?调查员先生,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啊。”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的屠刀下,没有一点逃脱的可能。”
法律、公正、常理……
明明该是最简单、最合乎常情的道理,他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字也没处说。
那些他们能想到的法律条例,全部成为了MGT会社的武器和筹码。
甚至是加班费——
就连这一点点皮毛,都被他们算在内,写在了最初的劳动合同里面。
换句话说,即便不辞职,无论他们是每天加班到凌晨三点,还是连续通宵一个月,都不存在任何补偿。
因为从一开始,加班费就包含在了他们微薄的薪水里。
曾经的努力工作就像一个笑话。
相信法律,争取公正的他们,也像一个笑话。
从始至终,他们都在大公司密不透风的网里打转,除了支付天价的‘赎身钱’外,没有第二条路。
“你知道吗,调查员先生。”
尾藤素夫说到这停顿了一秒。
他眼眶发红地注视着国木田独步,缓缓道出了一个更加露骨的事实,
“他们啊,那群MGT会社的高管们,法律顾问团队,甚至把【競業禁止契約】带来的赔偿金,写进了他们的年终绩效里。”
“而你知道,每一年,从这个MGT辞职的人有多少吗?”
“又有多少女同事,不管遭到了怎样的‘陪酒’和‘接待’,都一步也不敢离开吗?”
因为就算是被辞退,【競業禁止契約】也是生效的啊!
国木田独步:“……”
这一刻,楼梯间内安静极了。
国木田独步张了张嘴,他想说一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感觉自己手中的档案沉重得可怕。
仿佛里头沉淀了数以百人的血淋淋骨肉、被榨干的人生。
楼道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尾藤素夫的嗓音,还在一点一点平静地回荡,
“调查员先生,我的未婚妻曾经问过律师,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意外身亡,这份天价的赔款是不是就结束了。”
“可你知道,法律又是怎么回答的吗?”
彼时,竹中和美的代理律师沉默了很久,最终说道——
“就算是被告突然死亡,遗产也是会被追诉的。”(①)
最坏的情况,还会牵连到一无所知的家人。
刀算什么?炸.弹又算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谋杀】。
是敲骨吸髓,连血管里的血都放干净,一点骨髓都不给你留下的【合法谋杀】。
“国木田先生,我以前是个沉默者,认为这些哀鸣不过是活该,是无病呻吟。”
“然后现在,刀对着我落下来了,我才知道真的很疼,却一句道理也叫不出来。”
因为,法律如此。
他们难道还能控告法院,要求修改法案吗?
国木田独步一言不发。
姜发青年看着眼前苦笑的上班族,一言不发。
这并不是他突然听力受损,或是声带故障说不出话,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面对这样的处境,他又该说一点什么,还是讲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道理。
不过很快,国木田独步的无措就得到了解决。
因为就在下一秒,他看到尾藤素夫又笑了起来。
那并非是之前的苦笑,或是充满了仇恨和讽刺的冷笑,而是真正的——
仿佛是徘徊在沙漠中的旅者,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失去希望的绝境之人,突然抓住了一点点奇迹。
尽管他们很清楚,这所谓的‘奇迹’是饮鸩止渴,是充满了硝.烟和血腥的死亡。
但他们依旧甘之如饴。
因为——
“现在不一样了,国木田调查员,现在好起来了。”
尾藤素夫扬起嘴角。
他睁大了眼睛,眸光闪动地看着国木田独步,开心地说道,
“你知道吗?多亏了这段时间发生的爆.炸案,那群家伙害怕了。”
“所以,他们下调了赔偿金,收敛了恶行。我们终于可以少赔一点点了,其他人、其他辞职离开的人,也都可以少赔一些了。”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点喘.息。”
“你看,多好啊,我们终于活得像一点【人】了。”
尾藤素夫如此高兴地说道。
国木田独步:“……”
国木田独步怔怔地看着开怀的青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然后下一秒,国木田独步又看到眼前的男人收起了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看来,仿佛哀求,又像是质问一般轻声说道,
“我们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转,可是现在……调查员先生,你们想抓他,想抓住那个炸.弹犯,伸张正义。”
“你们是实现了自己的正义,那我们呢?”
“我们的正义又该怎么办?又有谁、又有哪一条法律,能救一救我们呢?”
尾藤素夫看着国木田独步,缓缓说道,
“请你别查下去了,调查员先生,请你回去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无论他是谁,我们都希望他逃脱制裁。”
“他是我们的英雄。”
……
………………
国木田独步走出MGT大厦时,神情是沉默的。
无数的静默与愤怒牢牢地压抑在他的心底,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多加思考的机会。
——国木田独步接到了田山花袋的电话。
【“国木田,又出现了一个炸.弹案的受害者!不过这回问题不大,哈哈,老子机智地恢复了附近的监控摄像头,那个投弹手的脸被拍了个正着!”】
【“啧啧啧,想不到吧,这就是得意忘形的下场,给我五秒钟,我马上就能——”】
同伴活力的声音在耳边叨叨作响。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原本安静沉默的青年突然开口,打断了同伴后面的话语,
“花袋,你能查一下不明嫌犯从MGT辞职后,和对方的诉讼结果吗?”
【“……欸?你怎么知道嫌犯是?你推理出来了?!”】
田山花袋一愣,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可以啊,国木田,没想到你也有两把刷子嘛。
田山花袋感慨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