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咬唇,她用衣袖拼命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很想告诉阿娘,她没有错,也没有对不住她,她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胸口处焚烧般疼痛持续传来,这个形体,她维持不了太久了,她必须长话短说,尽快说服阿娘,救出崔。
她握着太后的手:“阿娘,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我本不想来见你,因为相见,只能徒增悲伤,但是,我不得不来见你,崔他还被关在大理寺狱,阿娘,求求你,救救他吧……”
太后眼中泪光晶莹,她终于听到了救崔这句话:“明月珠,你说,救崔?”
“对。”李楹点头:“救崔,救我的,十七郎。”
崔族中排行十七,李楹唤他唤得如此亲密,太后呆住,李楹咬了咬唇,狠下心央求着:“阿娘,如果十七郎有个好歹,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恐怕,要死第二次了……”
这句话让太后如遭雷击,她愕然,片刻后,才不可置信地问:“明月珠,你就,那般喜欢他吗?”
李楹点头,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哽噎,但十分坚定:“很喜欢,很喜欢他,我不敢想象,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她扯出脖颈珍珠项璎缀着的佛顶舍利:“阿娘,他为了救我,求取佛顶舍利,他已经没有来生了,所以,今生,我一定要救他……阿娘,明月珠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次,求你,放了他……”
太后愣愣看着闪着莹润光泽的佛顶舍利,原来崔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她的女儿吗?然而,放崔容易,但他又岂会放弃追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抿唇,痛苦垂眸:“明月珠,崔,他要杀你的阿弟啊!”
“我知道他想杀阿弟。”
“你知道?”太后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还要救他?那是你的阿弟啊!是你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啊!”
“不!他不是我的阿弟!”李楹咬牙:“我没有一个出卖戍边将士的弟弟,我更没有一个出卖自己百姓的弟弟!”
太后怔住。
“他不配做我的阿弟。”李楹压抑住胸口气血翻涌的疼痛:“阿娘,我不是为了救十七郎才这样说的,我也不是为了情爱放弃了阿弟,可是,阿娘,你明明知道的,阿弟他,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他这样,他还配当大周的皇帝吗?他还配被万人敬仰,被百姓称一声‘圣人’吗?”
太后无法反驳,她只能喃喃说着:“但是,你只有这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阿娘无法放弃他……”
太后神情愈发痛苦,原本看起来如同四旬美妇般的面容这段时日也愈发衰老,她脸上已有了深深皱纹:“明月珠,你不在以后,过了七年,阿娘才有了你阿弟,阿娘害怕慈氏菩萨像夺走你一样夺走他,于是给他取了个乳名,叫菩萨保,菩萨保小的时候,和你一样,十分乖巧懂事,让阿娘稍微缓解了丧女之痛,他就这样陪着阿娘,陪了二十三年。他总觉得阿娘不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如你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他也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明月珠,阿娘的心,已经碎过一次了,阿娘不想再碎第二次了……”
李楹泪流满面:“阿娘,阿弟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的心不想再碎第二次,可是,阿娘,五万天威军,六州的百姓,他们也是有娘的啊!他们也是他们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啊,他们的阿娘,又做错了什么,才会失去孩子,心碎肠断呢?”
太后一个激灵,僵滞在场。
李楹擦了擦眼泪,又道:“阿娘,天威军里面,有个叫曹五郎的少年,他是十七郎最好的朋友,他本是家中独子,为了报效大周,才会怀揣一颗丹心去从军,曹五郎在边关浴血奋战,从不后退,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会被他誓死保护的君父,亲手送到落雁岭的战场,他的君父,为了自己的目的,要送他去死啊!他的尸骨,散在落雁岭,至今无法收敛……他的阿娘受不了打击,上吊自尽了,而天威军里,关内道六州里,还有多少个无辜死难的曹五郎?又有多少个,心碎肠断的母亲……”
她徐徐说着:“阿娘,你以前总教我,公主受万民供养,也要还之万民,我做到了,可阿弟呢?他是皇帝,他受万民供养,受万民尊崇,他还之万民了吗?他没有!他反而,将他的万民,送到突厥人的铁蹄之下践踏!阿娘,你告诉我,这样的阿弟,他凭什么做我的阿弟?”
太后神情纠结,她泣道:“明月珠,你不要说了!”
“阿娘……”李楹忍着心中难过,继续说道:“你是大周的太后,你不仅是阿弟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天威军的儿郎,六州的
百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纵容一个孩子,去伤害其他的孩子呢?阿娘,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的话,让太后愈发怔愣,是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一阵又一阵火烧般的疼痛自胸口涌来,李楹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她拽住衣襟,喘息着,对太后道:“阿娘,明月珠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阿娘是大周的太后,以后,要做天下人的母亲……”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太后慌乱地扑上去抱她:“明月珠,不要走!你不要再离开阿娘!”
但是她怀中的爱女身体却渐渐消失不见,李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娘……保重……”
“来生……明月珠还想做阿娘的女儿……”
怀中的身体彻底不见,太后的臂弯空落落的,她知道,她的女儿,彻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周的太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棂映入寝殿的时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宫女,心中惴惴不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紧闭的香樟木门,但寝殿内还是一片寂静。
宫女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会出事了吧?
一个宫女吓到推开门,却见太后枯坐在乌木地板上,紧紧握着一个牡丹五色锦荷囊,眼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乌泱泱的宫女惧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扰太后……”
但太后的声音却格外平静:“起来吧。”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起身,一个胆大的宫女抬眼一看,却吓得叫出了声。
不过一夜,太后本乌黑如瀑的青丝,全部变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头,所有宫女都吓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太后握紧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虽然依旧痛楚,但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156章
神龙殿中, 隆兴帝也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昨夜他格外心慌,就算有惠妃盔甲陪伴, 他还是难以入睡,天光之后, 他歇了今日的朝会, 反正他已经是个傀儡了, 上不上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听说他身体抱恙后, 巴巴赶来看他, 这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是真的关心自己的丈夫, 还特地亲手炖了厚朴人参汤带过来给他,奈何隆兴帝看到她就厌烦, 他瞥了眼厚朴人参汤,说道:“这不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后心中有些委屈,但仍忍着委屈,柔声劝说他当心身子,这个女人,无论他是失去权力的傀儡, 还是掌握权力的皇帝,她对他都始终如一。
太后选人的眼光没有错, 是他错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爱上太后挑选的女人。
皇后劝说时, 忽宫人来报,说太后来了。
母子人伦, 一直是隆兴帝去蓬莱殿见太后,太后还从没来过神龙殿, 隆兴帝和皇后都略微诧异,正在此时, 满头白发的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皇后惊讶地捂住嘴,太后没有和她解释,只是挥手让宫人将皇后带下去。
偌大的神龙殿,顿时只剩太后与隆兴帝二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隆兴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环顾四周,脸色发白,然后才去扶太后:“阿娘,你的头发怎么了?”
太后一把挣脱他的搀扶,她盯着他,似哭非哭:“菩萨保,天威军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隆兴帝愣了下,他反应过来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隆兴帝有些激动,他来回踱步:“阿娘,是谁在你面前进谗了?崔颂清?薛万辙?哼!他们想救崔,居然来污蔑朕!”
“没有人进谗!”太后提高音量道:“而是你根本解释不清你的起居注,你也解释不清王暄之死!”
“朕如何解释不清了?朕早说了,起居注那句话,乃是想停了青州进贡才那般说的,王暄之死,是惠妃一人所为,和朕有什么关系?”
太后悲哀地看着他:“菩萨保,你是把阿娘当傻子吗?你把那些三甲进士当傻子吗?你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朕没有把任何人当傻子,朕没做就是没做!”
隆兴帝死不承认,太后苦笑两声,她扶着绘着朱白彩画的墙壁,颓然坐倒在紫檀案几前,一缕白发自簪好的发髻垂落,显得她格外苍老凄凉,她徐徐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让三司去查,把那段时日的起居注都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再将当时伺候你的宫人都找出来,一个一个地问,总能查出端倪的。”
隆兴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阿娘,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你没做过吗?既然没做过,你怕什么?除非你有做过!”
隆兴帝咬牙,他蓦地跪倒,膝行到太后面前,恳求道:“阿娘,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啊!你让人去查皇帝?你难道一点脸面都不给朕留吗!”
“是吾没有给你留脸面?还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留脸面?”太后厉声道:“吾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她瞪着隆兴帝,再无一丝犹疑和心软,隆兴帝知晓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他再不敢狡辩,他跪在太后面前,战兢不语,太后心凉得透彻,她一巴掌,甩到隆兴帝脸上。
隆兴帝清俊面容显现五个巴掌印,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为你守边的将士!那是敬你尊你的子民!”
“阿娘……”隆兴帝眼泪流了下来,他牵着太后的衣角恳求道:“朕也是被卢裕民蒙蔽了,他说,就让天威军败一次就行了,他没说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朕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你真的是被卢裕民蒙蔽了?”
隆兴帝忙不迭点头,他涕泪横流:“阿娘你知道的,儿子一向胆小,如果不是他蒙蔽朕,朕怎么敢干这种事呢?阿娘,你放过儿子吧,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甚是可怜,太后瞧着,就像看到幼时因为他贪玩罚跪他那般,他也是哭得这般凄惨,当时她狠心说:“你阿耶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呢!你不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想当!你再这般不求进取,吾就废了你!”
最后是卢裕民为他求情,将时年五岁的隆兴帝抱了出来,她才作罢,自此之后,隆兴帝就对她畏惧如虎,再不敢惹怒她。
太后双眸清泪滑下:“菩萨保,你这次的过错,不是像你儿时一样,贪个玩,闹个脾气,不去上朝,你这次,是弥天大错……”
“阿娘,我知道我犯了弥天大错,但是,我会改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干这种混账事了……”
“没有下次了。”太后悲哀道:“阿娘是大周的太后,阿娘要给五万天威军,要给六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娘,你要废了朕?”
“不。”太后伸出颤抖的双手,像儿时一样去抚摸他的脸庞:“菩萨保,阿娘从小就教你,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落雁岭上尸骨累累,六州百姓家破人亡,你,要为你的过错,负责……”
隆兴帝愕然,他牙齿都开始打战:“阿娘,你要杀了朕?”
太后眼泪已经忍不住如泉涌而下,她心伤到几乎难以支撑身体:“菩萨保,阿娘以后会终身吃素,会用自己的余生治理好这个国家,会为万民创福祉,为你……赎罪……”
隆兴帝面色愈发惨白,他一把推开太后:“阿娘,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为那些低贱的蝼蚁,杀你自己的儿子?”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太后绝望的一巴掌:“他们不是蝼蚁,是你的子民!你是他们的君父!”
这一巴掌,倒是让隆兴帝清醒了不少,他忽回过神来,爬到太后脚下,苦苦哀求着:“阿娘,朕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杀了朕,朕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不断哀求,太后何尝不是心碎肠断,她强行压抑住不断涌上的悲恸和心软,她道:“菩萨保,阿娘也不想杀你,可是,昨夜,阿娘见到了你阿姊。”
隆兴帝惊愕抬头,太后喃喃道:“十六岁,多么好的年华,荷花池里,又是多么冷,多么黑……而荷花池外面,是蒸蒸日上的国力,是日渐宽裕的国库,是威势赫赫的军队……这一切,都是用你阿姊的性命,铺就的,还有你的帝位,阿娘的听政,若非没有你阿耶对你阿姊的愧疚,哪能这般顺利得到?菩萨保,你对不起你阿姊,阿娘更对不起你阿姊,你阿姊用性命换来的,不应该是一个包庇亲子的太后,更不应该是一个出卖百姓的皇帝。”
太后泪流满面:“菩萨保,你做错了,阿娘也做错了,为了你阿姊,阿娘也不能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否则,你阿姊会对阿娘失望的……”
太后将李楹拿了出来,隆兴帝便知道自己此次再无活路,他牙齿咯吱作响,忽呵呵笑道:“什么见到阿姊?人能见到鬼吗?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阿娘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杀了朕,一人独揽大权罢了!阿娘,你不要忘了,你还没有孙子,你杀了朕,你怎么做这个太后?”
他的话,让太后愈发悲哀:“菩萨保,难道你觉得,阿娘是因为太后之位,才一直包庇你的?不是这样的,自太昌血案后,阿娘就开始参与朝政,如今,已经三十年了,你凭什么觉得,三十年,还不够阿娘坐稳太后之位?”
隆兴帝根本不信:“你不是因为太后之位,难道你是因为母子之情?哼,你对阿姊有这个东西,你对朕有?朕不过是你巩固权力的工具罢了,你根本从未爱过朕!”
话说到这份上,他干脆什么都不顾了:“阿娘,朕反正也要死了,索性告诉你,你的儿子,你一直以为软弱听话的儿子,他不但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还是主使!”
他脸上浮现一丝疯狂:“什么被卢裕民蒙蔽?是朕,逼卢裕民参与的,是朕,让他去寻裴观岳和沈阙的,是朕,亲手将五万天威军送上了绝路!”
六年前的神龙殿,卢裕民大惊失色,他匍匐跪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他用尽心血教授的学生:“圣人不可啊!就算要从太后手中夺权,也有别的办法,为何要牺牲我大周的将士呢?”
“朕等不了了!朕已经十七岁了!她还不肯放权!她身体好得很,最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朕还要等到什么?”隆兴帝烦躁地来回踱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将领,天威军是她最大的政绩,假如天威军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就是向全天下昭告,太后用人不当,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把持朝政?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到时候就算朕能忍,天下人也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