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崔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
第69章
几日后, 察事厅武侯回报,竟说在芙蓉园发现金祢踪迹。
崔愕然,芙蓉园是皇家禁苑, 金祢如何会在那里?他转念一想,或许因为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 对皇宫密道了如指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躲在芙蓉园。
怪不得察事厅和大理寺快将整个长安城都翻遍了, 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金祢, 倒真是狡猾。
只不过,他带察事厅去抓金祢的时候, 大概是夜枭又监控到众人前来,金祢提前逃了,崔扑了个空。
当李楹听说之时,她问崔:“金祢在芙蓉园的时候,躲在哪里呢?”
“一个废弃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
李楹若有所思, 芙蓉园在长安的南边,大明宫在长安的北边, 两个地方并不在一起, 所
以芙蓉园虽是皇家内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 所以这里,的确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离金祢逃往长安, 约莫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 金祢都住在芙蓉园的花仆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当李楹告诉崔她的猜测时,崔点头:“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
“你在抓金祢那日,没有发现什么么?”
崔摇了摇头,道:“有一些怀疑之事,人多之时,终是不太方便去证实。”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他没有告诉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
夜间的芙蓉园,一片静谧,芙蓉花期未到,园中的桃花与茱萸等花倒是竞相绽放,碧湖湖面倒映着的如钩明月与似锦繁花相映成趣,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精巧雅致,湖面中央,还盛开着一株并蒂莲,须知莲花夏日才开,此株并蒂莲提前盛开,浑天监上表说是君贤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龙颜大悦,携文武百官前来观赏这株并蒂莲,唯独崔称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莲花郎”三字,这让他如何不憎恶莲花。
所以崔与李楹经过湖畔的时候,他加快脚步,看都不愿看莲花一眼,李楹转头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艳的并蒂莲,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据宫人说这里已经二三十年没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过一个花婢,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听说这花仆房闹了鬼,没人再敢来了。
崔道:“那花婢应是冤死的,太昌血案发生后,先帝大杀门阀,金祢作为百骑司都尉,先帝的亲信,自然要冲锋陷阵,他要对付的,应该不是这个花婢,而是那个外臣,这花婢不过倒霉碰上罢了。”
李楹听的心惊:“那这个花婢,不是十分可怜吗?”
崔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刚开始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世家门阀对新政都抵触万分,政令即使出了长安,到各州府,也都阳奉阴违,太昌二十年的守岁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满之意,先帝虽愤怒万分,但对此种状况,一时之间,也不好发作。”
他说到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继续说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发生,长安城死亡数万人,世家门阀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独断帝王,世家噤若寒蝉,自此新政顺利推行,再无阻碍。”
李楹脸上神情,不由愈发凝重,崔徐徐道:“这个花婢,不过是死的数万人其中一人罢了。”
李楹觉得有些惘然,她虽然知道太昌血案,死亡者众,但看到眼前这破旧花房时,她才对“死亡者众”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实感,她张了张口,忽说道:“崔,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崔道:“不是,是先帝。”
“但没有我,阿耶也不会杀他们。”李楹苦笑:“崔,我会不会下地狱?”
崔只是道:“此事与公主无关,如果公主能够选择,也定然不愿意发生此事。”
他这话,倒让李楹心情慢慢安定下来,李楹眸中迷惘神色渐渐褪去,良久,她道:“你说得对,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会愿意发生这件事的。”
她走进花仆房,眼前似乎浮现那个花婢的身影,她喃喃问道:“崔,你觉得,我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抿唇,说道:“一杀多生,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却为功德,所以,太昌帝,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花仆房中,还能看到人生活过的痕迹,想必是金祢留下来的,李楹不由道:“这花婢是被金祢所害,他居然还有胆量住在这里。”
崔道:“金祢定然是想,活着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死了。”
李楹想到自己,魂魄之身,确实奈何不了阳间之人,就连现出形体都不能,她苦涩一笑:“他想的倒是对的。”
崔见她似有郁郁神色,于是不再提这话题,而是在花房四周蹲下查看,李楹也学着他在墙边仔细找着,忽然李楹发现墙角的一块砖有些松动,她抽出那块砖,果然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
那是,通关所用的纸质过所,凭此过所,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去往大周任何地方。
李楹将纸质过所递给崔,两人打开一看,只见过所的名字并不是金祢,而是一个陌生名字,李楹不由道:“这过所是假的吗?”
崔看着上面的尚书省官印,摇了摇头:“不是,是真的。”
“那这上面不是金祢的名字,是他偷的?”
“未必。”崔将纸质过所叠好,置入袖中,他说道:“回去一查便知。”
月明星稀,崔和李楹走在湖畔的垂绦柳丝下,湖心是颜色灼灼的并蒂莲花,李楹看了眼那株并蒂莲,又不由侧目看了眼崔,他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是还在想那张纸质过所,还是因湖心的并蒂莲花,又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些。
李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厥的两年经历,给崔造成了太深的屈辱,以致于稍微和突厥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愿去触碰,她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毕竟她进入阿史那迦记忆后,光看她都觉得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的崔呢。
她手指忽扬起绿色鬼火,鬼火悠悠来到湖心,变成一团薄雾,遮掩住那株并蒂莲。
崔顿住脚步,他看着湖心的白色薄雾,目光又投向李楹脸上,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崔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动容,他默默颔首,便继续和李楹并肩而行。
李楹走了几步,忽道:“崔,有些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该觉得羞耻的,是其他人。”
月光如水,投在崔垂下的翦翦鸦睫之上,崔从不愿和人提起在突厥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李楹,他也一字未说过,但这些事,藏在心中太久,就如同一直绷着一根细细的丝弦般,他也不知道,丝弦什么时候会断,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精疲力竭,疲累不堪,他手指握到泛白,终于试着艰难开了口:“如果,没有金祢说的‘莲花郎’三个字,或许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施虐者,是怎么都有借口施虐的。”李楹道:“崔,不要将这件事情归咎于你的容貌,真正应该归咎的,难道不是阿史那兀朵病态的独占欲么?”
她声音虽轻,但格外清晰:“你总觉得,若没有‘莲花郎’三字,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可是,明明是若没有阿史那兀朵,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啊,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楹的话,如醍醐灌顶,崔不由顿住脚步,李楹又道:“如果你当日遇到的突厥公主是阿史那迦,纵然有‘莲花郎’三字,她也不会这样对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史那兀朵的过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凭什么施虐者洋洋得意,丝毫都不觉得愧疚,反而受害者万分痛苦呢?”
崔愣愣听着,他双眸如水汽氲氤,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徐徐向他走来。
那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仍然是一脸骄矜,看到他时,也仍是洋洋得意的神色,她笑吟吟道:“我今夜来芙蓉园赏莲,没想到遇见了你,真是凑巧。”
李楹看
到,崔的脸,又苍白了几分,他不喜欢看到阿史那兀朵,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最不堪的往事,阿史那兀朵却十分享受折磨他的感觉,她说道:“日前圣人教我读了首诗,里面有句话叫,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她有些恶意的笑道:“你们中原说,美人只能形容女子,但我觉得形容你,也挺是贴切。”
她又看向被白色薄雾掩盖的并蒂莲花,说道:“真可惜了,起了雾,看不到并蒂莲了,否则,有莲花,又有莲花奴,那才真是美景美人。”
她知晓莲花奴三个字,是崔的痛处,所以每次见到他,都刻意往他痛处戳,李楹已经看不下去,她手中燃起鬼火,不管自己会不会反噬,就想让阿史那兀朵永远闭了嘴,她是真的想杀了她,但崔却看着她,摇了摇头。
李楹怔住,崔又看向阿史那兀朵,他语气平静:“阿史那兀朵,好好做你的惠妃,不要再来招惹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三年,每次遇到崔,他自知杀不了她,又不想她再提起那些往事,所以对她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立刻远离,哪有这般出言反驳过,崔又道:“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将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他语气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但是却莫名让阿史那兀朵觉得不寒而栗,崔讥诮道:“鞭子打在别人身上,固然痛快,打在自己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