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希低眼, 瞧了瞧轻飘飘挂在两人腕骨处的眼罩。
五条悟的眼罩很黑,长长一条,泛着柔滑的微光, 丝带一样, 沿着一粗一细两只素白手腕垂落,极致的白与黑, 温润的玉与漆黑的墨,无形的束缚与镣铐。
“……”由希又去看五条悟。
青年笑嘻嘻的,托着下巴很专注地看她, 蓝眼睛绮丽迷人。察觉到由希隐晦的目光, 他歪了下头, 忽然支起一点身体, 附身凑得更近。
包厢灯光昏黄, 他头发银亮如水,浓睫卷翘,细细密密的阴影落在眼睑。
五条悟屈起指节, 隔着眼罩布料轻轻叩了叩她的掌心, 嗓音低沉含笑, 自然而然地撒娇:“欸,帮我戴一下嘛。”
年近三十的男人, 撒起娇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声音拉得又绵又长,好像一团粘到牙上就扣不下来的年糕。那张漂亮的脸被染上影影绰绰的暖光, 远离人世的疏离感消退,他眼里噙着暧昧笑意的模样, 就像皎洁明月落入柔红的水中。
高不可攀的银月朝她坠落了。
几乎是一瞬间,由希生出了微醺的轻微致幻感。
似乎只要她稍微一伸手,就能捧起咫尺之间的皎皎银月。她可以随着心意去弄脏涂抹这轮月亮——在她抿着唇、轻垂着眼,像赶着下班的打工人那样胡乱给五条悟系眼罩的时候,青年轻佻地开口了,冷淡的雪松味与含笑的嗓音很淡地撩过她的耳廓。
“欸、好粗暴啊。原来你喜欢这种?”
“也不是不行啦。唔……人家接受尺度还蛮高的喔?”
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点跃跃欲试,甚至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明显的鼓励语气。
“……”她再度确信了,面前这个人一定在这十年间的成长轨迹上走歪了。不仅没皮没脸,还变成了一个惹人心烦的确信犯。
由希忍不住加快了手上动作,胡乱将眼罩扎紧,下狠手勒紧了他的鼻梁,又粗略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接着,她小手一摊,绷着脸道:
“系完了,嗝、你赶紧坐好。”
五条悟有点遗憾地咋了下舌。
青年目光扫过她绷得紧紧的小脸,忽然:“欸,你脸红了喔?”
“……”由希急忙摸了把有一丢丢发烫的脸,吸了吸鼻子,说,“那是因为我淋雨着凉了。”
“但你心跳也变快了?”
“因为着凉,身体不太舒服,嗝。”
“明明打嗝也很频繁?”
“刚刚、茶水喝多了,嗝。这是、水嗝。”
“……”
五条悟定定凝视着由希。
他抿着薄唇,那张自重逢以来始终游刃有余的面孔罕见地浮起一点急躁,但那份急躁好像又不是针对于她,而是在对着他自己,脸上微带着一点懊恼。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面对喜欢的玩具、却又因为玩具放在够不着的地方,而可怜巴巴急切打着转儿的小猫。
“不要——”
不要什么?
小猫说到一半便止了声。由希抠着茶杯的边缘,脸颊跟额头还有点烫,她拿余光瞄了亮眼对面的男人,却见他又撩起了眼罩一角,目光低垂而来。
浩瀚的、闪烁着细微柔软微芒的大海,因着过分的美丽,轻易便能吞噬一个人全部的心神。
明明吃的都是米饭,怎么五条悟就能长成这样呢?
由希有点不解,有点不甘心。她抠着茶杯壁,忽然意识到对视的时间有些久了,想把视线转回去,五条悟却率先将眼罩放下,遮住了露出的眼睛。
他换了个话题:“由希,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鱼?”
“鱼?”
由希茫然。说到鱼,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双眼散发着诡异光芒、看起来很弱智的那张网图表情包鱼。
她怀疑五条悟是想骂她弱智。
毕竟这个人有着罄竹难书的前科,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五条悟他不安好心。
她感到无语,正想反击,五条悟先她一步鼓起了脸,鼻子皱着,喉咙里“姆姆”两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黏糊糊地抱怨:
“就是鱼啊。滑不溜秋的,一身的水,不仅很难捉,捉了还会溜走。”
“拿鱼竿钓不行,拿网捞也不行,用了劲儿就会逃。……啊,老实说真的很不好抓。”
这个人,真的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讲理吗?
“拜托,被评价为鱼的是我吧?”紧张感消退,由希嗝止住了,话也顺溜了,腰杆也直了。
五条悟总有种神奇的魔力,明明刚刚她还因为他的承诺有点感动,这会又被他撩得火气上涌。
评价一位优雅的女士是鱼……她还没委屈呢,他倒先委屈上了。
由希憋屈地踹了他小腿一脚。
五条悟往桌底看了看,很幼稚地踢了回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踢了好几脚,踢得茶水都翻出来溅到了桌面上。七海建人来寻他们时,两人的裤子上已经都是鞋印了。
“……”七海建人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咽下嘴里那句“三岁小孩吗你们?”,深吸一口气,转向五条悟:“五条先生,请不要带坏西园寺。”
五条悟脸垮了:“最先的受害者是我欸?”
七海建人压根不信:“西园寺做事一直很有分寸,能做出这种比三岁小孩还要幼稚事情的人,除了五条先生以外别无他选。”
五条悟挑眉:“是吗?”他将脸扭向空荡荡的对面,闲闲地拉长了声音,“欸,七海海是这样说的哦?我们很——有分寸的西园寺小姐?”
听见自己的名字,西园寺由希竖起耳朵,迷茫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啊,七海。”她撑着腰慢吞吞地爬到位置上,端正坐姿,歉意道,“抱歉,你说了什么?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
她方才一直在数五条悟裤子上的拖鞋印。
七海建人进来后,五条悟便暂时投了降。她趁这会功夫特地多补了两脚,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去数自己的功勋。
一只拖鞋印、两只拖鞋印、三只拖鞋印……
她数得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数拖鞋印,最后数出来己方比敌方要多上那么两脚——也正是七海进房后,她偷偷摸摸补上的两脚。
由希顿时欢天喜地、旗开得胜、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冲着五条悟龇牙咧嘴:
“是我赢了!我比你多两个鞋印!”
五条悟“哼哼”两声,也跟着低头去看:“真的假的?”
七海建人按住跳动的额角,再度出声打断:“五条先生,巫女与前来帮忙的辅助监督已经到了。”
“欸——好麻烦哦。我的工作就是联系巫女,之后的事,七海海自己看着来就行了吧?”
七海建人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濒临极限。
“五条先生。”他推了推镜框,面沉如水,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黑暗气场叫五条悟偃旗息鼓,也让由希默默闭麦,开始左右张望着看天看地看茶杯。
“我已经安排巫女与辅助监督分别进行作业。但现场的具体情况,还需要你这边进行详尽解说。”
“请你。现在。立刻。前往。大堂。”
金发男人一字一顿。
宛如地狱恶鬼爬出的声音,叫由希捧杯的手抖了抖。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放下一双交叠的大长腿,懒洋洋从座位上起身。
七海建人领着他们往大堂走去。
由希跟在后面,刚刚七海的话也提醒了她。
她屏息感受着自己体内流淌的灵力。
经过舒缓的温泉浴与短暂的修整,温吞纯净的灵力流淌于身体之中。
她灵力恢复了一些,尽管总量不大,但也能略尽绵薄之力,给巫女打打下手,应该是没问题的。
再不济,她也能帮忙安置旅店里的客人们。
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面前却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淡淡的雪松味,与冰白色的雪原一同侵入视野。
由希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抬脸,五条悟的面孔低下来。隔着眼罩,她感觉一道不容忽视的灼热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又突然有点想打嗝了。
青年单手抄着兜,弯腰看由希抬手捂嘴。她肩膀一颤一颤的,微弱的吸气抽气声从掌心里溢出。
她脸颊红润,没有打喷嚏的迹象,方才交谈时也不见风寒入体的症状,踢腿大战时更是生龙活虎。
而现在,她也没再喝茶。
她压根就没有身体不舒服。
小骗子。
五条悟淡淡勾了下唇。
七海建人在前面领路,五条悟故意落了几步。他瞥一眼七海建人的背影,修长手指抬起,按上由希颤抖不已的喉咙。
灯光投落下半明半昧的影子。
那截被他拿捏着的皮肉细腻又柔滑,奶白色的皮肤影影绰绰、引人遐想地隐没在衣领之下。
五条悟的拇指细细摩挲而过,又微微往外挪动了一分——那里是人类最为致命、也作为要害的大动脉。
她肩膀颤得更厉害了,细嗝一个接一个,憋也憋不住。偶尔打嗝狠了,就会用那控诉的眼神来看他,小手抬起来,想拍掉他的。
疑惑、迷茫、憋闷,可唯独没有表露出恐惧。
青年唇角噙出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由希。”五条悟叫了她一声。
女人凶巴巴地看过来。
但她的眼睛,那双如绵密春色般的眼睛,湿润而明亮,闪烁着移开又忍不住重新转回来,脸蛋薄红,细细抽气的模样更像是在嘤咛撒娇的小动物。
如此可爱,如此热烈,如此惹人怜爱、叫人心醉。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眼神,咬出湿润痕迹的殷红嘴唇,以及那张泫然欲泣、潮湿渴求的秀气面孔。
编织出泛着香甜气息、比奶油还要轻盈甜美的梦幻陷阱,叫天上天下嚣张肆意惯了的大少爷一头栽倒。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怎么能在他一头栽倒之后,就想要独自抽身呢?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必须要好好负起责任。
五条悟忍不住,心焦又迫切、坏心地去戳破鱼吐出的泡泡。
“那个啊。每次我靠近你,你感到紧张的时候,都会打嗝哦?”
“可是对着杰跟七海就不会。”
“所以——”
七海建人转过了身。
五条悟毫无顾忌,捏一把由希的脸。懒洋洋的雪豹褪去散漫,显出骨子里的侵略性。
他声音低低的,眉眼认真:
“你紧张到不行、克制不住生理反应的对象。”
“只有我一个吧?”
第38章
“……”
“嗝。”
由希肩膀猛地剧烈颤了一下, 止不住的嗝声愈发急促。她想要止住打嗝,嘴巴捂得紧紧的,努力屏气憋气, 却依然无济于事。
五条悟简直就像什么行走的人形催嗝机。
她越想表现平静,生理反应就越不受控。软翘睫毛下,那双漂亮的杏眼划过一丝慌乱, 闪烁着移开了。
由希别过脸, 腾出一只手胡乱挥了挥,想把五条悟的脸推走。但青年这会难得逮到机会, 正兴致勃勃、蓄势待发地磨着爪子,自然不会让她轻易逃脱。
小骗子,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五条悟箍住由希手腕。
银发女人抿紧唇, 故意沉下脸, 气势汹汹地小声道:“你干嘛?”
五条悟浑然不在意, 非但没有退开, 反而轻笑着愈发贴过去, 将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面孔凑到她眼前,用一口比牛皮糖还要黏人甜蜜的声音,黏糊糊地执拗追问:
“说嘛说嘛。是这样没错吧?”
“五条先生。”
七海建人打断了五条悟。
金发男人拢了下西装袖口。他面色平静如水, 微抬手, 西装衣袖滑落一点, 露出里面蓝色的衬衫,与袖口那颗泛着冷硬光芒的金属纽扣。
他走过来, 隔开两人,声音微沉:“请你尽快前往大堂, 巫女与辅助监督都在等着。”
“……”
五条悟脚步未动。
他目光越过七海,定格在金发后辈身后的由希身上。她好像发现了他的视线,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明显是打定主意了要蒙混过去。
这让五条悟有点烦躁。
为什么不肯承认?哪里出了差错?五条悟想不明白。他低低咋了下舌,面对这样一条滑不溜秋、抓也抓不住捞也捞不到的鱼,五条悟忍不住抬手,胡乱揉散了自己的白发。
七海建人也没有要退步的意思。
最终是辅助监督来喊的人。
辅助监督久不见有人,急忙来寻,刚拐过转角,又忙不迭刹住脚步,那句“五条先生”也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也下不得。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辅助监督忍不住瞪大眼。
他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七海建人身后的银发女人。再仔细一看,五条悟正捉着女人的手腕,而七海建人则是以一种不容退却的姿态,隔在了两人中间。
辅助监督听说过五条悟与七海建人之间的前后辈关系。
据说两人一前一后,就读于东京咒术高专,辈分只差了一届,就读时关系不错。
而如今,却让他撞上了这副冥场面。
家人们!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辅助监督眼神乱转,脑子里已经自动补全了一出学长学弟为爱反目成仇的狗血戏码,只恨不得立马抄起手机,与同僚分享这则惊天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