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兀朵颜面尽失,她放出去的话,就像打在她脸上的巴掌一样让她难堪,她恼怒之下,对崔的折磨愈发残酷,崔生性高傲,她偏偏要折辱他的高傲,她曾将他披上羊皮,关进囚车,锣鼓开道,巡遍整个王庭,也曾将他脖子套上锁链,赤身栓在狗笼中,如同一条牲畜般供人观赏,只是千般折磨,万般羞辱,崔都咬紧牙关,不说一句投降之语。。
一幕幕,一桩桩,阿史那迦的记忆,在李楹眼前徐徐呈现,李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有这么多摧折人的方法,她咬着唇,红了眼眶,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人居然能如此残忍。”
“兀朵姐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这,大概是第一个。”阿史那迦道:“崔越是不顺服,越是能激起她的兴趣,她对他,已经不仅仅是对容貌的喜爱,还有对他骨气的喜爱,但她的喜爱,和普通人不一样,而是占有欲、控制欲,还有凌虐欲交织的喜爱,她越是喜欢崔,就越是要折磨他。”
更深夜阑,大雪纷飞,李楹站在枯黄的草地上,她虽只是一缕意念,但似乎也能感受那刺骨的寒冷,她看着被吊在汗帐外的崔,他只穿着薄薄白色单衣,墨发披散,长长的睫毛上落满了晶莹雪花,看起来比刚押来突厥王庭时消瘦不少,他双手被铁链捆绑着吊起,脚不能沾地,全身所有重量都集中在手腕上,这么冷的天,他额上却不断沁出细密汗珠,脸色也是如纸一般苍白,双唇紧闭,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煎熬,李楹指甲掐入掌心,她红着眼眶道:“每个人表达喜欢的方式都不一样,若我喜欢一个人,我不会愿意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我也不会如此折磨他,阿史那兀朵的喜欢,我永远都无法认同!”
阿史那迦默然,面上似乎露出一丝惭色,汗帐里在举行宴会,欢声笑语不断,李楹看到汗帐突然被掀起,一个突厥少女从汗帐内怯生生钻了出来,那是还活着的阿史那迦。
阿史那迦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她站在外面犹豫了下,但还是快步走到被吊着的崔面前,她轻声说道:“外面太冷了,你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崔被折磨到昏昏沉沉,他微微睁开眼,几缕墨发湿淋淋的黏在脸侧,一双眼眸清冷如碎玉寒星,阿史那迦握紧金碗碗沿,她瑟缩了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将金碗递到他的唇边:“你喝点吧。”
但她话音刚落,一道鞭子就打到她端着金碗的手上,阿史那迦吃痛松手,金碗滚落地上,乳白羊肉汤也洒了一地,她转头,惊道:“兀朵姐姐……”
阿史那兀朵一袭红衣,艳若桃李,她手上拿着马鞭,冷笑道:“怎么?你可怜他?”
阿史那迦望着她凌厉眼神,心中顿时涌现阵阵惧意,她小声说道:“我……我没有……”
阿史那兀朵又是一声冷笑,她走到崔身边,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她对阿史那迦说道:“你看清楚,这个男人,是我的莲花奴,是只属于我的奴隶!别人,休想碰他半分!”
阿史那迦望着被折磨到遍体鳞伤的崔,她很想说,他不是你的莲花奴,他也不愿做你的莲花奴,可是她张了张口,这句话终归是不敢说出来,她害怕阿史那兀朵,她不敢和她争。
她凄然垂下头,阿史那兀朵又咄咄逼人问了句:“阿史那迦,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阿史那迦一愣,然后慌乱摇着头:“不……没有……”
阿史那兀朵一笑,她走到她跟前,将马鞭塞到她手中:“既然没有,那你打他一顿。”
阿史那迦愣愣捧着马鞭,她不可置信看着阿史那兀朵,阿史那兀朵嗤道:“你舍不得?”
她步步紧逼:“你若是不打,就证明你喜欢他,这是我的莲花奴,你居然敢喜欢?阿史那迦,在突厥,还没有人敢跟我抢东西。”
阿史那迦被她语气中的威胁吓到,她和阿史那兀朵从小一起长大,她是知道她是有多么讨厌别人抢她东西的,曾经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国王子和她争抢一只被射下的大雁,就被她活生生用马拖死,阿史那迦握着马鞭,手都开始发抖,阿史那兀朵不耐烦的催促道:“你打呀!”
在她的催促声中,阿史那迦不由茫然上前两步,发着抖,握着鞭柄,马鞭毫无章法的往崔身上挥去,她不想伤害他,鞭梢轻轻落在他身上,只留下红印,并没有留下多深伤痕,阿史那兀朵又不耐烦道:“你是没吃饱吗?”
阿史那迦吓得一激灵,马鞭不由自主就加大了力度,崔身上单薄衣衫都被抽裂,一道道狰狞血痕覆盖上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阿史那兀朵不喊停,阿史那迦也不敢停,马鞭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崔身上,殷红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流下,滴落在地上的皑皑白雪之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史那兀朵终于说了声:“好了!”
阿史那迦慌忙住了手,她握着沾满鲜血的马鞭,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史那兀朵鄙夷的看了眼她,然后缓步走到崔身边,崔被这一场残酷鞭笞凌虐至气若游丝,他垂着头,脸色是纸一般的惨白,阿史那兀朵漫不经心的揪了缕他散落在背后的墨发,扯了扯,崔被迫仰起头,阿史那兀朵看着他惨白脸庞笑道:“你被抓来突厥这么久,有一个人来救你吗?”
“所有人都放弃你了,你的家人,你的君王,所以你受这么多罪,是何必呢?”
“阿史那迦那个没用的东西,连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只能做我的,莲花奴。”
漫天风雪,李楹不由看往身旁的阿史那迦,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捂着脸,双膝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她嘴中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他……”
也许在她递给他那碗羊肉汤的时候,他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对人性的希望,在突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刑虐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和的善意,但很快,这温和的善意,就被善意的主人亲手践踏,只送给他一鞭鞭惨烈的鞭笞。
阿史那迦泣道:“我害怕兀朵姐姐,所以我明明喜欢他,但是他被虐待了整整两年,我却从来不敢为他说一句话……我就像兀朵姐姐说的一样,是个没有用的人……”
李楹心中怆然,她看到阿史那迦和阿史那兀朵都进了汗帐,汗帐外只留下仍被绑住双腕吊起的崔,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玉石一般的身躯上如今是
一道道新旧叠加的可怖伤痕,风雪中,他被吊起的单薄身子就如同伶仃白鹤,分外孤清。
李楹咬着唇,泪水不由在眼眶中打转,她不顾一切,就走上前去,她踮起脚,想去解开捆绑住他手腕的铁链,但不出所料的,她手指从铁链穿过,根本碰不到铁链。
她一时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心痛,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簌簌而落。
可她只是一个入了阿史那迦记忆的意念,崔根本看不到她,就算她再怎么为他伤心,他都看不到她。
但就算他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她还是有些话想说。
她哽咽,但坚定的望着崔,一字一句说道:“崔,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她又说道:“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第66章
冬去春来, 阿史那兀朵仍然没能得到她想要的求饶。
她性情愈发暴躁,下手也愈发狠厉,她折磨崔的身体, 也折磨他的精神,但她又找了最好的医师, 用了最好的灵药, 不许崔死, 她对崔的执着在王庭人尽皆知, 谁都知道, 若有人能帮兀朵公主驯服她的莲花奴, 那就会得到数不清的荣华和富贵,从此平步青云, 直上云霄。
金祢首先动了心思,他逃到突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虚名的左贤王,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尼都可汗始终不信任他,他如果想拥有更多的权力, 就必须要讨好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阿史那兀朵。
他对阿史那兀朵说道:“其实, 崔并不想死。”
“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死还不容易么?若一个人真的想死, 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绝食、咬舌、割腕, 都可以,但是崔并没有,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存着死志。”
阿史那兀朵疑惑道:“若他不想死, 为何不肯顺从我?又为何平白无故受这么多罪?”
“大概是,还存着逃回大周的希望吧,假如他投降了突厥,回大周就会被以叛国罪论处,身首异处,他若还想回大周,就不能投降。”金祢撺掇道:“但倘若公主断了他的希望,他就会不得不降。”
“怎么断了他的希望?”
“派人去被俘的大周百姓中,散布他投降突厥的流言,然后将这些百姓放回,让他们将这个流言传遍整个大周。”
阿史那兀朵若有所思,金祢又道:“公主知道汉朝的李陵吗?”
“知道,他打仗很厉害,但是没打过匈奴单于,被俘虏后,就投降了匈奴,还娶了匈奴公主。”
金祢颔首:“有人说,李陵当时是诈降,他想着有机会再逃回汉朝,不过之后,汉朝俘虏传出一个流言,说李陵在帮突厥练兵,汉朝皇帝震怒,杀了他的母亲妻子,这诈降就变成了真降。李陵终此一生,都一直留在匈奴,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的意思,只要散布流言,就能让崔和李陵一样,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金祢道:“汉人有一个词,叫死节,就是用死来保住自己的名节,不管李陵是诈降还是真降,他都降了,汉朝上到官吏下到百姓都在骂他,陇西士人也以他为耻,骂名几百年都未曾停止,与之对比的,是苏武放了十九年羊都不投降匈奴,被百姓夹道欢迎,成为国之英雄,崔他,是存着做苏武的心思呢。”
阿史那兀朵顿悟,她笑吟吟道:“他想做苏武,我就偏不让他做,我要让他名声败坏,我要让他除了突厥,天大地大,再无处可去!”
阿史那兀朵说到做到,流言散布回了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崔至此,污名满身,而此时的他,仍然在大漠风沙,于阿史那兀朵的酷刑中苦苦支撑,他不知道,在他咬牙熬着一下又一下狠辣的鞭笞时,他已经成了博陵崔氏,乃至整个天威军的耻辱。
可让阿史那兀朵失望的是,就算她斩断了崔的后路,崔却依然,选择不顺从她。
阿史那兀朵不懂了,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他难道还在期待回大周?可所有人都放弃他了,所有人都将他视为贪生怕死的降将,所有人都在戳他脊梁骨骂他,在这种境况下,他居然还期盼回大周?
她百思不得其解,诸般手段用尽,她还是没能让他屈服,有的时候,她真的弄不懂崔,他不是博陵崔氏子吗?不是生于珠翠养于绮罗吗?为什么一身骨头比长于马背的突厥汉子还要硬?但她既然弄不懂,索性就不去懂了,她只知道,她对他的兴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退,反而愈加浓厚。
又是一年大雪夜。
汗帐之中,又在举行觥筹交错的宴会,阿史那迦和她的父兄从汗帐中带着醉意离开,但是阿史那迦的脚步,却不由自主顿住了。
她眼神愣愣看向手脚都戴着重镣,伏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崔。
崔似乎尚在昏迷,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是密杂交错的累累鞭痕,脚镣上系着一根锁链,锁链蜿蜒,栓在石柱之上,看守他的突厥士兵踩了下锁链,用足尖碾着牵扯了下,带动他的脚镣微微晃动了起来,只是微小的一个晃动,崔手指却骤然抓紧地面,指尖深深抠入泥土之中,竟是硬生生从昏迷中疼醒。
李楹不由看向身旁的“阿史那迦”,阿史那迦不忍道:“上个月,他寻得机会,逃出王庭,但是却被金祢放出的夜枭寻得踪迹,就这样被兀朵姐姐抓了回来,兀朵姐姐抽了他几百鞭子,又用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他的手脚,如今他想走一步都很困难了。”
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手脚……李楹终于明白,崔手腕处的见骨伤疤到底是从何而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崔连他的旧弓都拉不开,这般狠辣的折磨,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健康,更别提他引以为豪的箭术了。
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一脸不忍,而刚出汗帐的阿史那迦,脸上也是一脸不忍,她看着崔,迟迟未挪动脚步,她身边的兄长瞥了眼奄奄一息的崔,说道:“这么个玩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兀朵当宝贝一样。”
阿史那迦身边站着她的父亲阿史那苏泰,苏泰身形魁梧,面容相较尼都可汗,更加阴沉,他哼了声:“这么个玩意,可比你硬气多了。”
阿史那迦兄长讪讪不语,苏泰看了眼挪不动脚步的阿史那迦,他警告道:“阿史那家有一个兀朵疯魔就够了,不应该出第二个。”
阿史那迦极为惧怕她的父亲,她垂下头,嗫嚅道:“没有……”
苏泰又哼了声,他缓步走到崔身前,然后眼睛微眯,脚尖碾了下崔手上镣铐,钉入手中的铁钉顿时摩擦着崔手腕骨头,崔疼到冷汗涔涔,本被折磨到失神的眼眸也回复了一丝清明,苏泰蹲了下来,他说道:“醒了?”
崔没有回答他,苏泰轻笑一声,然后自袖中滑出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递到崔手上。
他若无其事的站起,对阿史那迦等人说道:“走吧。”
李楹看的不是很清楚,她问阿史那迦:“你父亲给了崔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那是一个火折子,还有一个,削铁如泥的刀片。”
三更。
汗帐里觥筹交错的欢笑声已经停住,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想必是尼都可汗等人都酒醉熟睡了过去,守卫汗帐的士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汗帐外面只剩下伏在冰冷地上的崔,崔的脸色因为剧痛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全是沁出的细密汗珠,他微微喘着气,手上的刀片一下又一下,锯着禁锢住他的镣铐。
半晌,镣铐终于脱落,但是内圈的铁钉还是钉入他手腕骨头中,铁钉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个,崔艰难起身,疲弱坐靠着石柱,他撕下一块染血的衣襟,团成一团,塞入嘴中,然后咬着那团衣襟,忍着痛楚,硬生生将铁钉自手腕骨头中拔出。
铁钉拔出的那一瞬间,他身体因疼痛剧烈抽搐了下,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嘴中布团几乎要被咬碎,殷红鲜血自唇线缓缓流下,他眼前痛到一片漆黑,他喘息了两下,然后垂下眼睛,忍着疼痛,继续用刀片锯着另一只手腕的镣铐。
接着,是脚踝上的镣铐,唇线处流下的殷红血迹越来越多,当最后一个铁钉自脚踝骨头拔出时,崔吐出塞入嘴中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料,他摇摇晃晃站起,脚腕处是几十个血淋淋的钉洞,每走一步,都疼的钻心,但是他仍然踉跄走着,手中的火折子,也颤颤巍巍,点到汗帐的毛毡上。
毛毡易燃,很快,熊熊火势就蔓延到了整个汗帐,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汗帐内终于传来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和求救声,崔眸中神情平淡到可怕,他抿了抿唇,一瘸一拐转身,石柱旁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骏马,他用尽力气爬上了马背,骏马飞驰而去,带他奔赴未知的远方。
阿史那迦对李楹道:“父汗早就有意取伯父而代之,我不知道他何时和我父汗达成了交易,我只知道那日晚上,尼都伯父被烧死了,兀朵姐姐被烧伤了,王庭乱成一团,没人再去关注一个俘虏的去向,他就这样顺利逃回了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