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朱九真安静地注视着他的黑亮狐瞳微微转动,果然答应了下来。
“好啊。”
***
宋青书领着朱九真去了张无忌曾居住的院子。
屋子本身并没有多么特别,起码与张无忌在红梅山庄的居住条件差远了,武当虽是当地大派,但底下养着上千弟子,派内从祖师张三丰开始都谨守着清苦勤修的的门风,并不提倡奢靡浮华。
不过一走进去就能发现,这屋子被人保存地很精心,看摆设仿佛定格在房间主人还在的时候,床铺干净柔软,定然是经常晾晒,墙上挂着风筝和弹弓,架子上摆着一排的泥人,和零零散散的九连环、鲁班锁等小孩子的玩意。
据宋青书在一旁的介绍里得知,张无忌当初刚回中原父母就一夕之间俱丧,自己也中了寒毒在身,有时严重到垂危,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休养,武当的长辈们怜惜他孤弱,为了让他不那么苦闷,每每下山便会特意给他带礼物回来。
朱九真一边听着一边在不大的屋子里打转,一一拿起这些小玩意看过。
说实话她有些难以想象张无忌把玩这些东西的模样,在她的印象里,张无忌虽还保留着少年赤诚,但经历了许多生离死别后心性已然十分成熟。
他们两人虽是她年长三岁,但相处间反倒是她更幼稚任性,而他总是老气横秋地无底线地包容着她……
朱九真亲手了结了张无忌的性命,虽然她在面对着张三丰这样的大宗师都能面不改色地撒谎,但她内心其实并不对此自欺欺人,同样,她也并不逃避曾经与那个傻小子在一起时点点滴滴的愉快时光。
握着一个按照张无忌小时候模样捏的小泥人,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少女唇边终于露出些微笑意。
密切关注着她的宋青书自然很快就发现了这点变化,他呼吸一滞,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投其所好继续讲了下去,但他当初和常年卧床养病的张无忌交集并不多,所说的大多不过是从这些年长辈们因为思念提到的话里的信息。
而这样下来,在回想里宋青书的语气又不免带了一些自己积攒已久的情绪。
在他自己都还未察觉到时,朱九真不动声色地抬起狭长的狐眸往身后看了一眼,少年一袭青衣,萧萧肃肃,眉目温文尔雅,看起来似乎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少侠。
但朱九真却从他细微的神情里发现了隐晦的羡慕以及……嫉妒。
或者说,这件事她早就在一路上的相处里每每谈到张无忌时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里隐隐有所觉了,只是在回到武当后变得更为激烈了,尤其是谈到长辈们对无忌的关心时,看来症结也就在此了。
想想倒也理所当然。
在张无忌回来前,宋青书是武当嫡系第三代里的独苗,但之后突然冒出来的师弟夺取了武当上下所有的关注,甚至因为对方悲惨的身世和糟糕的身体状况还不能表露出任何不满,不然便是心胸狭窄不够大度。
这其间的落差感真是难以言说。
反正朱九真是没有这样宽广的胸怀,相反她霸道又自私,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并为此不择手段,就像她最开始学医的理由。
幼时有仆人在暗地里嚼舌根,说她的父母应该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说她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没用女儿。
后来那个低三下四仅仅因为性别就自以为可以瞧不起她的仆人最终成为了朱九真豢养的狼群们口中的无用废料,再后来朱九真亲自杜绝了父母有第二个继承人的可能性。
事实证明她在医术上的天赋可以说青出于蓝胜于蓝,父亲教给她的医术,被她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可丝毫没有察觉到,唔,她还非常好心地顺便帮了青婴妹妹一把。
乐于助人,不求回报,这么说来她其实也很胸怀宽广啊。
这到底只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久到朱九真几乎快要完全忘记了,而现在她在宋青书和张无忌之间没有兴趣偏向谁,评判谁对谁错或者谁更委屈。
她只是略微玩味地在心中想道,难怪在知道她是张无忌的未婚妻后本该疏远她的宋青书,如今对她反而微妙地更为热切了。
这家伙对属于张无忌的东西格外执着啊,不管是芷若还是她……
知道了这点后对于朱九真没有任何影响,她逗弄宋青书的唯一理由只是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男人在她这里的最大用处仅此而已了,其他她都不太在乎,反正她也确定了芷若师妹对他是连深点的印象都没有的。
***
在宋青书的有意拖延下,天色渐晚,朱九真于是留宿在了武当山上。
他原本是要再给她另外准备一间客房的,但被她拒绝了,说她住在无忌的屋子就可以了,而以她自称的张无忌的未婚妻的身份来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宋青书终于不得不离开后,朱九真也终于有空在独处中回忆与张三丰的初次交锋。
张三丰真的相信了她那一番说辞吗?朱九真觉得没有。
都说人老成精,从宋末的混乱再到在如今元廷的高压政策下建立一个大门派,活了快要百岁的张三丰可谓是这世上最精明的人了。
朱九真自傲,但不愚蠢,她可不会小瞧了这位大宗师,以为自己动动嘴皮就能将他糊弄地团团转,但相信与否,她其实也不太在乎,只要他没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真也没有证据是假就够了。
这仅仅只是她顺势进入这位武当大宗师的视野的理由罢了。
屠龙刀的下落,给张无忌设套,来见张三丰,这三件事是她早就有的想法,但原本并不相干,可谁叫张无忌成了唯一知道谢逊下落的人,这是意外之一。
与宋青书的碰面也的确是意外。
朱九真并不是那种喜欢事事都事先谋划地算无遗策的性格,她只是看似随意地一直坚定地往她定好的目标走,然后将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因势利导。
比如在破庙里知道宋青书到昆仑的目的是找张无忌后,她几乎是瞬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随心所欲地脱口而出向宋青书表明自己与张无忌的关联。
反正原也这和她本来的计划并不矛盾。
只是……会为她和张三丰的会面增添更多刺激性的趣味罢了,或许她这人天生就是受不了安安稳稳,就喜欢走在刀尖、踩在浪头行走,只要她觉得有趣就行了,她说过的,万事难抵她乐意啊。
窗边少女静静枯坐在屋内直到天黑都一动不动的身影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是如此孤独又落寞。
没有人看到黑暗中她唇边越发美艳又甜蜜的笑容。
第56章 绝世容光20
***
第二日很早朱九真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习武关键在于勤学苦练, 即便是她这样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是如此过来的,天光微亮的时候武当山上的弟子们就聚集在了校场上做早课,扎马步、挥剑、打熬筋骨……
朱九真出了门之后, 抱胸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但她虽只是站在角落里, 整个人从容貌到气度彰显出的强烈而独特的存在感却难以被人忽视。
武当本就是个只招收男弟子的和尚庙,许多弟子常年住在山上很少接触女子, 何况还是猛地遇上这样一位容光烨烨、耀如春华的绝代美人,于是渐渐心神摇曳,注意力无法集中, 目光向她所在的方向飘飞。
今日负责监督弟子早课的是六侠殷梨亭和七侠莫声谷, 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骚动,殷梨亭虽更年长,但他性格腼腆, 两人之间对外交涉向来是开朗豪爽的莫声谷负责, 但今天却不同寻常。
莫声谷看了朱九真那婀娜的身影一眼就仿佛她身上鲜妍的烈烈红衣是一团焰火般,猛地像被烫到似的扭过头不敢再看第二眼,从神情到体态都具现化抗拒两个字。
无奈, 殷梨亭只好挺身而出。
但等走到人加跟前又突然无言以对,毕竟小姑娘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儿罢了,要怪也只能弟子们定力不足,于是本就不善言辞的内向青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只唤了她一声,
“朱姑娘……”
最后只把一张清秀白面涨地微红,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朱九真倒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窘迫的神情, 并且看出对方意图的她不但不好心出言缓和他的尴尬,反而故意微微挑眉作出刁蛮不好惹的神态道, “殷六侠,怎么?这是怕我偷师?”
不等殷梨亭解释,她又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微微轻蔑的讥诮,“一个个不过是既不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便是武当的功夫再好,外人怕是偷师也跟着学不到什么的,何况我峨眉派武学博大精深,就更看不上了。”
要说起来江湖上虽然严忌偷师,但这会儿弟子们练习的只是基础招式,要说偷师当然说不上,而一个门派里大多不过是普通弟子,能将基础勤学苦练已是难得,有天赋者毕竟是少数,因此朱九真说是花架子也没错。
可她语气里的轻蔑,必是任何一个对武当有感情、以武当为傲的派内弟子都无法忍受的。
朱九真这话并没有刻意收敛声音,习武之人又耳聪目明,几乎整个校场的人包括莫声谷和宋青书都面色一变,纷纷看了过来,而直面了她这一番言语的殷梨亭更是瞬间神情肃然,再无任何腼腆之态。
他双眸沉沉看向眼前容貌美艳张扬,性情更是锋芒毕露十倍百倍的少女,“……这些孩子们学艺不精,若朱姑娘真想见识一番武当绝学,在下愿意奉陪。”
朱九真既然主动挑衅了,此时面对邀战自然不会畏怯,她微微一笑。
“好啊。”
不远处的宋青书原本还想过来解围,没想到就这样电光火石间朱九真就要和他六叔打起来了。
他和她赶路的期间也不是没有遇上过一些麻烦,宋青书看过朱九真出手,甚至他们初见时就被她不动声色地戏弄了一番,他知道朱九真的武功应该是隐隐在他之上的。
可是,他们是同龄人,但六叔大了她近十岁,年龄的差距代表着内功和对敌经验上积累的落后再加上六叔自身亦是天赋出众,宋青书此时并不觉得朱九真能赢,事实上退到一边为两人让出空间围观的弟子们包括莫声谷都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即便对朱九真方才的话有些不高兴,可看着昂着头眉眼明艳飞扬的少女倒也很难生出什么真切的恶感,只是个骄纵傲气的小姑娘罢了,一看就是被家里长辈自小千娇百宠长大,可她生的这样美,落到谁家又怎么能不宠着爱着予取予求呢。
不过是年轻气盛,搓搓她的锐气叫她往后谦虚一些也就是了。
朱九真是全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的腰间一直系着一条黑铁钢鞭,其上遍布倒刺,是件看着便极其狠厉阴毒的兵器,平常她对人下手也丝毫不会心软,但这可不代表她只会用鞭子了。
比如现下她看了看殷梨亭手上的剑,却是笑道,“你用剑?那好,咱们就来试试武当剑法和峨眉剑法哪个更胜一筹!”
话毕她右手从腰间缀满精美刺绣和宝石的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这剑一出鞘就让人大吃一惊,只因这剑不但剑身极薄,且比寻常的剑几乎窄了一半,看着那软趴趴垂下的剑简直像一根小女孩把玩在手里的寻常缎带一般。
围观等人觉得这胜负的结果更确定了,有些还忍不住放松地笑了起来。
而远处关注着这边的一双苍老而清亮眼睛却恰恰相反,霎时间郑重了几分,看的更为专注了,但他的目光显然重点落在了少女一人身上,昭示了他心下对于接下来的战局的胜负的判断。
***
武当七侠各有所长,而殷梨亭毫无疑问是其中剑术最精之人。
少年之时他便能凭借一手神门十三剑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声,昔年张翠山刚刚回到中原受到各帮各派的围追堵截,他便是以此从容对敌,杀进杀出,自身却无丝毫损伤。
混迹江湖多年的他对敌无数,见识了多种多样的剑法剑招后自身的剑术也更为精进,即便他本性谦和,但在面对朱九真这个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还没任何名声的小姑娘时显然也认为自己不会输。
可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从双方出的第一剑开始,殷梨亭就陷入了莫大震惊之中,并且在之后的交锋中这种情绪不减反增。
只因,对方的剑招实在太诡异了!
只要是练剑之人必然都知道要到达剑道最高境界便需要‘人剑合一’,武当剑法便是如此,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要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六合之中亦需要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1】
也就是说,‘人剑合一’的主体必然是人。
可是,朱九真的剑法却完全打破了他以往在剑道上的认知,她竟是身随剑走!
她手中软剑本就轻薄细窄,握在手上出招之时便容易左摇右摆,飘忽不定,她偏偏竟不刻意控制剑的走向,剑往何处使,她身法便如何变换出最适合发力的姿势。
气顺剑走,眼随剑行,腰随手动,步随腰动。
如此下来虽然剑形似燕飞,剑若如风停,剑势极为诡异难以捉摸,但对持剑之人的身法和轻功要求极为苛刻,一般人若要学她这般,只怕不是闪了腰便是左脚绊了右脚,更别提跟上飘忽的剑势了。
可偏偏朱九真做到了。
她的先祖朱子柳乃是大理段氏的家臣,后来大理国被蒙古人灭亡后,曾带出了一部分绝学,其中除了一阳指外便还有凌波微步这门轻功。
这门轻功精妙异常,但十分难学,须精通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使用时要按照特定顺序踏着卦象方位行进,一步都不能踏错,不然便会真气紊乱,而易经八卦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排列方式,更何况是六十四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