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声细气,笑眼弯弯, 轻轻别过脸, 贴着咒灵漂亮幽暗的苍蓝眼瞳落下一吻。
……
春去秋来,物转星移。
又是一年开春, 枫也长到了及笄之龄。
今日是枫的裳着日。
穿上礼服,束起腰带,将额发结起, 仪式过完, 便算礼成。
女孩也由此迈向成人。
裳着十分重视腰结役, 替女子束腰之人, 通常由德高望重亦或声名显赫之人担当。
枫持来火红腰带, 笑着对由希说:“能帮我系腰结役的人,除了你外不作他想。”
银发半妖垂眼看向枫。
初时还扯着她衣袖直掉眼泪的小女孩,如今已像柳枝那般渐渐抽条, 长成面容清丽、性格坚毅的苗条少女。
枫已经很少再掉眼泪了。
一晃数年, 正如其姐姐桔梗, 枫也成为了合格且受人爱戴的巫女。待裳着日一过,她便要从由希手上接棒, 挑起保护村庄的担子。
艳丽绸缎交至半妖手上,银发女人摩挲了一下柔软面料, 示意枫从蒲团上站起。
然后由希低下头,火红腰带在她素白瘦削的指骨间翻飞闪现。她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替这个自己照看了数余年的少女,系上最特别的一次腰结。
小鼹鼠坐在枫的肩膀上,爪子捏着木齿梳,艰难为枫顺发。
妆台上摆着枚铜镜。
枫看了一眼镜面中的自己,余光微斜,转而凝视着面庞素净的半妖姐姐。
这数余年间,她年龄渐长,原先还只能仰起脸去拉由希的衣角,这会已只比由希低了半头。
而银发半妖还是那副介于少女与成熟女人之间的模样。
在由希身上,似乎很难见到岁月的流逝。
半妖的寿命虽不比妖怪,却也超出人类一大截。
枫注视着镜内半妖,动了动唇:“你要走了吗?”
当初定下约定之时,划定的期限是待她及笄。
她看见由希手指微顿,轻轻道:“嗯。”
“……”枫抿了抿涂着口脂的唇,“你……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由希没有立即开口。
她系好腰结,抚平褶皱,又端正了腰结位置,直至那结看上去漂漂亮亮了,才放下手,语气平静道:
“去把来时的路再走一遭。”
枫忍不住侧过脸。
她不怕咒灵,这些年里也去看过五条。
郊外一处隐蔽小木屋,四周种着些瓜果花草,内设简简单单,这便是二人的生活居所。
由希端上茶,五条喝下去;由希端上饭,五条也吃。
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像是平凡过日子的普通夫妻。
可咒灵分明无需进食。
于是枫明白了一件事。
——由希仍在追逐着亡者的幻影。
她不清楚这是好是坏。
桔梗耽于责任,将一生献给了四魂之玉,在最后终于决定顺从己心活一回时,又因阴谋与犬夜叉分道扬镳。
枫爱着桔梗,正因如此,她无法指摘由希的做法。
人之性命,不过沧海一粟。
顺应己心而活,总比满怀遗憾与怨恨地死去要好。
裳着结束,镜中黑发少女一身华服,垂眼摸一下腰带,转身去架上取来长弓。
这是桔梗的灵弓。
在枫尚且青涩的年岁间,这把弓大多出借给了暂代巫女之位的由希,数次击退意图不轨前来侵犯的妖魔。
枫将弓交到了由希手上。
“你说自己是为报姐姐恩情才留在村庄,可其实恰恰相反,反倒是我,一直欠着你的恩。”
初见面,她被鹰身鸟妖捉走,满心绝望之际,正是五条与由希出手将她救下。
后来姐姐因奈落阴谋亡故,又是由希接替桔梗使命,照顾她长大,替她护了村庄十年周全。
这十年来,她早已将由希看作另一位家人。
可越是想要亲近,枫越是能察觉到,半妖平静表皮下那颗封闭的心。
数年前那个眉眼鲜活青涩,一言一行灵动娇嗔的半妖少女,好像也永远停滞在了五条大人死去的春日。
由希说,是她诅咒了五条。
可追逐着亡者幻影,抱着苍白回忆不肯松手的由希姐姐,又何尝不是被五条大人所诅咒了呢?
这份恐怖深厚、至死缠绵的爱意,早已化成断不开的因果锁链,将二人死死困在了没有出路的荆棘迷宫之中。
指尖从弓身滑过,枫想起所见种种,一声叹息囫囵咽进胃袋,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起码,希望这把灵弓能护由希姐姐周全。
“这把弓送给你。”
“倘若哪天你要是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枫顿了顿,扬起一个浅笑,声音温柔:
“那就回家来住。”
“房间会永远为你腾着。”
……
“姬君姬君,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拜别枫后,一只妖怪一只半妖,外加一只咒灵,时隔十年之久,再度踏上了旅程。
今日天气晴好,春日阳光一寸寸填满了树荫罅隙。小鼹鼠坐在少主的肩膀上,扭头去看由希侧脸。
银发半妖白衣绯袴,手中持弓,作一身巫女打扮,素净面容显出一点茫然。
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半妖巫女沉默良久。
她不开口,旁边的咒灵也不发表意见,很安静地等待着,拿触手在她眼皮底下打结,逗她开心。
半晌,由希轻轻呼出一口气。
“把来时的路,都再走一遍吧。”
……
他们绕了点路。
不知是谁散播出了四魂之玉的下落,消息描述得绘声绘色,直指半妖巫女,说是她手里拿着完整的宝物。
妖怪们闻风而动。
由希与五条毫不手软,可天生对玉的渴望让妖怪们失去理性,除掉一只又来一只,前赴后继,奋不顾身。
托妖怪的福,他们换了条路。
也因此,竟造访了无人所知的隐蔽之地。
——死魂虫聚集之地。
这些散发着淡绿莹光、收集着死后亡魂的妖怪,性格温和无害,没有领地意识,也从不与其他妖怪产生冲突,大多出现在人类活动场所附近。
二妖一咒灵误闯死魂虫族群,吓得死魂虫们飞速逃离,空留一汪微波摇曳的温泉。
积年累月的润养,将这汪温泉转变成了滋补灵魂的天材地宝。
五条伸出触手,将由希打横抱起,噗通一声按进温泉。
绮丽的苍蓝眼瞳凑近了,看着淋成落汤鸡、湿发狼狈贴面的银发半妖,咒灵满意地揉揉小猫脑袋,声音嘶哑滞涩,言简意赅:
“修、灵魂。”
她瞧了会咒灵,手从水底捞出,泼了五条一大捧热水。
呆了一月有余,灵魂尚未完全恢复,温泉却已效用渐失。
他们又重新出发。
这里离极寒冰泉不远,走了约有四日,由希再度踏上了皑皑雪山。
西国的极寒雪山与火之国并称天下双绝。
无论酷暑还是早春,这里的山永远是满目苍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见不到一丝翠意。
她慢慢往山上爬。
早年间与五条来这时,他们拿了这冰泉主人几尾鱼。
这会再度光顾,那鱼妖立即警惕地瞪大眼,腮腔愤怒地一张一合,尾巴不耐地极速拍打着潭边白雪,激起阵阵细白雪粒。
他看上去快要红温了。
“你来干什么!上次赶尽杀绝还不够,这次又想来捞我的鱼吗!”
鱼妖气急,眼瞪得像铜铃,手里胡乱挥舞着三叉戟,偏又忌惮由希身边的咒灵,声色厉茬、装模作样地恐吓两句,一双小眼睛却不时往咒灵身上瞄。
它原是有名大妖、一方霸主,霸占着这一整座雪山,谁敢来就把谁身上的金银财宝扒下来,再揍趴了丢出去。
久而久之,威名远播,便无人再敢来犯,躺平数钱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偏生十余年前,这个血统不纯的杂种半妖领着个阴阳师,不知道犯什么神经,说是馋他家鱼好久了,要上门来踢馆。
而它居然没打过。
不仅没打过,潭水里的鱼还被洗劫一空。
它躺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冰泉,闪烁着智慧光芒的鱼眼睛里留下了屈辱的泪水。
好不容易休生养息十年,万万没想到,这半妖竟又打上了门。
而且这会,带的既不是妖也不是人。
她带了咒灵。
一个诅咒缠身、深不可测的咒灵。
鱼妖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反复向咒灵投去打量的余光。
那些生长在咒灵触手上的眼睛原本都倦怠地半阖着,这会却像是察觉到了鱼妖隐蔽的视线,忽然一下齐齐张开。
冷淡眸色刺破这雪山中的寒冷凛风,绽出一线与天空同色的绮丽苍蓝。
像是磅礴海水携着雪白浪花倒卷入天,诡异而圣洁。
鱼妖心口猛地一跳,匆匆扭回头颅不敢再看。
“……这泉里照的,是什么?”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鱼妖凝目望去,只见银发半妖已蹲坐在地,双手撑在雪上,探身去瞧泉水里映出的镜像。
白衣绯袴,杏眼红唇,与岸上的自己并无分别。唯一的区别,便是这泉里的她,颈侧多了一小半四魂之玉。
正是她从奈落手中夺来的部分。
那小半四魂之玉埋在她体内,维系着她灵魂的活性。本应纯净无暇的魂玉,她却清楚看见了其中一团状若柳絮的黑暗。
鱼妖瞥去一眼,见到四魂之玉时眼睛一亮,可到底顾及半妖身旁那不知底细的咒灵,只好强压下狂热的渴求,粗声粗气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吗?四魂之玉被污染了。”
“污染?”
少女低低呢喃,抬起清凌凌的杏眼。
“你这泉,还照得出四魂之玉?”
鱼妖有些不耐,没好气道:“当然。早在我来这之前,这泉就是出了名的‘照妖镜’,传说能照出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与天材地宝。”
也正是出于这个缘由,它才会选择将苦寒雪山作为领地。
“小丫头,你看够没?若是无事就赶紧走,呆在这怪叫鱼心烦。”鱼妖嘀嘀咕咕地开始赶人。
由希没搭理它。
她静静凝视着水中巫女。
在巫女身侧不远,正站着一位出落得光风霁月的少年。
雪发蓝眼,姿容清丽,出尘若九天神子。
可侧目一瞧,岸上那少年所在位置,分明正站着非人的纯白怪物,又哪里有什么天上掉下的神子呢?
心绪繁乱、交替起伏间,由希低眼,望见水面上倒映出的四魂之玉,光华又逐渐黯淡了一些。
暗影犹如水墨化开,渐渐扩大。
她看了许久,最后伸出指尖,探进了冰凉刺骨的泉水之中。
涟漪在她手下荡开,她平静搅乱了少年人的一池幻影。
……
下山时已是夜色初上。
天上飘起了大雪,举目四眺,天地一色,茫茫无边。
疾风裹挟着偌大雪粒汹涌而至,搅得鼹鼠胡子挂霜,硬是睁不开眼。
“姬君、姬君,你没事吧?”
鼹鼠差点被风吹倒露出肚皮。
它艰难扒拉住少主的肩膀,努力往前爬,想要用小小的躯体为少女挡风。
然而下一瞬,风雪止息,四周呼啸的风声眨眼变得柔软下来。
鼹鼠愣愣抬眼,发现是一路随同的五条咒灵,伸出了长长软腻的触手,将由希拥入己身怀抱。
干净雪白的触手织成密不透风的茧,将风雪挡在身外。
“冷,我抱你下去。”
五条咒灵摸摸她沾雪的眉眼,看着她湿软的鞋,从底下探出两根触手,一根托住鼹鼠,一根绕过她腿弯,将少女打横抱起。
由希没有吭声。
她低眼看着凑到眼皮底下一点一点,亲昵蹭着她手心的触手。
同外头下的雪一样冰凉,没有生气。
由希沉默半晌,忽而开口:“五条。”
咒灵贴过来,眼睛弯弯,温柔地看着她。
“你——”
她刚刚张口,才冒出一个字,又蓦然止住。
呼出的气结成霜雾,她眼神茫茫然,嘴唇失去血色,素净小脸挂着雪粒,被触手轻轻抹掉。
这天还是太冷了。
她想。
雪太大,铺天盖地的风,那刺骨寒意一路钻呀钻,冻得她手脚僵硬。
冷到极致,便是五脏六腑都开始疼,内脏好像都被揪住黏连在了一起,让她疼得眼睛泛起水雾。
“我的、四魂之玉,已经开始变得浑浊了。”
由希与五条对视着。在那片昳丽苍蓝的注视下,她所有的心思好像都无所遁形。
四魂之玉会变得浑浊的原因,她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