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五条这两天精神不太好。
大约是一直需要盯着妖怪的动向导致六眼使用过度, 他卧在榻榻米上躺尸,白绢裹着眼,底下垫着由希特地多要来的一床被褥。
她把过完凉水的毛巾叠成块, 压在他发烫的额头。
躺尸五条哼哼唧唧:“毛巾也太粗糙了。”
“条件有限嘛,稍微忍一下。”
这已经是她在家里找到的,最柔软的毛巾了。虽然毛毛躁躁, 但好在足够干净。
五条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啊不行了, 头好痛、超痛的欸——”
见他这么闹腾,由希也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她摸摸他脸庞, 贴上去蹭蹭,像小猫安慰受伤的同类。
“真的很痛吗?”
五条嘟起嘴巴:“很痛的,要许多个亲亲才能好。”
“……”怎么生病了还没个正经。
由希忍不住剜了嬉皮笑脸的少年一眼, 从怀里掏出块蜂蜜制成的糖, 轻轻放到他手里。
这是从一位行脚商人手里买到的。
说是糖, 更近似于蜂蜜凝固结成的硬块, 比拿来当调味的甘葛口感要更丝滑醇厚。
在这样的小村庄内, 甜滋滋的蜂蜜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行脚商人手上也只有这一点,而光是这一块,就让她花了不少钱, 掏钱袋时还抽着鼻子、眼泪汪汪。
她把蜂蜜糖块喂进五条嘴里, 又亲亲他的脸:
“要快点好起来哦。”
五条眨巴眨巴眼。
安静下来的他肖似一只乖乖翻出雪白肚皮随便让摸的雪豹。
由希端起水盆往屋外走去。
天边晨光熹微。
村里已经生起烟火气, 有扛着锄头要种地的人,也有赶早进城卖菜的摊贩。
由希随着这些人一起步出村。
她听说这附近长着一种对退热很有用的草药, 本想找桔梗带路,但今日桔梗与犬夜叉有约, 天未亮便拿着四魂之玉出了门。
枫睡得熟,由希又不好打扰, 只好独自一人去寻那草药。
她寻了两三个村民问路,心中大致将草药的地方摸清,往溪边一带走去。
只是越往里走,她越觉不对。
太安静了。
林子里别说人声,连鸟雀的啾鸣都听不见。
而往常这林子因为靠近水源,溪流又相对和缓,村里的妇女会拿木盆装衣服抱着过来,在河岸就地一坐开始洗衣。
暗淡天光穿过枝叶罅隙,照亮昏沉前路。
树林阴影中渐渐露出一角衣袍。
鲜艳、殷红。
由希愣了下。
然后是银白长发。
白发金瞳的犬妖身着一袭火红外衣,从林子内走了出来。
……什么呀,原来是犬夜叉啊。
由希心下微松,紧绷的弦放了一点,可不过片刻,浓重的疑惑又袭上心间。
她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少女抽动鼻子仔细分辨,目光从犬妖濡湿暗红的外衣扫过,落到他手心捏着的粉色宝玉上。
四魂之玉。
今早桔梗取出的通灵至宝。
她记得桔梗一早临出门时,那玉在巫女手上显得光华湛湛、剔透通灵,可如今却黯淡无光宝珠蒙尘,浑然瞧不出身为通灵至宝的模样了。
桔梗呢?
她微微蹙眉,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面前怪异的同伴身上。
“犬夜叉,你——”
“鵺。”
伴随着男声落下。
头戴面具的巨大鸟影猛地自身后俯冲而来,刚劲有力的翅膀插入少女单薄肩膀,片片翎羽凿进骨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环绕鸟影的闪电缠上少女身体。
由希咬牙,猛然回身,瞧见黑发青年略显惊讶的面孔。
他轻轻溢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嗯……?没有定住吗?”
“稍微,比我想的要强一点啊。”
面对尾巴耳朵齐齐炸毛、以灵力塑弓逼退己身的半妖,羂索轻柔一笑,神情平静。
他视线越过少女,看向她身后褪去变化之术,重新变为披着白狒狒皮套的男人。
自嫉妒与欲望的火焰中诞生,沐浴世上最肮脏无耻的邪念,以此作为养分浇灌开花的邪恶半妖。
奈落。
“如何?”
羂索看着奈落将四魂之玉囫囵下咽,笑了下,“要吞掉她试试吗?”
……
意识渐渐融入深渊。
由希做了许多抵抗,可终究不敌那个缝合线与变化成犬夜叉的古怪狒狒。
她被奈落吞掉了。
奈落身体内是一望无际,纯粹的黑。
又黑又冷,她一路下坠,看到四周窸窸窣窣涌动的暗影,听见无数妖怪凄厉兴奋矛盾至极的哀嚎。
而这趟下坠的旅程好似没有尽头。
她像跌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每穿过一层洋流,掠过一层瘴气,名为自我的概念就随着消解一分。
并不疼。
只是觉得很累,很想睡觉。
要睡吗……?在这里?
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由希迷迷糊糊地想。
她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而这深海底部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让她不停朝混沌扭曲的深处坠落。
怀里揣着的平安符忽然发出一点光亮。
桔梗注入的灵力化为无形屏障,在妖怪的呓语与层层瘴气之中犹如一颗小型光球,勉强护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灵魂。
“……狂妄……赢吗?六眼。”
“怎么……十影?……杂鱼。”
耳熟的声音让由希恢复一点神智。
纯黑空间忽然发生了剧烈震荡。
一下又一下,经久不息。
是五条。
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拥有四魂之玉的狒狒与会召唤术式的缝合线男人,面对这样的围攻,哪怕是五条,想必也很难占据优势。
她不想让五条死。
也不想让他和自己一样,被奈落吞掉。
可话虽如此,她现在正处于奈落身体内,不仅自身难保还插不上手,全凭桔梗给的平安符护着。
而不消片刻,等到桔梗留存的灵力被耗尽,她就会与奈落同化,成为托举他的根茎。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从内部击溃奈落——
“心脏、保护心脏……”
“玉……四魂之玉,要去保护玉。”
妖怪们发出了混杂着慌乱与贪婪,垂涎三尺又仓皇急切的高亢哀嚎。
心脏,魂玉。
由希蓦然察觉到了奈落的致命弱点。
她清楚记得,奈落吞下了四魂之玉。
它会在哪?是不是……也在这里?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咚。
咚咚。
由希握紧桔梗给的平安符。
在灵力的微弱光芒下,她如一尾回游的鱼,竭力对抗着来自深渊的吸力,随着大波妖怪一同往未知的黑暗前进。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也成为了混沌。
由希分不清自己前进了多久,她心焦如焚,既担心五条,又疑心自己判断失误。
或许,妖怪们根本不是在往四魂之玉与心脏的方向而去。
她不清楚自己耽搁了多久,五条又在外面坚持了多久。
开了弓便没有回头路,现在再茫茫然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去寻,也只不过徒然罢了。
由希只能硬着头皮捉住这一点渺然希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企图找到哪怕一丁点踪迹。
妖怪们停住了。
她低头往下瞧,那阴森森的渗人黑暗中,亮着一丝肉眼极难分辨的黯淡光华。
她努力靠近,将平安符提着往前贴。
灵力照亮球体的光滑表面。
像是遥相呼应一般,球体内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
四魂之玉……
是四魂之玉!她找到了!
由希屏住呼吸,急忙伸手要去捞玉。
然而她手指刚贴上玉的下一秒。
周围的妖怪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之前那样,将她视为“被吞噬同化的无害同类”。
眨眼间凶相毕露。
数不清的妖怪嘶吼着俯冲而下,直直朝她袭来。
而离她最近的,已然将尖利的爪子搭上了玉的另一边,嘴巴大张,牙齿滴落涎水,喷出的腥臭气息叫人几欲作呕。
不行。
不能让给奈落!
由希忍住那股反胃的恶臭,瞪视着面前眼若铜铃的蛇妖,毫不相让。
而平安符越是靠近宝玉,宝玉便越褪去浑浊,逐渐有了光彩。
由希脑海里隐隐有了想法。
她整个人,连同手里的平安符一起,尽量贴到了玉的表面。
四魂之玉是巫女翠子与妖怪们的灵魂融合而成,直至现在,翠子也依然在玉内与妖怪们战斗着,至今也分不出结果。
因此四魂之玉一体双面,在心思纯净灵力强大的巫女手上,邪念会被驱散,成为通灵至宝。
但若是落入心思不纯肮脏邪恶的人手中,便会明珠蒙尘,成为助人作恶的那把染血刽子。
要是,这仅有的灵力能唤醒翠子,得到她的帮助……
四魂之玉光芒渐渐变亮。
妖怪们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渴求、贪婪、惧怕、恐慌。
天生对玉的渴望让妖怪不愿离去,对翠子的恐惧却又刻入骨髓。
最终贪婪占据了上风。
哪怕这光彩令它们心生恐惧,将它们焚烧灼痛,也仍与由希一般死死捉住,不肯放手。
两方互不相让,陷入僵持。
正在这时。
空间忽然发生一阵剧烈的动荡。
天塌地陷,摧枯拉朽。
一缕天光乍泄。
妖怪们纷纷仰头,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
趁此机会,由希连忙用力将四魂之玉往后拽——
“喀啦。”
浊雾与辉光不断交替出现,四魂之玉一半被阴影笼罩,一半又散发着轻盈辉光,像被生生切割成了明暗两面。
旋即,它发出了犹如玉器摔落那般的清脆声响。
四魂之玉,在她与妖怪的手上,碎裂成了不等分的大小。
由希看着融入掌心的小半魂玉,本能地愣了一下。
越来越多的妖怪发出不甘的嘶吼,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妖怪组成的黑海漫无边际,她来不及多想,匆匆携着魂玉往光源所在遁去。
她一头扎进了光中。
……
最先看见的,是呆滞的奈落。
白色的狒狒皮套染满血污,满身狼狈,眸光失去神采,不知中了什么邪,与缝合线术师站在一块一动不动,像是被夺取了魂儿。
从奈落身体离开的瞬间,由希找到了奈落藏于深处的心脏。
她利用了平安符内仅剩的最后一丝灵力,让其化为箭矢,冲碎了奈落的心脏。
再然后是熟悉的冷淡梅香。
她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接住。
眉目矜贵的少年低头瞧她,银发如雪,闪着水似的浅光。
他垂着眼,睫毛与半张脸被鲜血浸染,露出的肌肤苍白如纸,狩衣沾满血污,浑身瘴气缭绕。
一点殷红顺着鼻腔流下,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抹掉。
“唔……”
他用那只没被鲜血糊住,还闪烁着清透蓝意的六眼仔细端详着由希。
目光从她失去惊喜与血色的小脸划过,五条沾着血珠的雪睫眨了眨,在眼睑又晕下一点浓稠红梅。
丝毫不顾身上那道从肩膀长至小腹的致命伤,他抬手将她摁入怀抱,若无其事地在少女唇角印下一个冰冷而艳丽,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吻。
“我找了你好久。”
他嘀嘀咕咕,甜甜蜜蜜地抱怨,“以后可不能再随便乱跑啦,人家会担心的。”
缝合线男人与奈落心口绽开一线血花,轰然倒地。
不远处,八握剑异戒神将那山脉似的巨影,缓缓爬了起来。
……
清晨的春风潮湿而冰凉。
五条将头靠在由希胸口,很轻很轻地喘息着。他呼出的气、苍白的皮肤、垂落的银发,每一样都像严寒中的凛风,冰寒彻骨。
可那触目惊心的骇人伤势内流出的血却异常滚烫,像起泡的岩浆,光是看着就灼痛眼球,让她无可自抑地流下泪水。
五条术式熔断,无法利用苍做到远距离瞬移。
由希不熟练地借用了四魂之玉的力量,让二人远离战场所在。
少年卧在她怀里,黏糊糊的血肉被浑浊瘴气污染。
她跪坐在地,徒劳地想要止血。
要是,她会反转术式。
要是,她有咒术的才能。
要是……
一颗又一颗的眼泪砸在干涸的血痂上。
她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单薄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颤着,思绪茫茫然,眼里只剩下了白与红,苍白的冰冷与鲜艳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