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愤怒至极,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被掐的窒息,她忽笑了:“我已经是鬼魂了,难道我还能被你再杀一次?可笑!”
崔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开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了声,她警觉的看着崔,崔却忽惨笑一声,他徐徐跪下:“我求你告诉我,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完全愣住,她怔怔看着低头跪在她面前的崔,她和崔相识以来,好像从未见他跪过,这个酷吏虽然污名满身,但是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就如修竹一般宁折不弯,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为了一个尸首所在之地,跪下来恳求她?
李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低声恳求:“求求你,告诉我。”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在地府差点被鬼吏抓走,想起奈河里波儿象分食亡魂的残忍景象,想起摆渡人说的“那不是个好人”,她又硬下心肠:“崔,你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帮我抓到真凶了,我再告诉你。”
崔绝望垂下首,他跪在李楹面前,脸上血泪交加,掌心也是血肉模糊一片,瞧起来狼狈极了,他久久没有应承李楹,他身家性命,都系在太后身上,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太后的一条走狗,走狗如果去咬自己的主人,那下场是何等凄惨,可想而知。
李楹也知道,正当她以为崔不会为了一个埋尸之地放弃自己身家性命时,忽崔目光茫然,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第26章
要再查李楹的案子, 必然绕不去太后。
就像崔所说,要看到底是谁杀了李楹,就看谁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而无人否认,李楹之死, 最大受益者, 就是太后。
崔买通内侍省小吏, 取来了三十年前太后身边近婢出入宫记录, 他秉烛翻阅了好几晚,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白日还要忙碌察事厅事宜,几天下来, 人又清瘦了一圈,这几日,太后倒是召见了他一次,本来他以为太后是要因王燃犀之死兴师问罪,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后并未责罚他。
太后只是问他:“望舒, 你到底为何要囚王燃犀?吾可不信,她什么图谋不轨之处。”
崔敛眸答道:“臣抓王燃犀, 并非因她图谋不轨, 而是她丈夫裴观岳只知圣人,不知太后, 臣想杀杀他的气焰,但没想到察事厅意外失火, 害了王燃犀性命。”
珠帘后,太后轻笑一声, 她直视着崔:“当真?”
“千真万确。”崔垂首:“臣的身家性命,都源于太后,所做之事,也都只会为太后筹谋。”
崔的这句话,显然正中太后下怀,她笑了一笑:“今日天气不错,望舒,你伴吾去太液池走走吧。”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禁苑,春日时分,太掖池碧波微漾,绿柳垂丝,莺啼蝶飞,崔伴于太后左右,于池边游览,一阵春风吹过,身着深绯官服的崔忍不住掩袖咳嗽,太后见状,唤内侍取来雪白狐裘,披于崔身上。
崔谢恩之后,太后才道:“你这病,让御医瞧过没有?”
崔道:“瞧过了,也开了方子。”
太后点头:“那些弹劾你的奏表,你也不需忧心,有吾在,圣人也不敢发作你。”
“谢太后。”
“裴观岳等人,心心念念,要将吾赶去兴庆宫养老,但吾不会趁他们的心,否则,三十年心血,会付之一炬。”
崔恭敬道:“臣愿做太后手中的刀。”
“三年前,你在大理寺的监狱里,也跟吾说这句话。”太后似是想到当日那个生于绮罗、长于珠玉,本应泛舟曲江,听雨品茗的博陵崔氏子,却在阴暗囚牢中,拖着遍体刑伤的身躯爬向她,用被拔光指甲血淋淋的十指抓着她的裙摆奄奄一息恳求,她徐徐道:“否则,就凭你出自博陵崔氏,吾就不可能用你。”
太后对博陵崔氏的憎恶,向来毫不掩饰,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尚书右仆射崔颂清赶出长安,崔颂清辅助先帝推行太昌新政,劳苦功高,能力卓绝,但太后执政的这二十年,他却始终闲居博陵,连个江州司马都没得做。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这么憎恶博陵崔氏,许是太昌帝修《宗族志》一书,群臣将博陵崔氏排在李氏皇族之前的旧怨,又或许是崔颂清为相的时候与太后有了矛盾,总之,太后临朝以来,没有用博陵崔氏一人。
直到崔出现。
太液池侧,杨柳青青,崔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与绿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显得他像一个抚琴观鹤、淡泊名利的世家贵胄,但谁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恶行昭彰,根本是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活阎王。
他垂首道:“太后救了臣的性命,臣愿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舒,这三年,你虽执念太深,屡有违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后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摇摆,余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帮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还惦记着明月珠在法门寺栽种的菩提树,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计较了。”
崔这才恍然,原来太后不责罚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为还念着香囊和菩提树的情分,换言之,是李楹帮他又逃脱了一次责罚。
但是,若太后知晓他在秘密调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凶极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时会如何?
春寒料峭,崔一时之间,竟冷汗湿了衣背。
虽是如此,但崔仍然瞒着太后,继续秘密调查着她身边之人,只因查出真凶,李楹才会将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诉他。
他别无选择。
李楹恨他,与他交谈时总会冷言冷语,显然是不愿见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询问他案情进展,又不得不见他。
即使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也仍然来了,她收起绢伞,掸了掸绿色油帔上的雨点,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长廊中,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缓步走到崔的书房,崔在看《出入录》,李楹走路没有声音,但崔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他头也没抬,只在李楹脱下绿油帔,端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微微抬眸,说道:“我看了几日的出入录,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从崔手中接过《出入录》,沉默看了起来,她不想和崔说话。
崔被她这样明晃晃的憎厌,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从书案旁拿起另一册《出入录》,看了起来。
书房里只有展开竹简的沙沙声,两人端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出入录》,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轩若朝霞,一人身着淡绿襦裙,秀丽文雅,这副情景,看起来像一对甚为相配的壁人,实则却是她视他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两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抬头道:“这个叫冬儿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毙,是否其中有所关联?”
崔摇头:“我查过了,冬儿是得了痢疾,才暴毙而亡的,有医案为证,不会有假。”
李楹“哦”了声,她心中却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她又看了阵竹简,然后抬头问崔:“这《出入录》都看完了,还是一无所获,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没有关系?”
崔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的凶嫌,仍然是最大的。”
李楹对他的斩钉截铁不太服气:“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
李楹噎住,片刻后,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后果,便是在地府差点有去无回!”
崔听到地府之事,没有再说话,这些时日,李楹心中愤懑,言语间夹枪带棒,崔许是理亏,一句都没曾反驳,他垂下眼眸,将李楹手中的《出入录》抽出:“若看完了,便还给内侍省吧。”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气,她又将《出入录》从崔手中夺回:“没看完。”
“那继续看吧。”崔瞧了瞧外面天色:“马上五更时分了,我也要准备上朝了。”
李楹其实早就看完了《出入录》,但她气恼崔,于是继续打开竹简准备看第二遍,当她听到崔说要上朝时,忍不住又凉凉讽刺了一句:“别人上朝,是济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却是为了杀人害人,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盛云廷那些天威军故友?”
李楹说罢,崔脸色已经苍白了几分,双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见状,又不由有些后悔,她其实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觉的崔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事实证明,她错了,所以她在面对崔的时候,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气愤,但见到他真的被她的话伤到时,她又隐隐觉的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她不是一个惯常伤害别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晓崔对天威军的感情的,她还拿盛云廷和天威军伤他,是不是不该?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说了,她垂下头,心里拼命跟自己说她没做错什么,崔都差点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讥几句,出出气,难道也不行么?
她低头继续看着《出入录》,只是自己都没发现,书简都拿反了,崔也没说什么,而是沉默起身,准备从宣阳坊前往大明宫上朝,但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天地都似在震动,李楹吓得掉了手中书简,崔也停住脚步,惊雷之后,又是连续几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昼,瓢泼大雨如悬河泻水,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着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身体也因为一声一声的惊雷不住微颤,崔已经捡起地上书简,然后回到书案前正襟危坐,李楹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吗?”
“雨太大,不去了。”崔道。
李楹摇首,心想世人骂崔怙恩恃宠,倒也没有冤枉他,朝会说不去就不去,这派头简直比圣人还大。
崔已经将书简递给李楹:“公主不是没看完么?”
“是没看完。”李楹接过,打开书简,继续看着那滚瓜烂熟的名字和出入记录,只是惊雷阵阵,她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阵一阵的往上涌,看了半天,连一片竹简都没看完,崔忽递了个玉匣给她,李楹问:“这是什么?”
崔道:“打开便知。”
李楹打开,原来玉匣里面,放了两个小巧玉。
崔淡淡道:“塞上玉,便听不到了。”
惊雷声声,震耳欲聋,李楹不由看向崔,他已经垂首在看另一册
《出入录》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拿起匣中玉,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声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垂首,继续默读着手中书简。
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来,李楹取下耳中玉,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耳朵,书房外飞燕又啾啾叫了起来,雨后霞光透过木格窗,斑驳洒在房中乌木板上,李楹侧首,看着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总有一种发现美的本事,一缕洒落的霞光,一朵盛开的野花,一片飘落的树叶,都能让她觉的平和又美好。
她侧首看向霞光时,眼中安安静静的,崔能看到她秀雅如画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镶嵌在如玉的耳轮上,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风,沁人心脾。
崔合上书简,李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崔已经垂下眼眸,整理着书简,李楹开口:“我看完了,你……”
她刚想说你把书简还回内侍省吧,省得被发现,还没说出口,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崔问:“何人?”
“少卿,某是刘九,出大事了。”
崔和李楹不由对视一眼,他起身开门,门外刘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惊雷毁损,墓前守墓的石狮,全部都被劈成了两半!”
第27章
李楹陵墓被毁损, 说是天灾,但在浑天监口中,却是人祸。
据浑天监主簿所说, 永安公主陵墓之所以被毁,乃是因为有人惊扰了永安公主亡魂, 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 意为不满。
但永安公主的亡魂, 被何人惊扰?
一位贾姓御史上了奏表, 状告察事厅少卿崔, 说崔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 不但私自调阅公主之案卷宗,还将三十年前太后侍婢的出入宫记录取回家中, 所谋者大,所以永安公主亡魂被何人惊扰,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与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崔被勒令停职,事情查清前不许上朝,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难以善了。
李楹也终于知道自己那日不安的感觉到底来自何方, 有人在借她的死, 在做一场杀崔的局。
若说亡魂惊扰,她的亡魂就在这, 是她的亡魂请崔查案,卷宗和出入录都是她的亡魂要调的, 那亡魂惊扰,又从何说起?
她真是无法想象, 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居然还能成为政敌排除异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不到两日,崔就被召入宫。
查的这么快,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理寺和内侍省小吏都是为了钱财出卖机密,对他并无忠心,拷问之下,招供出来再正常不过了,这些他早已预想到。
倒是李楹对于他入宫十分紧张,她问:“阿娘会杀了你吗?”
“或许吧。”
“这太荒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让你查案的,为何会有人借我之口,发你之难?”
“因为他们知道你说不出话。”崔静静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
“我要去找阿娘!”
李楹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她怎么去找阿娘?阿娘都看不见她,她如何找?
“罢了。”崔明知大难将至,反而异常平静,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礼:“公主,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但此事与云廷无关,若我回不来,烦请公主设法将云廷尸骨取出,送还家人,大恩大德,崔没齿难忘。”
“我……”李楹咬唇,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憎恨崔,但此次崔的确是因她得咎,她也无法再说出伤他的话,她最终点头:“我答应你。”
崔听后,微微一笑,他向来冷淡如冰,喜怒不行于色,从来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带了些许感激:“多谢公主。”
李楹看着他缓缓走向宅外等着的千牛卫,他背影萧索孤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此番生死关头,偌大长安,连个为他担心的人都没有。
李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等他迈出宅院时,她忽喊了声:“崔……你……你还是活着回来吧……”
崔脚步一滞,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行向千牛卫,跟着他们,前往前方未知的结局。
蓬莱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熏香氤氲,珠帘低垂,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久久未语。
崔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语,良久,太后才冷笑一声:“崔,你有何话好说?”
崔默然:“臣,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