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福地里是有做杂事伺候的侍女的,即便无崖子和李秋水这两位主人离开,忠心耿耿的侍女们依然会悉心照顾好李青萝这位小主人。
但是李青萝不肯去休息,也不进任何食水。
她虽然年纪小,但非常有主见,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逼迫,侍女们就更不能了。
她们只能小心打扫了地面上碎裂的夜明珠,以防伤到她,又换上一颗新的为她照明,然后同样安静而沉默地站在角落里陪伴着她。
丁春秋出去是为了找李秋水,从她那里得到了对李青萝的安排。
李秋水对无崖子爱恨交加,对他们共同的女儿也有所迁怒,她不想见到她,但也不会真的把她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原本她是想把李青萝交给从小照顾她的丁春秋,但李青萝不愿意,她也不勉强,她让丁春秋把李青萝送去了江南姑苏。
李秋水拜入师门前的家就在姑苏,那里同样是李青萝的外祖家,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但还有姨母一家能照顾她。
丁春秋回来告知了李青萝这个消息。
琅嬛福地已经不再是家了,李青萝其实无所谓住在哪里。
侍女去收拾她的衣物行李,而李青萝自己真正带着的只有她怀里那个一直抱着不放的玲珑球罢了。
她原本是想自己走的,但因为一日未进食水,又一直站在那儿,双脚麻软,迈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下一瞬,她就被丁春秋从地面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李青萝刚想挣扎,就听到他轻轻叹一口气,“你不肯和我走,连让我抱一抱都不行了吗?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之后,李青萝就不再挣扎了,但也依然不言不语。
其实幼时的她经常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尤其是无崖子和李秋水开始经常争吵后,小姑娘并不爱哭,可是每当见到父母相互憎恶的狰狞面孔后。
她还是会埋头在小师兄的怀里像小猫一般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害怕。
她是很熟悉他的怀抱的,所以没一会儿在丁春秋运起轻功下山离开的路上,李青萝就因为惯性趴在了他的肩头。
她的目光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时都始终注视着石洞里的那尊美丽的玉像,它黑宝石的双眸在明珠的照耀下光彩流转,像是也在目送她离开。
琅嬛福地藏在深山中,进去和出来的路都极为险峻,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山中出来,到了外面的官道,丁春秋将李青萝从怀里抱进准备好的马车内。
他直起身,正准备亲自驾车,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
原来,肩头湿了一块。
*
李青萝跟着小师兄去了江南姑苏。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白墙黛瓦,绿柳石桥,李青萝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诗词与游记中的烟雨江南。
江南是水乡,李家的祖宅就在苏州太湖深处。
在这里,李青萝见到了姨母一家。
姨母李沧海是她妈妈李秋水的妹妹,她们姐妹相貌极其相像,但李秋水修炼高深内功,容颜依旧如少女,年近四十的李沧海却已可见岁月风霜。
即便如此,她仍是一位温柔似水、风姿特秀的绝代美人。
李沧海没有和姐姐一样拜入江湖宗门,只是一位普通的江南富贵之家的千金,她很早就成婚,嫁给一位王姓书生,但丈夫早逝,膝下育有一儿一女。
王家表姐比李青萝大上许多年岁,刚刚成婚,夫君慕容氏,眉眼间是与李沧海如出一辙的江南水乡的温婉缱绻。
王家表哥与李青萝年龄相仿,因为早产,生来心肺不全,自幼与汤药为伍,性情和容貌一样温雅文弱,很是怕生,一见到她就躲到了母亲身后。
对于李青萝的到来,姨母和表姐都表示欢迎。
李沧海应当是收到了来自李秋水的信,了解到了什么内情,一见到李青萝眼里就止不住怜惜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姨母给她的感觉很像母亲,李青萝不禁怔怔看着她出神。
王家表哥这时就悄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看她,李青萝回过神注意到便看了过去,两人一对视,面容姣好的男孩就受惊似地低头又躲了回去。
李青萝以为他不喜欢她的突然打扰。
但姨母却笑着把他拉了出来,说他是喜欢极了她,才害羞地连话都不敢和她说。
王家表姐也高兴地说弟弟以前一直郁郁寡欢,但从见到她就一直笑着。
男孩苍白的面庞被母亲和姐姐打趣地飞满红霞。
被推到新来的表妹,他自以为悄悄地深吸了两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起勇气般,终于看着李青萝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表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妈妈是你的姨母,和你妈妈是亲姐妹,姨母也是母,你妈妈不在身边,我可以把妈妈和你一起分享。”
他声音很小,透着病人的虚弱,但温柔又真诚。
李青萝觉得表哥体贴入微,但她还是摇头拒绝了,她有自己的妈妈,尽管她离开她了,姨母也对她很温柔,但没有人能代替妈妈。
不过李青萝还是感谢了王家表哥的好意。
她还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表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李青萝从见到王家表哥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看着她时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耀眼比之琅嬛福地里的夜明珠更甚。
听她这样说,王家表哥的脸涨得更红了,好看的眼睛一直快速地眨啊眨,躲躲闪闪地又不敢看她了,最后只能再次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但姨母和王家表姐却是哄堂大笑。
*
李青萝就这样在山庄里住了下来。
她性情淡漠,喜好清静,在山庄中的生活适应地很好,就和从前在山间的琅嬛福地中的生活别无二致。
每日雷打不动地练功下棋,闲来抚琴烹茶、临书作画。
自幼随父母隐居的她也习惯了不爱出门,若非姨母有事唤她,她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长长久久住上几年都足不出户。
表哥总是会主动来找她。
他病弱的身体让他不能做劳神的事,但总是在一旁静静陪伴着她。
但因她从来不笑,甚至少见情绪波动。
山庄里有嘴碎的仆人难免嘀咕她古怪,说她就像泥胎木偶做的假人,尤其被她黑亮如宝石一样没有情绪的瞳孔直勾勾看着时很是瘆人。
李青萝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早已知晓这些闲言碎语,她没有在意。
但有一次叫王家表哥听到了。
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动怒,性情也温和的男孩头一次发了火。
尚且年幼的他摆出山庄少主人的气势,严厉地训斥了下人,并在下人表示悔过求饶后仍然坚持把他们赶出了山庄。
事后王家表哥还特意到李青萝面前,和她说难过就要说出来。
李青萝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因此而难过。
但男孩也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次。”
然后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用稚嫩又成熟的语气对她说:“表妹,你一直都不开心,你虽然嘴上说没事,可你的眼睛一直在说你的心里在下雨。”
李青萝静静回视着他,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表妹,你能对我笑一下吗?”
李青萝看得出他的期待,她也很想满足他这个实在算不上异想天开、相反非常微不足道的愿望,她努力想要弯起唇角,但还是失败了。
她只能歉意地道,“我笑不出来。”
他说中了,从亲眼目睹了父母相杀的那一幕开始,她的心中就一直在下一场淅淅沥沥,永远延绵不绝的阴雨。
而从那这场雨开始,她仿佛就再也丧失了开怀而笑的能力。
实际上那之后她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自身异于常人,她和母亲一样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不计较其实只是觉得这些下人说的是实话,也不算诋毁。
李青萝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觉得那有多么重要。
但她随后发现,男孩注视着她的眼眸里像看到什么,突然惊讶了一瞬,然后流露出真切的难过,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他问她,刚刚是想到了什么。
他说,有一瞬间,她的眼神哀伤到令人心碎。
*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
长到十三岁时,在姑苏山庄里的生活对于李青萝来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毫无变化。
但王家表哥随着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开始为她而荡起涟漪。
少年时常看着她就悄悄红了脸,波光潋滟的眼眸里满是纯粹的情意,他原本就爱待在她身边,如今更是在她的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李青萝起初是毫无所觉的。
她和表哥太熟悉,习惯了他的出现,她和他又太疏远,因为她有太多想要学习的事物,心神总是沉浸在武功杂学里,无暇他顾。
直到姨母试探着提出想要为她和表哥定亲。
李青萝果断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既然无意便没必要含含糊糊,但她的果断却伤到了少年初动的春心。
之后再见到表哥,李青萝态度如常,但王家表哥多有不自在,尽管有尽力掩饰,但看着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欲语还休的意味。
李青萝意识到,只要自己还在他身边便无法让他斩断情丝,如此不久之后,在江南已住了五年的她提出了告辞。
她已经十三岁,豆蔻年华,再过两年便要及笄。
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独自回到琅嬛福地中生活,更何况她身边还带着同样身怀武功的侍女照顾起居。
于是尽管姨母和表哥都多有挽留,但在她的坚持下还是让她走了。
就这样,李青萝在山间的琅嬛福地里隐居了两年。
直到十五岁那年,姑苏传信来,表哥重病去世,姨母伤心过度也去了。
李青萝终于再次从山间出来,她回了姑苏一趟祭奠,但再见到王家表姐,神情之间对她似乎有些埋怨,于是她没作停留,又匆匆离开。
回大理的一路上,李青萝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尽管她平常就寡言少语,但此时在旁的侍女还是察觉到这沉默之下和平常不一样的压抑和悲伤,于是也纷纷噤声,小心不弄出任何动静惊扰她。
直到来到一处靠近城镇的官道,行人和车马渐渐多了起来。
周围的喧嚣声落在马车安静的氛围里格外清晰,有几个人谈论着要去寺庙里上香,为死去的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
之后马车本该往小路上驾驶,进入深山里的。
但这时马车里的李青萝终于开口,说了从姑苏离开后路上的第一句话,原本清冷淡雅的嗓音因为久不言语而略显干涩沙哑。
她说,“去寺庙。”
驾车的侍女于是没有转弯,继续沿着官道行驶。
李青萝虽然生在大理,又在大理境内的琅嬛福地里住了许多年,但她却从未踏足过大理有人烟的城镇,更遑论了解何处有寺庙。
侍女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山来采购物资,倒是听说过一些。
但她们自然觉得她们小姐就该用最好的一切,于是没去那些普通的小庙,而是径直驾车来到了大理最富盛名的天龙寺。
李青萝并不知道,她只是等马车停下便走了下来。
然而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寺前地上脏臭不堪、遍体鳞伤的乞丐。
第73章 白衣观音2
*
段延庆快死了。
自从流亡在外, 他就受到多方追杀,此前他一直将自己的踪迹隐藏地很好,直到这次他听闻叛乱已平, 谋国的奸臣杨义贞已经伏诛, 于是决心回到大理。
但在湖广道上却遇到了强仇围攻,虽然他奋力应战而尽歼诸敌, 但最后自己也身中无数刀伤,不但面目全毁,双腿残废, 连说话都不能了。
如此重伤之下, 段延庆本该尽快找到地方医治修养。
可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挣扎着一路行来,回到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他要见他的叔父枯荣大师, 让叔父主持公道帮助他重回王位。
可他被拦在寺外,得到的是枯荣大师正在坐禅不知何时出定的消息。
段延庆仍然不放弃地守在寺外等候。
一天、两天、三天,从日出到日落, 从日落又到日出,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人来人往,只有他狼狈匍匐在地的身影始终在寺外菩提树下。
他是从湖广道一路拖着残废的身体爬着回到大理的。
全身的多处刀伤没有处理, 伤口早已腐烂发臭, 尤其是两条没有了知觉血肉模糊的断腿,其中甚至有恶心无比的白色蛆虫蠕动。
遍布刀伤的面目狰狞可怖, 衣衫褴褛被磨地破损不堪。
整个人又脏又臭,与乞丐无异。
路过的人无不报以嫌恶之色, 慌忙避开,好心些的人就会丢下一个馒头再走,段延庆饿了就吃这沾了泥土的馒头,渴了就舔地上的污水。
他这一路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从始至终只有蛆虫和嗡嗡的苍蝇始终盘旋在他身边,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彻底啃食殆尽他这身最后唯一有些微价值的血肉。
就连他自己都厌憎极了这样的自己,更何况他人?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身体越来越虚弱,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其实段延庆心中十分清楚即便枯荣大师出定也未必会见他。
甚至他更清楚如今面目已毁,双腿残疾还不能说话的自己即便被认回身份,也再无可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