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有些疑惑,她想问个明白,于是冲上去拦住那鬼魂,那鬼将军忙勒住缰绳,他急道:“小娘子,某有十万火急之事,烦请让开!”
李楹仰头问他:“你有何事?”
“突厥进犯,天威军被困,郭帅命某赶赴长安,禀报圣人,速派援军!”
李楹愣了,她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说的天威军五万人全部战死落雁岭,她疑虑道:“天威军?天威军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鬼将军惊愕:“小娘子,莫要胡说!延误军情,你担当不起!”
李楹见他神情,忽想起若人生前对某事执念太深,死后也会执着做那件事,此人应是被天威军派来长安求援的将士,却在途中不幸身亡,所以才会死后继续打马疾骋大明宫。
李楹不由恻然,她问:“敢问将军名氏?”
“某乃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盛云廷?”李楹又想起在崔书房中看到的书简:“你是不是家住大安坊,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叫盛阿蛮?”
鬼将军愣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李楹叹息一声:“盛云廷,你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六年了。”
一口气泄,大梦初醒。
盛云廷栽下马来。
李楹唬了一跳,她赶忙去查看盛云廷伤势:“盛将军,你没事吧?”
盛云廷忍着剧痛,以手撑地,踉跄站起:“六年……已经六年了么……”
李楹见状,倒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她点头:“是的,六年前,你们天威军五万人,就都战死在落雁岭了。”
她顿了顿,抿唇道:“不,还有一个人,没有战死。”
盛云廷大喜:“是哪位兄弟?”
李楹提到这个名字,都觉的胸腔一股恨意:“崔。”
“十七郎?他没有死?太好了!”
李楹喃喃:“他叫,十七郎?”
“对,十七郎家中排行十七,我们都这般喊他,年纪大的,也唤他小十七。”
李楹见盛云廷和崔感情甚好的样子,这盛云廷忠肝义胆,死了都不忘故帅所托,为何会和崔这种小人为伍?她不由问道:“你们关系很好么?”
盛云廷点头:“天威军全军,都情同手足。”
“那他可辜负你们情谊了。”李楹悻悻道:“他这个人坏的很,为了保命投降突厥,辱没你们天威军的名声,回长安后,又做了酷吏,害死不少人,长安城人人都在
骂他。”
盛云廷愣住了:“十七郎不会这样做的。”
“他就这样做了。”李楹道:“还做的心安理得。”
盛云廷拳头攥紧,他急促呼吸两声:“十七郎是我们天威军的好儿郎,他若真这般做,也定然有他的原因!”
李楹苦笑:“我以前也是这般相信他的,但是我错了,我不会再信他了。”
盛云廷上下打量着李楹,他此时也看出李楹是鬼魂之身,他问:“小娘子和十七郎有旧?”
李楹不情不愿的“嗯”了声,盛云廷似乎明了:“十七郎长得好,就是性子冷了点,有时候伤了年轻娘子的心,自己都不知道……”
李楹见他完全误会,她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叹道:“我确实认识崔,他能看见我,所以我托他办件事,但是他不办就算了,还骗我,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是该生气。”盛云廷顿了顿,又为崔解释:“十七郎本性不坏,他是一个好人,他骗了小娘子,他自己内心应该也是很内疚的。”
李楹摇头:“我没觉的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盛云廷面露迟疑,他忽拱手行了一礼,诚恳道:“既然十七郎能看到小娘子,那某有个不情之请,虽羞于开口,但如今,也只有小娘子能办了。”
李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什么不情之请?”
“某于六年前,奔赴长安求援,在长乐驿换马之时,遇到中郎将沈阙,此人与郭帅向来不睦,某也不愿理睬他,但驿中还有裴观岳将军之妻王娘子,裴将军与郭帅交好,王娘子邀某去驿中吃盏茶水,稍事歇息,她盛情相邀,某只能照办,但刚踏入驿中,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军卒乱刀砍死。”
李楹听的惊异:“原来将军是因此身亡的,所以是沈阙和王燃犀合谋杀了将军么?”
“应是如此。”盛云廷道:“我死之后,王娘子怕冤魂缠身,便贴了一道镇魂符在某身上,如今镇魂符已落,想必是王娘子已命丧黄泉了。”
李楹抿了抿唇:“对,王燃犀死了,被火烧死了。”
“怪不得某魂魄得出。”盛云廷又道:“某魂魄既出,阴司想必不会留某在阳间太久,枉死城的鬼吏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某没有太多时间了,能否请小娘子将遇某之事告知十七郎?”
李楹怔住:“告诉崔?”
盛云廷满怀歉意:“某知道此要求甚为无理,但如今,也只能托付小娘子了。”
他咬牙,单膝跪下:“沈阙与王娘子杀我,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今全军五万人,只余十七郎一人,五万冤魂,洗雪昭屈,尽在他一人之身!”
李楹听后,矛盾万分,她压根就不想见到崔,但是又见盛云廷遍体鳞伤,浑身刀口皮肉翻卷,还在汨汨流血,这是保卫她大周的将士啊!不管天威军有没有冤情,他都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于阴谋诡计。
她心中热血涌起,也不去想愿不愿见崔了,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盛云廷眼眶一热:“多谢小娘子。”
李楹将他扶起,盛云廷默了默,道:“小娘子,还请告诉十七郎,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李楹默默点头,忽两人听到锁链声声,转头一看,街坊边身着红衣拿着锁链的鬼吏已经在白雾中步步靠近,盛云廷忙将李楹推往街角:“小娘子,快走!”
李楹看到鬼吏,也不敢再留:“我走了,将军保重。”
盛云廷点头,他忽想到什么:“对了,小娘子,记得转告十七郎,某的尸身,就埋在通化门外。”
第25章
夜色如墨, 冷月如钩,李楹远远望着崔府邸朱色木门,她实在不想进去, 但是她答应了盛云廷,她不能不进去。
李楹抿了抿唇, 透明身影穿过紧闭的大门, 走了进去。
她走过庭院海棠树, 树上燕巢里的雏燕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到来, 突然啾啾叫着, 李楹抬眼看了看燕巢, 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 缩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断甲处,剧痛让她头脑清晰不少,她看向崔书房方向,眼神漠然如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书房里,崔身披黑色鹤氅, 正提笔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他此病来势汹汹, 才写了几个字, 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阵,咳完后, 他又平静握起雀头笔,继续书写着, 白瓷油灯暗黄光芒中,他提笔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销骨立,格外清瘦。
李楹静静的在书房外看着,此人这般嶙峋孱弱,根本无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军的一员,也曾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过,若换以前,她还会同情他,还会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真心却换来他无情的欺骗,她再也不会可怜他了。
崔忽然停了笔,他微微抬头,待看到站在门外的李楹时,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
既已被发现,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崔,你应该认识一个,叫盛云廷的人吧?”
崔手中的雀头笔没有握住,啪的一声掉在了白麻纸上,溅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虽仍波澜无惊,但是掉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盛云廷的?”
“我遇到他了。”李楹顿了顿:“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吗?”
“出了点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你不好奇出了点什么意外吗?还是说,你这个人,已经心狠到遗忘故友了?”
崔按在书案白麻纸的手指开始慢慢收紧,白麻纸在他手中逐渐变形,指尖已微微发白,他似乎并不敢问,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最后,他还是问李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楹没有马上告诉他,反而问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问:“崔,你抓王燃犀,并不是想为我查案,你是为盛云廷抓的她,是不是?”
崔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李楹猜对了,她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亏她还以为崔尽心尽力帮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风险去抓王燃犀,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为了她。
她只觉心又冷上了几分,对此人更加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这样,想必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实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烧死了,所以你才气病了吧?”
崔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该说点什么?机关算尽一场空?”
面对李楹的讽刺,崔终于开了口,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哀求:“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你告诉我,云廷他,到底发生了何事?”
此时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怜,李楹遇到他以来,他向来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灯会被数人当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这般低声下气。
不,此人虽美如珠玉,又装的孤苦可怜,博人同情,其实内心,比蛇蝎还毒!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断甲处,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来,她看着崔,语气十分平静:“我既答应了盛云廷,便不会食言。六年前,天威军被困,盛云廷奉郭帅之命,前往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之时,被中郎将沈阙和王燃犀诱骗进长乐驿,乱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缠身,所以一道镇魂符,将盛云廷魂魄镇于尸身,整整六载,不得出。”
崔手中白麻纸已被抓皱,他脸色苍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云廷
的魂魄也终于逃脱桎梏,他魂魄得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战马,急如星火,打马直奔长安城,只为将故帅所托禀报圣人,求他发兵,救出被困的五万天威军。”
李楹说完后,崔并没有说话,书房内是死一样的沉寂,崔的神色相较方才也没有过多变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来盛云廷看错人了,什么天威军的好儿郎,崔的心肠,早在这几年的酷吏生涯中变的心狠如铁,故友死的这般惨烈,都不值得他的一声叹息。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将盛云廷的嘱托告知崔,盛云廷觉的重要,或许崔压根就不会在意,罢了,就算崔不在意,但她答应了盛云廷,她还是会告知他。
李楹张了张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忽见崔竟然一口鲜血,直接喷到白麻纸上。
李楹顿时被吓呆了,本来准备好的话连半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半晌,才颤巍巍道:“喂,你……你没事吧?”
崔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鲜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满血的白麻纸,白麻纸中间写了一个“忠”字,鲜血蜿蜒流淌到那个“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红。
李楹又试探性的喊了他一声:“崔……崔?”
崔茫然抬首,他唇角仍残留一丝血迹,血迹的殷红,和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殷红如凋零赤薇,苍白如冷山皑雪,几缕墨丝凌乱垂在赤薇皑雪边,明明这是在人间,但李楹却忽有一瞬间觉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来,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华还要凄艳绝望。
李楹连唤了几声,崔终于回过神来,他颤抖的抓过一旁的锦帕,但他手指颤抖到几乎无法握住锦帕,反复几次后,才终于勉强抓着锦帕,去擦那被鲜血染红的“忠”字,但鲜血已经浸透纸背,怎么擦都擦不掉,到最后,纸破了,崔看着破了的白麻纸,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纸,看了很久,李楹已经不敢再唤他,他却终于开了口,他一开口时,李楹才发现他声音都在不由自主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这样慌乱失措的崔。
崔嘶哑着声音问她:“云廷他,还说了什么?”
李楹镇定了下心绪:“他说……沈阙与王燃犀既然杀了他,那证明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他说天威军五万人只剩你一个人了,让你给他们洗雪昭屈。”
洗雪……
昭屈……
“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圣人下令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
“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眼前,似乎出现了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天威军家眷名录,其中朱笔划去的人名越来越多,他只觉心脏处如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动,都疼到快要窒息,因为疼痛,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迹斑斑,他哑着嗓子问李楹:“还有呢?”
“还有……他说,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跪谢?”崔茫然重复着这两个字:“跪谢……跪谢……”
他掌心已经血肉模糊一片,任凭指甲再怎么深深掐进去,也麻木到没有痛觉,当肉体的疼痛都无法转移内心痛楚时,他双肩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他紧紧咬住牙关,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溢出,滑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庞。
李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崔,哭了?
这个残忍至极的酷吏,这个冷酷无情的奸佞,也会哭?
但是崔,的确在哭。
他哭起来时,咬着牙,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砸到白麻纸上,白麻纸上血和泪交织到一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泪了。
李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原来崔,真的会哭。
她对崔的无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惊给冲淡了,除了震惊,她竟然还有一丝对崔的怜悯,这让她都差点忘了来时想好的报复。
她正惊愕时,崔却缓缓开了口:“云廷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尸首在哪?”
李楹这才想起自己盘算好的报复,她收起心中的怜悯,缓缓点了点头。
“在哪里?”
李楹道:“我不会告诉你。”
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告诉你。”
崔大怒,他因为情绪激动病弱无力,但此刻他居然踉跄站起,一步一步,逼近李楹面前,李楹被吓得步步后退,直到抵到墙壁,退无可退。
崔怒视着她:“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我答应了盛云廷,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李楹快速说出已经想好的台词:“你骗我骗的那么惨,我总要让你付出点代价,你之前答应过我查案,我现在要求你履行你的承诺,等真凶找到,我会告诉你盛云廷的尸首在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