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爱他。”
雾岛羽香不否认这一点,同时,也不准备给对方留有一点遮掩的余地,
“你只是自以为是,又接受不了他的【衰老】而已。”
“没大没小,不准这样和我说话!”
或许是被少女戳中了最痛的地方,这一刻,老妇人终于彻底撕开了脸上慈祥的面具。
她苍老的眼睛如同阴狠的秃鹫,死死地钉在了雾岛羽香年轻精致的脸上。
“你根本不了解,根本不知道【衰老】多么可怕!”
老妇人失控一般,大声地怒斥道,
“你狂妄自大,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愚蠢地赞美所谓生命的‘厚度’。但你根本不知道,看着爱的人一点点老去,被病痛折磨、被失禁的屈辱浸透、被脊椎炎反复刺痛的痛苦!”
“遗忘和失智还没有腐蚀你的神经,但终有一天,你也会老,你们会和我一样变老。”
而到了那一天——
老妇人嘶哑的痛斥一顿,她转过头,看向了守在少女身旁的重力使,别有寓意地质问,
“到了那一天,你要怎么做?”
“是亲手结束爱人的痛苦,和她一起去另一个世界重聚。还是继续看着她病疴缠身,连最基本的生理能力都丧失得一干二净,彻底失去人类的尊严?”
“小伙子,到了那一天,你要怎么做?你又忍心怎么做?!”
老妇人质问的目光如砍骨刀一般,用力扎在中原中也的脸上,一句句质问如无声的诅咒——
【她一定会走在你的前面。】
【她会不堪一击,病痛缠身,而当衰老也一起找上门时,你要怎么办?】
【如果她哀求你给她解脱,你要怎么办?】
中原中也沉下了脸,钴蓝色的瞳眸压抑着翻滚的怒意。
他没有说话,神情却如暴风雨前的夜色,平静得可怕。
挑衅的老妇人见状,缓缓勾起了嘴角。
就在冷笑即将蔓上她苍老枯朽的脸皮时,眼前目睹的身影忽然一错。
雾岛羽香从沙发上起身,单手搭在手杖上,向前走了两步。
雾岛羽香挡在自家助手跟前,完美利用错位,遮住了老妇人狠厉的视线。
“失礼问一句,宗田老妇人,那台停在院子里的儿童脚踏车,是你买的吗?”
“……什么?”
黑发少女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老妇人一愣,表情不知所谓。
“那么你们呢?”
雾岛羽香侧过脸,又对宗田夫妇问道。
然后,少女得到了一个同样疑惑、莫名其妙的回应。
“原来如此。”
雾岛羽香了然地点了点头,她没有理会宗田一家皱紧眉头的瞪视,径直说道,
“不是宗田老夫人送的礼物,也不是你们买的,那就是宗田老先生买给孙女的礼物了。”
“那辆儿童脚踏车,高度被刻意控制在了小腿的位置,车把手上挂着小女孩最喜欢的铃铛和彩带。”
“当你们的女儿骑上去的时候,一定会很开心吧?想来,一定会高兴地欢笑起来吧?”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妇人恶狠狠地开口,打断了雾岛羽香的叙述。
反倒是站在轮椅背后的宗田夫妇一怔,脸上露出了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圈的空白表情。
作为女儿的宗田夫人直接红了眼眶,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不停砸落下来,捂着脸哽咽得泣不成声。
“你还不明白吗,宗田老夫人。”
雾岛羽香语气平静地叙述道,
“一个病疴缠身,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人,是不会有心思给孙女买礼物的。然而,那辆儿童脚踏车是精心挑选的,车把手上还挂着漂亮的装饰——”
“宗田老夫人,你的丈夫从未觉得自己被【衰老】打败,也从未放弃过和病痛对抗的希望。”
否则,送给孙女的礼物有成百上千种,他又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户外的脚踏车?
答案很简单——
“宗田老先生始终在期待着。”
“即使如你所说,他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垂垂老矣,也坚持服用大量的止痛药和镇定剂。”
“他希望通过药物恢复一些精神,然后坐在院子里,陪着孙女快乐地骑上一圈脚踏车。”
“这就是他的愿望。”
然而很可惜,最终,宗田老先生等到的不是天伦之乐,而是注射进血管里的肾上腺素。
“现在你明白了吗,宗田老夫人。”
“你的丈夫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死于【谋杀】。”
至于动手杀死他的凶手们——
“啊啊啊!”
“爸爸,爸爸——!啊啊啊啊!我们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啊啊啊!”
客厅内,作为女儿的宗田夫人再也忍不住,哀嚎地痛哭出声。
她猛地甩开了丈夫的手,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父亲的卧室里,趴在空无一人的床边失声恸哭。
“阿雅……”
丈夫宗田哲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想过去安慰妻子,却又犹豫地收回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痛苦而茫然。
“……爸爸?妈妈?”
楼下的动静吵醒了家中唯一的小孩。
六岁的宗田爱揉着眼睛,疑惑地从楼梯上探出头。
宗田哲见状,全身顿时一个激灵,赶紧飞奔上前抱住了女儿,紧紧地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宗田先生。”
客厅内,雾岛羽香的嗓音传来。
那明明是如山间白雪般干净轻盈的声线,但落在男人的耳边,却重重一锤,仿佛震耳的警钟。
“一句忠告,要建造家庭就少不了工具,而工具是从上一辈那里传承来的。”(①)
“宗田先生,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再看看你的女儿,看看她将来要建造的家庭。”
“她该继承什么,又该传承什么,还是也像你们一样,一生听从【母亲】的指导,由你们自己决定。”
“记住这一点。”
“现在,你们准备告诉我不明嫌犯的名字了吗?”
第84章 Episode 84 手心好热
“现在, 你准备告诉我,不明嫌犯的名字了吗?”
屋内,雾岛羽香轻声问道。
宗田先生犹豫地张了张嘴, 然而还不等他发出声音,一个嘶哑的尖叫就切了进来,大声命令道,
“——不准说!你想害死我吗?!宗田亮藏, 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宗田老夫人怒吼着, 浑身颤抖。
她的身体前倾,想要控制电子轮椅上前, 赶走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的侦探。但她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打颤, 几次都按不准扶手上的开关。
最后, 她只能大口喘着气, 恶狠狠地瞪着动摇的女婿, 试图像以前一样继续‘指挥’对方。
“宗田亮藏!别忘了你是怎么娶到阿雅的!”
“没有我的许可, 你一步也靠近不了这个家, 我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
宗田先生的眼中闪过挣扎。
两种不同的情感在他的脑中剧烈拉扯, 混乱的交织在一起。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宗田先生听到了卧室内,妻子传来的悔恨哭声, 以及——
“爸爸?”
小女儿从他的怀中抬起头, 目光清澈地注视着他, 仿佛一个天真的学习者, 正记录、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宗田亮藏:“……”
【……宗田先生,看看你现在的生活, 再看看你的女儿,看看她将来要建造的家庭。她该继承什么, 又该传承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记住这一点。】
数分钟前,雾岛羽香的忠告再次响起,于男人的脑中回荡。
宗田先生久久地注视着怀中的小女儿。
最终,他深吸了口气,在妻子的哭嚎与宗田老夫人的怒斥中猛地闭上了眼睛。
数秒后,他睁开眼睛,颤抖而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凶手——”
“他叫海老原庄吉,是我们在护工协会外认识的。”
【海老原庄吉】
得到名字的一瞬间,雾岛羽香立即侧过头,转向了自家助手。
“中原中也。”
“了解。”
中原中也应了一声,单手掏出手机拨通了田山花袋的电话。
不愧是可靠的助手先生,与自家侦探配合默契。
可惜,看某个大小姐的反应,在意的似乎不是这个细节。
雾岛羽香眨了下眼睛,她黯淡的红瞳映着光,一动不动地与中原中也对视。
少女的神情专注,让中原中也默默屏息,心跳加速。
他略显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等着接受自家心上人的称赞。
然后下一秒,中原中也却看到雾岛羽香无声地叹气,像是终于接受了助手先生和自己毫无默契般,径直开口挑明道,
“中原中也,我的意思是——”
“松手,你的手掌太热,影响到我思考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握着手机的力道猛地一紧,差点一口气没回上来。
他的眼角和眉心疯狂直跳,非常想要控诉自家侦探,不读空气又不解风情。可惜,前者就算说了,某个大小姐压根不在意。
至于后者……
嗯,某个重力使先生还处于绝赞暗恋中,暂时还没有这个权利。
于是乎,在日常心塞了两秒后,没有得到夸奖的助手先生认命地移开了目光。
但他依旧没松开手,一边十指交扣,一边扭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对电话催促道,
“还没查到了吗,田山,那个叫海老原的位置。”
电话另一头的田山花袋:【“……”】
【“……哦,所以你们现在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了是吗?”】
某个出租屋内
田山花袋一边吐槽,顺便一脚踢翻了隔着电话线路塞过来的狗粮。
呵!偷偷摸摸地牵手算什么本事?是男人你倒是直接出击啊,中原小哥!
不敢吧?不敢吧?
呵,区区单方面暗恋的寡淡狗粮,他才不羡慕呢!一点也不!
某个孤寡多年,至今未遇到大和抚子的黑客青年愤愤不平,在心中疯狂吐槽,但也没耽误手上的工作,迅速从数据库里翻出了不明嫌犯的档案。
【“找到了!”】
【“海老原庄吉,看护员,28岁,过去因为擅自给老人更换输液和药品,受到家属多次投诉。三个月前被工作单位解雇,原因是诊断出严重的偏执性精神分裂症。”】
【“根据记录描述,海老原庄吉幼年时双亲因车祸过世,之后由祖母抚养,同时接受心理疏导治疗。数月后,祖母因心脏病去世。”】
【“因为居住环境偏僻,直到第三天……第三天才有人在屋内发现祖母的尸体和海老原,当时他就躺在祖母尸体的旁边。”】
【“……档案记录,当时不明嫌犯才8岁。”】
一个8岁的孩童,在失去双亲后,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结果又马上遭遇唯一的亲属离世。
甚至和亲属的尸体,单独呆了三天。
这究竟是什么开玩笑一样的……
出租屋内,田山花袋皱紧了眉头,但很快,他又用力摇了一下脑袋,扯回了分散的心神。
与此同时,雾岛羽香的声音从耳机内传来。
“……确诊的疾病和解雇是他的刺激源,如果他想改变过去,就会从这里下手。”
“现在所有居住老人的家庭都是他的目标。”
“花袋,调出海老原庄吉被解雇前的看护名单,从最底部开始向上筛查,排除独居的部分,优先锁定有儿童的、和子女共同生活的家庭。”
【“——找到了!”】
电话另一头,田山花袋的两眼一亮,飞速说道,
【“地址是石川町北部的一个街区,距离你们一百二十公里。我已经同步报警,联系了最近的派出所,具体位置和资料都发你们了!”】
在那之后,就是警方的抓捕工作。
这一次,横滨警察出动的速度比想象中得更快。
而当雾岛羽香和中原中也离开宗田一家时,那位老妇人还瘫软在轮椅内。
她没有再理会周遭的一切,只是低着头,仿佛自我催眠一般,双目涣散地喃喃自语,
“我没有错,不是谋杀。他是死于心脏病,是心脏病……”
“你们还年轻,不懂,等你们老了就明白了,我没有错,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