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十几二十年。
而这次见面究竟能不能成为机会就要看这位苗夫人了。
是的,田归农这次前来拜访的真正目的其实是素未谋面的苗夫人,为此他在来之前特意待在附近等到苗人凤出门。
看着尚且空无一人的门口,若非是为了姿态好看,此时的田归农都恨不能翘首以盼,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望眼欲穿。
“田相公……”
田归农挺直着脊背已将自己坐着的姿态调整到最好,一张俊秀的白净面容唇边勾着醉人的风流笑意,迎着光微微抬头。
但下一瞬他脸上的笑就顿住了。
只因出现在花厅门前的仍然是去而复返的婢女,秀丽的面容带着歉意地微笑,仍然是那般得体,出口的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
苗夫人拒绝了田归农的会面。
她的理由也十分正当。
“田相公,我家夫人说主君不在,她身为女眷多有不便,请您谅解,若有要事还是等我家主君归来再上门吧。”
田归农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在刚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夭折了,他甚至连苗夫人的面都没见到。
莫说本就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就是他从前巴结来往过的一些官宦之家的夫人也不会矜持守礼到这等地步。
要是就这么无功而返,田归农自然不甘心。
好在他提出要留宿在苗宅等待苗人凤归来,这位未曾谋面的苗夫人也并未拒绝,相当妥帖地安排他住在了前院。
***
田归农一连在苗家住了三天,一次也没见过苗夫人。
他每日都求见问候一遍,但对方每次都避而不见,可要说失礼之处,这三天里美酒佳肴尽数不缺,招待地无一不精,日子比他在天龙门家里不知精致舒服多少。
若换成在别处,田归农会尽情享受。
可偏偏是在苗家。
当他喝着香醇的美酒佳酿,吃着精致的珍馐美馔,住在这赏心悦目的江南园林里,只要想想这一切都是属于苗人凤,他就坐立难安,
就像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这是嫉妒的毒刺。
只要是有关苗人凤的任何一丝一毫胜过于自己的地方,都能够狠狠挑动田归农敏感的神经。
田归农毫无疑问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但他还不至于浅薄到计较这点银钱,尽管就是这点银钱他积攒上一辈子也攒不出来。
一切只因为苗人凤。
当然也因为在田归农心中他已经拥有了一座富可敌国的宝藏。
而苗夫人,或许就是通往这座宝藏的钥匙。
因此他一定要见到她。
他不仅要见到她,他还要温言软语、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她、引诱她,即便是冒着被苗人凤杀死的巨大风险。
田归农既然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当然不可能在苗宅里袖手空等,他在三天里摸清了整座宅子新的布局结构和人员道路。
从前苗家的练武场竟被色令智昏的苗人凤挖成了一个大湖泊,几乎横跨整座宅子,两岸连接着前院和内院。
第四天,田归农试图引开看守内院道路的仆人装作迷路未果。
第五天,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苗夫人。
五月的天气已渐渐入署,苗宅的大湖里已铺开青碧的圆圆荷叶,不蔓不枝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才露尖尖角。
田归农那时正绕着湖岸边思索着进入内院的水路,一湖风光没能引去他半点心神,直到偶然抬眸望去。
遥见对岸湖心亭中有一女子正凭栏临波凝睇。
素妆淡服,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湖水皆香,一刹那间仿佛天地万物为之寂静无声,无限旖旎风光为之黯然失色。
似是察觉到他长久的注视,女子淡淡回眸。
在这隔着湖面遥遥对视的一眼里田归农在不久之前曾设想过的一见钟情的确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耳边心跳声震动如擂鼓。
惊鸿一瞥,不外如是。
第11章 三人夜话11
***
苗人凤归家时,已是午后。
彼时太阳当空而照,五月的天虽渐渐有了些热意,但仍旧算是温暖干燥、不冷不热的好时节。
当苗人凤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时,他的妻子南兰正迎着这样宜人的日光侧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静静安睡着。
一只握着书的素白玉手,折着纤细的弧度从榻边垂落。
美地毫无瑕疵的脸庞和鸦黑的青丝以及一袭在榻上铺开的粉白散花百褶纱裙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璀璨的淡金光晕。
极是耀眼,比方才经过时见到的一湖荷花还要美不胜收。
苗人凤触及这般般入画的一幕便不自觉地停驻了脚步,不管看多少次妻子的容貌总是会让他一次比一次都要惊艳。
或者应该说正因为是妻子,才容易为之牵动心神。
苗人凤没有再走进去,就站在门边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放轻脚步离开。
南兰爱洁,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没有沐浴之前并不会凑到她身边去,但每次归家苗人凤总要先来看妻子一眼。
即便她正睡着,只能隔着这样远远的距离的望上一眼。
不到半个时辰,苗人凤携着一身清新水汽又回到书房,南兰依旧睡着,他也没打算叫醒她。
妻子的身体有些病弱,去年冬日他们从沧州回到浙南,家破人亡的变故和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让她刚到家才放松心神就大病了一场。
这半年多来一直精心养着才好了许多,但遇上变天时仍旧难免感染风寒,断断续续的,药不离口,多睡会儿也能养养元气。
苗人凤轻轻走到榻前,在边上的矮凳上坐下,然后便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妻子。
南兰在苗人凤回来前就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因此没多久就渐渐醒转过来,阳光下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一双柔和的杏眼惺忪地缓缓睁开,眸底含着朦胧的薄薄水光。
一见苗人凤,丹唇未启,眼里就染上点点灿烂笑意。
“你回来了,夫君。”
原本清冽如珠玉落盘的嗓音因为残留着睡意,听起来格外娇娇软软,又仿佛更添似水的温柔和随意间的亲昵。
南兰雪白的面庞被日光晒地傅上了薄薄的粉意,素日里清丽脱俗,出尘绝世的容貌更添了一丝娇艳欲滴的慵懒妩媚之美态。
像是一枝已经完全绽放到极致只待人采撷的春睡海棠。
这是独属于苗人凤,只有他能见到的一面。
南兰刚刚醒,身上还有些犯懒,不太想起身,她把空着的一只手向苗人凤抬起,被他握住后,就往榻上轻轻用力拉了他一下。
“陪我再躺一会儿。”
苗人凤便顺着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在榻上躺下,握着她的手依然没放,而是紧紧十指相扣着。
如此还不满足,另一只大手还要揽在她盈盈一握的楚腰上。
他身材高大,她被他拥在怀里,纤细单薄的身体就像是严丝合缝地完全镶嵌在他的身体里,南兰微微松散的云鬓挨着他的下颌,他只要稍稍一低头便能吻在她额间。
夫妻俩就着这亲密无间的距离说着絮絮私语。
“这次出门可还顺利?可有受伤?”
苗人凤在遇到南兰之前已经在家中隐居了十年之久,不涉江湖事,但自从雪地里以及和钟氏三雄的一战,他本就极大的声名在江湖里再次传播开来。
这半年里不拘是挑战、或是请他帮忙的人都有。
苗人凤看起来性情刚直冷漠,但实则颇有古道热肠、惩奸除恶的侠义豪情,只要是些正经的事多半不会拒绝。
另外当日那么多的江湖人死在沧州,尽管大多数都是自相残杀而亡,但那些死去的江湖人的师门亲朋却像钟氏三雄一样把账算在了苗人凤身上。
于是,又难免多出许多寻仇之事。
为了不连累到家中的妻子,苗人凤往往会选择出门一趟解决,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难免受伤。
这次南兰没在他身上嗅到血腥气和药味,只是想再确认一句。
果然苗人凤言道,“并未。”
低沉平稳的声音透过两人紧密相贴的距离能感受到身体的微微震动,令人莫名感到踏实。
南兰完全放下心来,便开始问些他在外面的趣事,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看到了什么特别的风景,吃到了什么特别的食物。
苗人凤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只要南兰开口问了什么,尽管言语贫瘠,回答简短,但他句句都有回应。
其实从前在外他从来不会留意这些小事,一心只有武学,但自从南兰问了他第一次,知晓她感兴趣,之后他便会特意留心了。
苗人凤回来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夫妻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就临近傍晚,门外婢女已经在问是否要用晚饭了。
南兰这才起身,也想起了前院的那位客人。
但当她和苗人凤说起时,他对这位自称是友人的客人的来访却并无什么喜色,反而眉心下意识皱起,显然是不喜的。
苗人凤素来爱恨分明,不屑掩饰情绪,但还真少见他对什么人如此明显的抵触,可不喜归不喜,也没真拒绝田归农见面的要求。
因此当天的晚饭,他们夫妻二人是和田归农一起用的。
***
田归农已在苗宅住了七日。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他才被下人告知苗人凤归来,请他一起去用饭。
不需要他再绞尽脑汁,下人亲自引着他进入内院。
内院的景致比起外院和前院自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花木繁盛,被修剪打理地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精致,又不显杂乱。
但田归农无心欣赏,他很紧张。
每多走一步,心中猜想着离她越近一步,就越紧张一分。
他年近三十,早已成婚生子,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向来在男欢女爱之事上信手拈来的他竟也会有如同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简直比他真正年少时还像个青涩的少年郎。
可这如何能怪他呢?
在两天前亲眼见到苗夫人之前,田归农又如何敢置信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清丽、幽雅,恍如梦中。
这数日里,他辗转反侧,念念不忘,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田归农发现周围的风景逐渐变得有些眼熟,是这几日来他每日都要徘徊一整天的荷花湖。
原来今日的晚饭就摆在了对岸那座湖心亭中。
两岸的景色大差不离,碧绿荷叶,粉白荷花,亭中有一对男女背对着田归农相拥而立,站在栏杆边谈笑,一边往湖里投喂鱼食。
男人自然是化成灰他也认识的苗人凤。
向来衣着朴素、不拘小节的男人今日身着一袭白色劲装长袍,虽然也并非是什么华贵的锦衣,只是上好的柔软、舒适的棉布。
但剪裁、装扮的细节处无疑精细许多,整个人透出的焕然一新的精神气也不同以往。
与他揽在怀中身着粉白裙衫的女子相得益彰,相似的衣着、谈笑间柔情缱倦的氛围,令人一眼看过去便觉是一对般配眷侣。
但田归农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异常刺眼!
他向来是不乐于见到苗人凤有任何得意之处的,就如十一年前苗人凤遇上胡一刀这位平生知己,就如现在苗人凤娇妻在怀。
从前这些理由仅仅是因为苗人凤个人,而现在又因为另一个人,田归农将目光落在了那道如亭亭荷花玉立的纤美身影。
毫无疑问,是因为她,因为苗人凤是她的丈夫!
苗人凤率先察觉到田归农的到来,侧身看过来,他身侧的南兰也随之回眸,比起上次,这次相见似乎才算是真正的相识。
此时日暮西山渐渐下沉,天边是宛如火烧般灿烂的晚霞,日光染上浓重的金红,原本灼人的温度也变地暖融。
那日惊鸿一面如同绝世名画的美人真正近距离目睹更加顾盼生辉,迤逦的落日霞光仿佛都偏爱地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田归农几乎是呆立在了原地。
苗人凤冷冷地看着田归农,这一眼惊醒了沉醉的他。
当田归农想要伪装时,他能够演的让自己都被骗过去,这些年里苗人凤虽说不喜与他打交道,但也说不上多么厌恶,况且两家又是世交。
因此当田归农摆出一副诚恳守礼的姿态致歉后,很快就得到了苗人凤和南兰的谅解。
这也很好理解。
世人的喜好有千万种,男女的偏好各有不同,但对美的追求是一致的。
莫说男子,便是女子,面对南兰这样恍如天地造化而生的世间至美的存在,又有谁能无动于衷不被其烨烨容光所摄呢?
除非他根本不是个人,除非他根本没有七情六欲。
饭桌上,田归农终于知道了苗夫人的名字。
南、兰。
果然是个与她的人一般美的名字。
苗人凤生性刚直内敛,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甚至时常觉得与人来往颇为麻烦,宁愿自己独个隐居在家更觉自在。
南兰看起来同样是温柔娴静的,但相反的是她待人接物无一处不得体,和任何人交谈仿佛都能令人感到春风拂面。
苗人凤从不勉强自己和人来往,因此除了刚见面时直接了当地问了句田归农为何而来,得到他是特意来贺他新婚的答案后,便没了开口的欲望,只自顾喝酒。
于是,便是南兰负责和田归农交流。
这恰好合了后者的心意,即便明知苗人凤就坐在席上,田归农强忍着心中深深的畏惧仍然抑制不住使出浑身解数讨佳人欢心。
田归农相貌清俊,宛如白面书生。
但文弱书生没有他身上江湖人的英气,寻常的江湖莽汉又没有他气质儒雅,既不过分阴柔又不过分阳刚,恰到好处。
因此田归农在女人堆里向来是无往而不利的。
但南兰是不同的。
这样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美人,只要她一经出现,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就会有无数人为她前赴后继,若她再肯对人笑一笑,便会有无数人为她神魂颠倒,赴汤蹈火。
她定然已见惯了花样繁多的讨好,寻常之物如何能打动她?
田归农早在见到南兰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自己原本想要“一见钟情”的目标是无法达成了,可他仍然想要讨好她。
一是因私心,二也是因私心,两者却又不同。
田归农和南兰谈起诗词歌赋,她温然浅笑着信手拈来,且不同于他的一知半解,死记硬背,她随口便能当场作词一首,且其词清婉秀丽,颇为不俗。
田归农和南兰谈起琴棋书画,才知原来悬挂在苗宅花厅、大堂里那些被他误以为是名家的字画竟都是南兰自己的笔墨。
他是附庸风雅的假书生,她却是学富五车的真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