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淮的府中,卢淮阖上书本,对前来的国子监学子说道:“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们清议的,你们都是国子监最优秀的学生,当今太后乃是明主,你们若想报国,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于男尊女卑的观念,这当是我,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吧。”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卢淮曾任国子监司业五年,桃李遍布天下,为大周士子所敬仰,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你真的不再回大理寺了吗?”
“不了。”卢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谳治、平反刑狱的官署,而不是用来刑求直臣的,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
“那司业要回国子监么?”
“也不了。”
“司业要去哪里?”
“去丹凤门,静坐。”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几个学子悚然一惊,他们自然知道卢淮去丹凤门所为何事,如今整个长安都闹得沸沸扬扬,玄武门外的青石砖都被浸得鲜红,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春秋时,晋献公受骊姬所惑,派兵攻打其子重耳,重耳说:‘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重耳不敢抵抗,甚至通告众人,说敢抵抗者,就是他的仇人,自此重耳开启了长达十九年的颠沛流离生涯,直到晋献公死去,流亡生涯才结束。请问司业,对重耳的这句话,如何看?”
卢淮道:“此言在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在以孝治国的大周,更是被誉为圣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违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
几个学子敛眸,忠孝这两个字,是他们从识字起就深刻入心的,所以纵然他们同情于登闻鼓前洒落的碧血,但有这两个字的束缚,他们还是不敢迈出半步。
卢淮却道:“然,忠孝之外,还有一个字,比忠大,比孝大。”
一个学子忍不住问:“何字?”
“正字。”卢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谓正?忠、孝、仁、义,此为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为政?既不能为政,又何以为君,何以为父?”
他字字铿锵有力,几个学子都垂下眼眸,茫然若思,卢淮又道:“君父之命不校,但我此去丹凤门,并非不忠不孝,我忠的,是大周,孝的,是五万英烈之尊长。”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湿润了:“还有在这条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长。”
卢淮说到做到,他除去官服,一袭白衣,静坐于丹凤门外,官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不由侧目,看着这个曾经的国子监司业、大理寺少卿,抛却性命,坐于丹凤门外,为他曾经的政敌申冤。
本来他形单影只,但很快,追随他的学子,也一袭白衣,坐到了丹凤门外,渐渐学子越来越多,达到数百人,均要求重审天威军一案。
这也激起了隆兴帝的愤怒,卢淮被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在丹凤门外重责一顿,扔入狱中,其余学子也在丹凤门外被金吾卫当众杖打,不过文人向来迂腐耿直,加上卢淮在国子监三千两百名学子心目中地位太高,这反而让越来越多的学子前赴后继,静坐于丹凤门外,即使被痛打,他们也毫不畏惧,反而以此为荣。
一个郭旭,一个卢淮,一个让最朴素的百姓开始质疑隆兴帝,一个让最栋梁的士子开始质疑隆兴帝,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太后,却始终沉默。
天威军家眷和士子等闹的轰轰烈烈,鱼扶危也没闲着,他除了散尽家财,买通大理寺狱卒,让他们请医师为崔治伤外,还不顾性命危险,买通乞丐、说书人等,在长安城传唱歌谣,李楹和他说:“若被发现,你考不了科举是小事,只怕要人头落地。”
鱼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与忠良和士子一起参与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惧生死?”
李楹心中感动:“我替十七郎,谢谢你。”
鱼扶危摇头,他又道:“崔的伯父,崔相公,还有京兆尹薛万辙,近日都称病不朝了。”
薛万辙不朝,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因为薛万辙本就是一个极具正义感的老臣,但崔颂清不
朝,李楹这倒是没想到,崔颂清是一个为了新政一切都可抛的人,他如何会在意崔生死?她转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是崔在殿上所说的,看不起崔颂清的这种道,震撼住了崔颂清,让他开始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崔所说:“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李楹握紧手中的佛顶舍利:“但是,只要阿娘不松口,卢淮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鱼扶危默然。
是的,他们这些人,热血总有洒完的一天,如今是太后没有痛下杀手,待她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卢淮会死,郭旭会死,他也会死,所有人都会失去性命,而在一个个被砍落的人头面前,百姓心中纵然再不满,也还是会敢怒不敢言。
等三年后,五年后,连心中的怒,都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
这就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正道的悲哀。
李楹道:“让我去吧,我去见阿娘。”
“不行。”鱼扶危首先摇头:“公主自上次被佛法反噬,差点魂飞魄散后,神魂已经极度虚弱,如果再强行现出形体,就算有佛顶舍利在手,今后恐怕也只能勉强维持神魂不灭,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但是,你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鱼扶危愣住。
是的,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方才想过,是不是可以说服太后,用术法让太后看见李楹?比如说服太后饮下黑狗血?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活人饮下黑狗血,见到鬼魂,这本就是妖术,妖术有违天道,会损人根本,否则,为何从古至今,用此妖术的人那般少?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个阿史那兀朵,能为爱疯魔到不顾自己性命?
所以只怕一提议,那人就会被以谋害太后的罪名,下狱处死了。
鱼扶危沉默以对,李楹道:“让我去吧,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崔了。”
宫室之内,熏香袅袅,太后斜靠在矮榻上,怔怔看着手中的五色锦荷囊出神,崔,为何会有明月珠的荷囊?
只是不管她怎么问崔,他都始终不说。
太后颓然闭上眼,她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日,让她如同衰老了十几岁一般,内侍又前来禀报,说圣人求见。
太后咳了两声,挥手道:“不见。”
她知道菩萨保来所为何事,无非是让她答应杀了卢淮,杀了郭旭,可是,她之前已经答应让他处置崔了,他可以杀他,可以折磨他,也可以对他用刑,但他不能为了那个胡女,故意让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士可杀不可辱,他这样,和那个狠毒偏执的胡女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见他。
内侍答了声“诺”,就下去回禀隆兴帝了,殿外的声音渐渐消失,太后定定看着手中的荷囊,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喃喃说:“明月珠,如果你还在阿娘身边,就好了。”
她道:“阿娘知道,你的阿弟,他做错了,但是阿娘舍不得他,阿娘已经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阿弟了,你告诉阿娘,阿娘该怎么做?”
她并没有期待会有回音,她明白,她的女儿,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明月珠了。
但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阿娘,你真的要明月珠告诉你,怎么做么?”
太后愕然抬头。
双环望仙髻,红白间色裙,肩披薄纱披帛,那是她的女儿,明月珠。
她还是如同十六岁那般,端庄娴静,清丽绝尘,太后蓦地从榻上坐起,她怔怔揉了揉眼睛,她不断揉着,揉到眼睛红肿,才不敢置信的,颤巍巍睁开眼,又朝少女方向望去,那柔美身影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她甚至都忘了穿岐头履,而是赤着脚,跌跌撞撞就下了榻,往爱女的方向奔去,但刚走了一步,就因为太过急切,重重摔了一跤,这个大周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就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母亲一般,忍着疼痛,支起身子,朝爱女方向殷殷哭泣:“明月珠,我的……明月珠……”
第155章
太后摔倒的同时, 李楹也快步奔了过来,蓬莱殿的殿门前贴了门神,她一个鬼魂, 本是进不来的,她是靠着脖颈挂着的佛顶舍利, 强行闯进来的, 饶是如此, 她此番也元气大伤, 李楹按捺下口中腥甜的血气, 奔到太后身边, 跪倒在地,将她搀扶起来。
太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明月珠, 是明月珠吗?”
李楹含着泪:“阿娘,是明月珠。”
太后仍不敢相信,她颤抖着手,去抚摸李楹的脸庞:“阿娘是在做梦吧?我的明月珠,她不在了啊,她怎么可能回来呢?是阿娘, 又在做梦了啊……”
李楹咬着唇,泪眼婆娑, 这些年, 阿娘定然在梦中梦到她无数次,所以她才仍然觉得这是在做梦, 太后抚摸着她的脸,面前的少女皮肤温度虽然不像常人那般温暖, 反而冰冰凉凉,但是掌心的触感, 却是实实在在的,太后嘴唇抖索,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李楹揽入怀中:“如果是梦的话,就让阿娘一直做下去吧,阿娘的女儿,阿娘的明月珠……”
李楹靠在她怀中,耳边是太后压抑至极的哭声,李楹也簌簌流着泪,她喃喃道:“阿娘,这不是梦,明月珠,回来了,但是,明月珠,也已经死了。”
太后揽住她的手臂一僵,李楹慢慢离了她的怀抱:“阿娘,明月珠,是鬼魂了。”
为了让阿娘相信她不是梦,而是鬼魂,李楹指尖燃起绿色鬼火,在莹莹绿光中,殿外的景象逐渐清晰,手执刀剑护卫蓬莱殿的千牛卫、打扫庭院的垂髫小宫女、小心翼翼和隆兴帝回禀的内侍,还有前赴后继前往登闻鼓前喊冤的天威军家眷,以及在丹凤外不畏生死静坐着的国子监士子。
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情自太后眼前掠过,等到绿色鬼火慢慢消失,蓬莱殿中又恢复空旷沉寂,太后愣愣看着李楹,李楹含泪道:“阿娘,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你了……”
“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她伸手,去触李楹头上的金丝花簪,簪首的金叶刺入她指尖,尖锐痛感终于让她相信,这是真实的,她死去三十年的爱女,魂魄回来看她了。
她低声呢喃:“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已然泪流满面,她忽伸出手,再次紧紧抱住李楹,仿佛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这个站在大周权力顶端、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当朝太后,失声痛哭:“明月珠,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娘失去你三十年了,你的魂魄,终于回来看阿娘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生杀予夺的大周太后,而只是一个痛失爱女、肝肠寸断的母亲。
她抱着李楹,哀哀恸哭,半晌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明月珠,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投胎,去转世的!为何你的魂魄,还在人间?”
李楹抽泣着,含糊说着:“没找到杀我的人,所以投不了胎……”
“杀你的人?”太后喃喃,她眸中划过一丝极痛的恨意:“杀你的人,是你阿耶!”
“不……”
李楹刚想否认,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紧闭的香樟木门被轻叩两声,内侍高声问道:“禀太后,欧阳御史求见。”
这时候求见?太后不耐,她抿了抿唇,厉声问:“何事?”
内侍被吓得一哆嗦:“欧阳御史说,圣人令他提审崔,但太后又令不许再动刑,他想求见太后,请示该如何审讯?”
太后如今哪有心情见他,她怒道:“该如何办,让他自己定夺,问吾作甚?”
内侍不敢再多言,于是道了声“诺”,就飞快离开寝殿,去回禀欧阳御史了。
太后与内侍说话时,还一直抓着李楹的衣袖,生怕一松开她就不见了,李楹听着涉及崔的话语,心中是焦急万分,但她忽看到方才太后下榻时,不小心掉落的牡丹五色锦荷囊时,那是……她的荷囊?
她慌乱地爬过去,伸手,捡了过来,荷囊已经破损,上面还沾着崔的点点血迹,李楹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般,将荷囊捧在手中,她打开荷囊,抚摸着里面保存完好的红绳结发,这是崔用性命保住的结发。
她回过头,咬唇看着太后,泪水簌簌而落:“阿娘,你救救崔,我求求
你……你救救他……”
太后完全愣住:“崔?你与崔,有何关系?”
李楹拿出荷囊中的红绳结发,含泪给太后看:“阿娘,这是明月珠的头发,还有,崔的。”
一男一女,各剪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任凭再迟钝的人,都会知晓这对男女是什么关系。
所以,她的女儿,魂魄滞留人间,爱上了崔?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太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李楹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她哽咽着点头:“阿娘,崔他,的确是我的心爱之人,他如今命在旦夕,求求你,救救他……”
太后怔怔看着李楹,李楹的这句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情,她呆愣半晌,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她脸色慢慢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发抖,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颤,直到香炉线香燃尽,她发白的嘴唇歙动,才开口道:“明月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
不待李楹开口,太后就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李楹的手:“不是你阿耶杀你的?是不是?”
李楹愣愣摇头:“不是,阿耶想杀我,但在最后时刻,他收手了……”
“是的,不是他……不是他……”太后喃喃着,到最后,她忽笑了起来:“不是他……不是他……”
李楹不安道:“阿娘,你怎么了……”
太后笑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泪光,她脸上神情是极为心痛的恍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李楹不明白,但她直觉这和自己的死亡有关,她问太后:“阿娘,原来……是怎么样?”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李楹的脸庞,又哭又笑着:“明月珠,这三十年,你的魂魄在哪里?在地府吗?”
李楹垂眸,忍泪道:“不是,在……宫中的荷花池。”
“荷花池?”
李楹颔首:“我死之后,魂魄就一直被困在荷花池,直到见到崔,魂魄才得以脱困,我请求崔帮我查找死亡真相,过程中,我喜欢上了他,再也离不开他……”
她本想顺势说下去,让太后答应救崔,但太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下一句话一样,她眸中神色痛彻肺腑:“明月珠,荷花池里,很冷,很黑吧……”
一句话,忽然让李楹泪如泉涌,这世上,最心疼儿女的,永远是怀胎十月的母亲。
她泣不成声:“不冷……不黑……”
“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黑?”太后悲痛欲绝:“是阿娘的错,是阿娘没有发现,是阿娘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