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痛快;输了,也认。
南兰了解苗人凤,就像她在短短三天里看透了田归农,半年多前她也早在沧州客店的那短短五天就看透了她的丈夫。
她并不意外他这话,她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他。
烛光将床边相拥的两道身影倒映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女子纤细柔弱的身体几乎被完全镶嵌进了男人高大强健的躯体里,合二为一。
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之美。
男人的大手早就从女人腰间开始往里衣下游走,带着粗糙茧子的手掌与宛如凝脂美玉的肌肤相互摩擦着。
在这样暧昧亲昵的氛围里,南兰在唇齿相依的间隙轻声提醒道,“或许,你低估人心的复杂和恶意了。”
应该也不算是低估,常言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换成苗人凤和田归农大抵应该是以君子之心难以度小人之腹。
“他是个极为功利的人,不会做任何没有好处的事。”
“所作所为皆有其要达成的目的。”
“这样的一个人,他恨着你,却又以友好的面目隐忍多年,故意接近你,讨好你,甚至想要接近你的妻子,引诱你的妻子。”
是的,南兰确定,田归农是冲着苗人凤妻子的身份而来。
在他见到她之前,在苗宅里种种针对她的旁敲侧击的打探就让南兰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正常的客人可不会对素未谋面的女主人这样好奇。
而且她还从苗家的老仆那儿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在此之前的多年田归农也经常拜访于苗宅,在明知苗人凤的不待见他的情况下,那时的苗人凤也像如今一样冷淡地避而不见。
招待田归农的是苗人凤那时还在世的妹妹。
据说两人关系曾一度非常亲近,若非那个女孩后来意外死于仇家之手,苗田两家或许会有机会谈婚论嫁也说不定。
但住在这里整整十日的田归农,不管是见到南兰之前还是之后,从未提到过一句那个女孩,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怀念和哀伤。
妹妹、妻子。
田归农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苗人凤身边亲近之人。
若说他的目的仅仅只是出于嫉妒想要用这样的方法报复苗人凤,又未尝不是看低了对方,至少南兰觉得显然并不止于此。
“他所图,必然甚大。”
南兰一点一点慢条斯理的分析,细致又缜密,但本该清冽如山涧鸣泉的嗓音因为被情欲浸染变得如春水、如蜜糖。
呢喃如同轻柔的爱语。
苗人凤听地很清楚,他也完全听进去了。
他很信任妻子的判断,不仅是南兰了解他,他也很了解南兰弱柳扶风的外表下冷静而理智的头脑,甚至远胜于自己的慧黠。
爱抚的动作停下,苗人凤搂着妻子静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卧室内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藏宝图。”
***
这一晚,南兰从苗人凤口中得知了一个秘密。
有关于苗田范胡四家真正的来历。
明末清初时的起义军首领闯王李自成身边的四大护卫,胡氏杀死闯王向清廷投降,苗田范三侍卫去报仇与胡氏同归于尽。
从此三家便和胡家结下了世仇。
这也是当初苗人凤和胡一刀决斗的由来,他们每一代人都有这样的一场决斗。
而当初闯王虽然是最早攻入紫禁城的起义军首领,但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清人,和镇守山海关立场不定的吴三桂。
因此早早就做好兵败东山再起的准备。
那就是一座丰厚到富可敌国的巨大宝藏,但闯王突然身死,这座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的宝藏也再也不见天日。
“但打开那座宝藏的钥匙——藏宝图,分成了四部分各自在苗田范胡四家的手里。”
“田归农所图的应当就是它了。”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故事,也是一个足够骇人听闻的故事,苗人凤诉说的时候语气很平稳,就像在讲述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即便是冷静如南兰,此刻心底也掀起一阵波涛难平。
这很正常。
因为这可是闯王宝藏,南兰完全可以预见到假使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将会在天下间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朝廷会为之疯狂,天下人都会为之疯狂的!
甚至江山社稷都会因此动荡不安,闯王宝藏本就是为造反准备的,闯入紫禁城掠夺的这笔一国之富也的确有动摇江山的力量。
南兰看出了田归农的野心甚大,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狼子野心。
但设身处地想想,苗田范胡四家的后人在保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的情况下,日日夜夜面对这样一座巨额宝藏的存在。
心生妄念、勾动野心似乎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是圣人也很难抵挡日复一日的诱惑吧。
能坚守本心对宝藏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反而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南兰看着面前的丈夫,四目相对间那双温厚的眼底是始终如一的沉稳厚重,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内里坚如磐石的强大意志。
于是,她所有激荡的情绪霎时间也平静下来了。
南兰甚至有些想笑。
她的唇角也真的顺从心意微微勾起,这样的反应也很出乎苗人凤的意料,让他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
“怎么了?”
“我想起初见之时,你对车队里满载的七辆财货视若无睹,现在想来怀揣宝藏都能无动于衷,怪乎视金钱如粪土。”
都说月下赏花,灯下观美人。
反正苗人凤看着怀里妻子螓首蛾眉,吟吟浅笑的模样,觉得她可比一切宝藏都更叫他怦然心动。
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那现在你也可以了。”
南兰是聪慧的,她从这句仿佛是玩笑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某种讯息,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轻轻抬起羽睫试图严肃认真地问道,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苗人凤唇边的笑意还在,但看着南兰的眼神也郑重起来。
“那张图被我藏在了我最珍贵最重要的宝物身边。”
“而我的宝物就在怀中。”
卧室里静谧了下来,男人和女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像是想要直直看透对方的灵魂,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告白。
南兰目光不偏不倚,却抬手取下了头上的凤钗。
这是新婚之夜苗人凤亲手为她簪上的,据说时苗家的传家之宝,从那一夜起南兰就再未让这支凤钗离过身。
现在她柔软白皙的掌心托着这支凤钗。
“是它,对吗?”
苗人凤连一眼都没看向那支凤钗,仍然注视着南兰点了头。
得到肯定的南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苗人凤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将这样一个重大的秘密这样随意地告知了自己,可要说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淡泊名利之人。
但现在南兰是真的被震撼到了,更甚于得知宝藏存在的时候,她也很不解,或者说……她能猜到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南兰纤纤如玉的双手捧起苗人凤的脸。
她能看到那张向来冷肃地不近人情的脸上残留的情欲之色,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向来冷静沉着的眼里此刻写满的对她炙热的渴望,她几乎感受到了要被烫伤。
“……为什么?”
凤钗还在南兰的手里,黄金的质感贴着苗人凤脸上有些凉,但肌肤相贴的地方又是温热的,冷热的触感融合在一起。
就像南兰本人,温柔之下是如水的凉薄。
相比于苗人凤冷硬外表下是浓烈炽热的感情,南兰与他可谓是截然相反,她没有那么爱他,他一直知道这点,但从不因此怯退。
“因为你是我的无价之宝。”
“比任何价值连城的宝藏都要珍贵,因为我爱你。”
第14章 两心相知14
***
“无价之宝……”
南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手心里握着的那支凤钗则昭示写这四个字重于万金的真挚情感。
分明是冰凉的触感,但紧贴着肌肤的地方仿佛又似一股灼烧之感,甚至直直弥漫到她心间。
南兰抬眸深深看了苗人凤一眼,突然一笑生花。
可与这笑意相反的是,那双在烛光中分外波光潋滟的盈盈杏眸里却陡然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如珍珠流淌过雪白的玉面。
下方苗人凤被南兰双手捧着脸,于是那滴泪恰好落在他唇上。
泪,自然是苦涩的。
但美人落泪也是极美的,尤其是对于性情外柔内刚的南兰而言,这难得一见的脆弱当真是我见犹怜,如易碎琉璃。
苗人凤眼里没有惊艳和欣赏,唯有心疼和爱怜。
这是他第二次见南兰落泪,一次是她父亲身死之际,一次就是如今了,她向来是很坚强的,他没想到她会因他的话突然落泪。
苗人凤抬手想要为她拭泪,却听南兰轻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给我讲故事,今晚你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是了,成婚半年来,苗人凤几乎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明晃晃地坦白在了南兰的面前,暴露无遗。
可关于南兰自己,却始终像是笼罩在一层轻云薄雾之后。
苗人凤一直都知道他的妻子和寻常官家千金并不同,他知道她身上有着秘密,比如当年在沧州客店她特意嘱咐的会来寻她的人。
南兰鲜少提起的过去,他在乎又不是那么在乎。
因为无论过去如何,都绝不会影响他对她的感情,而现在南兰主动向他袒露自我、揭开过去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
世间一切至美而稀缺之物都是奇珍。
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前半生的南兰仿佛就是被当成这样一件至美奇珍的礼物。
乾隆十九年。
二月初二的花朝节,江南一户普通的南姓汉人家里诞了一女,只可惜夫人体弱多病,女儿周岁后便再撑不住撒手人寰。
男主人名叫南仁通,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已考上秀才,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也是因此才能被身为富商的岳家看重下嫁独女。
眼下夫人逝世,南仁通无心再娶,只能强忍悲痛一边独自抚养爱女,一边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如此十年寒窗苦读,先考中举人,又落榜数次才终于在乾隆二十四年中了个同进士。
同进士,如夫人。
即便不尴不尬,但能考中便是万幸,不过考中也不代表就能立刻当官,朝廷这些年冗官越发严重,考中后还得候补等着有没有官缺。
好在南仁通家中有些家资,索性把在江南老家的女儿接来在京城里住下慢慢等,然而这一接之后的命运就有了大大的转折。
南仁通有一友人,在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手下做幕僚。
来南家做客时偶然见到才年九岁的南家小姐,顿时惊为天人,对南仁通直呼有此女何愁不平步青云,毕生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回到富察府后,幕僚便立时见傅恒一番书房密语。
不到一月,原本等候补官望眼欲穿的南仁通突然被通知有缺,补的还是京畿地区的一个偏远县城的正六品县令。
这可是京畿,再偏远也是京畿!
外头的县令只有七品,京畿地区的县令却高了两级,有六品!
又两个月,富察氏旁支的一位寡居的姑奶奶下嫁给了南仁通,不出三个月官位有了,娇妻也有了,堪称双喜临门。
没多久刚出了年关,乾隆二十五年的初春。
南仁通上任前,一辆马车从南家出来把南家小姐送进了富察府里。
***
这位南小姐,就是南兰。
十岁那年,她被自己的父亲送进世家大族的后院里换取官位前途,而富察家培养她要将她送进后宫换取乾隆帝的宠信。
从小到大有许多人喜爱她,赞美她,为她惊艳。
在那些人眼里,她好像很重要,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比不上权势地位,比不上荣华富贵,比不上野心勃勃。
这是人之常情,南兰理解,但也心冷。
但现在有个傻子告诉她,她是无价之宝,用实际行动如此真挚地证明在他心目之中她比富可敌国的宝藏还重要。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是。”
但这并非因为苗人凤想要对南兰隐瞒,宝藏是秘密,也是负担,甚至一旦为人所知便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但这的确是,他所能给她的全部了。
可以说他的身家性命皆系于这一支小小的凤钗之上,而她就是他的重中之重,命中之命。
苗人凤自信会护南兰周全,但又不想她因此惴惴不安。
就像田归农说的,他是个沉默寡言、木讷不懂情趣的男人,他不会那些哄人开心的花言巧语,从他口中说出的必是真心之语,还有更多未能说出口的也都藏在了所作所为里。
真心,这样滚烫、诚挚的一颗真心……
南兰只觉她那一颗长久浸在冷水里的心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而且胸膛内从这源源不断的热度里陡然生出一股激荡的情绪。
女子的一生就如无根之萍,南兰向来只能随波逐流地接受一切安排,为了让自己少受伤她便总是极度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但好像从遇到苗人凤,她就总是不缺少不顾一切的冲动和勇气。
半年多前南兰不顾一切地抛下从前,嫁给他,跟着他走。而现在真切地感受到苗人凤对她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深情后。
她突然不想再克制了,她竟也想尝试一下奋不顾身地去爱他。
人心易变,但至少此刻是值得的。
哪怕到后来真的兰因絮果,为了这一刻南兰也无怨无悔,更何况她愿意相信他,这世上除了他也再没哪个男人能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信任。
只有苗人凤,只因他是苗人凤。
南兰在泪光点点中破涕而笑,“田归农和我说你不太讨女人喜欢。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处处都很让我欢喜。”
不待苗人凤回答,说完她低头轻轻吻在了他唇上。
这一刹那就像始终稳坐高台之上的神女终于主动走下云端,亲吻她最虔诚的信徒,回应他日复一日以爱意谱写的祈祷。
唇齿间好像还能尝到落下的那滴泪,但已不再苦涩。
***
强劲深厚的内力瞬间将灯熄灭,只余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隐约照亮了放下的重重床幔内交叠的身影和低低地喘息声。
及至月上中天,终于云消雨散。
今夜的情/事格外激烈,灵与肉彻底结合的感觉不同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