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萝平日里博览群书,虽然足不出户, 但足称一句见多识广了。
这会儿便也不厌其烦地为她们讲解。
“你瞧,这花大如小酒杯,花松泛有致,鳞鳞如玉,因此得名‘玉鳞茶’, 这株是‘笔管茶’, 初开放时长而细,花单瓣五出, 淡红色,中有白须上缀黄粟粒, 颇有雅态……”
“‘水红茶’的花比'笔管茶’稍小,但其色稍深,遂觉娇艳动人……”
她嗓音依旧犹如玉石般清泠泠,又如雪山冷泉般含着天然的孤寒,但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冰雪颜色的面庞上神情也仍然寡淡无变化。
但眉心间的笼罩的轻愁却悄然稍微淡去了一些。
宛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又似遮蔽的轻云消散,显露明月皎洁清辉。
其姝色无双,竟比之四周千树万树的繁花都要万众瞩目。
游人如织,来来去去穿梭在花海中观赏。
李青萝既是为赏花而来,自然不可能坐在马车或软轿中,免不了要与人群接触,侍女们原本提前为她准备了一顶与她的白衣相称的雪色帷帽。
但李青萝却并没有戴上。
她虽然离群索居,但并不代表她惧怕人群,她也自知自身容貌惹眼,但并不觉得自己就需要因此遮遮掩掩,畏首畏尾。
她的父母都是当时一等一的人物,逍遥派里从上到下都是唯我独尊、傲视群雄的性情,李青萝作为他们的女儿,作为逍遥派的传人。
虽然性子淡漠,但骨子里我行我素的骄傲和霸道却是一脉相承。
美貌带来的麻烦无非就是旁人的瞩目和觊觎,李青萝一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二来若有轻举妄动者,她自身的武功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既如此,又有何惧?
*
自李青萝从马车中出来,那一袭雪色白衣、清冷无瑕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便引来无数人驻足惊艳的目光。
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中,竟是这一抹素色最为出尘绝世。
李青萝自顾自领着侍女们走在人群中间,所到之处宛如摩西分海,原本热闹喧嚣的花会以她所在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众人纷纷失神,怔怔注视。
无不目不能移,口不能言,却无一人敢靠近,只是纷纷避让。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可是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四字:
——美若天仙。
世人对美人总是追捧如云,趋之若鹜的,但当一个人美到已经穷极世人想象,仿佛集天地钟灵毓秀地造化集于她一身。
那就只会让人望而却步。
因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足以自惭形秽地无力走近。
*
李青萝到底没在花会上久待。
她虽不惧怕人群瞩目,但她本是来赏花,自己却成了旁人赏的花,况且最后她走到何处,何处就几乎只有她一人言语的声音。
如此种种,倒把她赏花的兴致淡了下去。
最后只去看了她原本慕名而来的‘十八学士’,便去了侍女们提早就定下的茶楼内歇息。
她们订的是二楼一整层,全部清场,十分清静。
若非如今正值花会,各处茶楼客栈都人满为患,茶楼的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本是想包下一整栋楼的,左右钱财对她们是最无需计较的身外物。
李青萝并不喜欢在外停留,按理这会儿就该打道回府了。
但她看中了那盆‘十八学士’。
一路走来,但凡是她看中的花都被跟在身后的侍女们买了下来。
她看中的都是精心培育出的名品,主人大多也都是爱花成痴之人,自然不会轻易转卖,但千两银不行就出百金,百金不行就千金。
最后忠心的侍女们总能让李青萝如愿。
唯独只在‘十八学士’上碰了壁,其背后的主人似乎背景不凡。
对千金万金都无动于衷,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亲自与李青萝见上一面,听一听她钟爱茶花的缘故,才肯考虑将‘十八学士’卖给她。
‘十八学士’树型优美、花朵结构奇特,花朵由七十六到一百三十多多片花瓣组成六角塔形花冠,层次分明,排列有序,非常美观。
相邻两角花瓣排列大约二十轮,多为十八轮,因此得名‘十八学士’,且花色丰富,可以同时开出粉红、红色、白色、白底红条、红底白条等不同颜色。
若时错过这一次,怕是这世上再难寻了。
李青萝愿意为其多耗些心力,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
李青萝虽居住在大理国中,但不问世事,对大理国内的情形并不清楚,所以她也不知这株独一无二的‘十八学士’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府展出来的。
它的主人正是镇南王段正淳。
茶花是大理国国花,他亦是爱茶花成痴的人,花会是大理国内的盛事,作为皇太弟的他忙的不可开交,并未出现在花会上。
听到朱丹臣禀告有人愿意以万金买下他府中无数花匠培育多年才成的‘十八学士’,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卖,第二便是觉得俗不可耐。
生性风雅的他对这万金的价钱不仅不动心还觉得铜臭味玷污了好茶花。
然而听到他拒绝的朱丹臣神情却并未像往日那般直接按吩咐行事,反而神情颇为纠结为难,最后支支吾吾地告诉段正淳,买家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朱丹臣是段正淳手下的四大护卫之一,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性情文雅端正,段正淳平日就爱拈花惹草,招惹的个个都是极为美貌的女子。
朱丹臣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然而此时说起那位在花会上宛如世外谪仙,误入凡尘的姑娘,却是一副白面涨红,眼神惊艳恍惚的模样。
这不同寻常让生性风雅但更风流的段正淳顿时起了兴趣。
他要亲自去见见这天险究竟是何种美法,是否夸大其词,同时还要问下其爱茶花的理由,若是庸俗之辈,即便是真是天仙下凡也配不上他的好茶花。
去茶楼的路上段正淳也在负责在花会上展出花品的朱丹臣口中得知了那姑娘出现在花会上引起的所到之处尽皆失神失声的‘轰动’景象。
甚至连她向侍女如数家珍的介绍也知晓了。
段正淳暗中沉吟,这女子似乎真是爱花之人,并非附庸风雅,同时他心中对其能引起万人空巷围观的容貌之盛也生出了到达顶点的好奇心。
终于,段正淳满怀期待来到茶楼。
一打开门的见到的是个白衣女郎,容貌俏丽,气度不凡,算得上中上美貌,但实在称不上冠绝,段正淳心下顿时大感失望。
然而下一瞬就听那女子冷面冷声道:“我家小姐等候多时了。”
原来竟只是侍女,但这侍女全无卑躬屈膝之态,相反昂首挺胸,身上衣料虽然是素色白衣,却是上好的绸缎,袖口衣摆是粼粼闪动的银线绣样。
发上玉簪、腕间玉镯,无不是珍品。
而眼见段正淳金冠玉带,气宇轩昂,显见出身贵重,却既无尊敬之色,也无寻常女子的腼腆含羞,相反很有些因他姗姗来迟的不满。
段正淳一打眼原本以为是哪位武林世家的小姐,这气势可比之他此前认识的江湖侠女秦红棉还要更跋扈强势许多。
万万没想到竟只是侍女。
段正淳原本跌落谷底的期待又攀升至顶点,侍女都是如此容貌气度,侍奉的那位小姐可想而知更为不同凡响了。
段正淳风雅地摇着折扇,看似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实则稍微加快了脚步颇有些急切地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又绕过外间的屏风,终于进入内间。
见到了那位天仙下凡的姑娘的庐山真面目。
*
段正淳见到她时,她正站在窗前看着下方绚烂的花海。
雪衣乌发,身姿纤纤。
就在他踏入内间的一刻,她非常准时地转身回眸看了过来,她的侍女能看出个个都是功底深厚的练家子,她应当也会武,能察觉到他动静也正常。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段正淳与她对视上的一瞬间都化为了空白。
这是个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尤其肌肤似乎久不见日光般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虽窗外日光灿烂,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
但这丝毫无损于她清丽绝艳的容貌,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容光莫可逼视。
然而比之容颜,更引人瞩目地是她的神情和气度。
只见她苍白面容上神色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一袭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微风吹过,白衣飘飘然拂动,像是在她周身笼罩了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当她向段正淳回眸看来,他竟恍惚间觉是高坐九天的观音神女从云端向他这在红尘俗世中挣扎的凡夫俗子投来无情无欲的一瞥。
这绝非人间美色,当然是天仙下凡。
段正淳呆立原地,头脑嗡鸣。
这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遇见过许多女子,她们各有千秋,他与她们都各有一段纠葛故事。
他真心喜欢她们,但也必须承认他并不够爱她们,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永远有着能够随时抽身离去的主动权。
直到此时此刻。
他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恍如命中注定之感。
第77章 断头茶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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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淳对李青萝惊鸿一面,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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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对段正淳却是全然无感。
她只想要买花,在这里等待的也只是花的主人,再简单不过的交易关系。
尽管段正淳的容貌还算不错, 一张国字脸, 神态威猛,浓眉大眼, 虽然说不上多么英俊,但身上肃然有金相玉质的王者之气 。
对于许多女子来说,都称得上一个富有魅力的青年。
但逍遥派的创派祖师逍遥子挑选弟子不光看万里挑一的天才资质, 最重要的是还看脸, 他自己形貌俊雅,收的三个弟子亦是个个生地绝世容貌。
不说李青萝自小看惯了脸如冠玉、风度闲雅的爹爹和容貌绝艳、倾城之姿的妈妈,便是与她青梅竹马的王家表哥亦是温雅文弱的美少年。
这世上当真是罕有能让她眼前一亮的容貌。
因而见到等候许久的人终于到来, 她只有尽快解决此事回到琅嬛福地的想法。
但这青年一见她便目光失神, 神情恍惚。
李青萝今日见惯了这种模样,虽不在意但难免也有了淡淡厌烦,她并不想知道眼前之人对她是何种想法, 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冷声道,
“你就是花的主人?”
*
侍女冷面冷语,主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嗓音之清冷寒峻似万年不化的冰山积雪,冻地人冰寒彻骨,让段正淳情绪发热的头脑霎时被迫冷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 想拿出自己往日在万花丛中的游刃有余, 让自己不要像个初次动心动情的毛头小子那般青涩莽撞。
他正要开口,那宛如冰芝雪树般的谪仙少女却并无与他寒暄的意思。
“我爱花, 但尤爱茶花。”
即便窗外就是喧嚣闹事,仍是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清寒, 不肯让一点红尘中的气息沾染上她半点飘飘如仙的衣摆。
唯有将眸光投向在屋内摆了满室的茶花时,才会显露出一点凡人欲念。
段正淳到底不是什么愚钝之人,立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按照他此前的要求对他说她爱茶花的理由,以此让他同意将‘十八学士’转卖与她的交易。
他本以为她喜爱茶花,会是爱其美,爱其雅。
这显然更符合闺阁少女的心理,也是大多数爱花之人的想法,然而这遗世独立的白衣少女想法似乎也注定不与俗流。
“茶花,别名断头花。”
她从雪白如云的袍袖中探出素白的柔荑,纤长的手指亦是冰雪颜色,只在指尖有一点浅粉的艳色,它们隔空那样轻柔地抚着一盆火红如血的茶花。
“它不肯在枝头逐渐衰败,开到最盛时,一有枯萎的迹象便果断全部斩落。我爱其刚烈,爱其果决,爱其开地如火如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明明是颇为激昂的一段话。
少女清雅绝俗的雪白面庞上仍是那样冷若冰霜的神色,语气亦是冷冷淡淡,没有任何过于波动起伏的情绪。
可是久经风月的段正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当她看着茶花时那渐渐没有焦点的眸光,微不可查地一瞬出神。
以及那清冷淡漠之下的淡淡悲哀。
他想,她心中一定深深藏着一件伤心事,令她一想起便为之心碎。
段正淳痴痴凝望着那道白衣如雪、清冷忧郁的纤纤身影,只觉这般更如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人,令人见之意远,不能不为之魂牵梦萦。
此刻,便是她当下叫他去死。
他怕是都会拔出腰间长剑,毫不犹豫地毅然自刎,只要能博她轻轻一笑。
更何况是一盆茶花呢?
段正淳当即便觉一股从未有过地冲动的情感自剧烈跳动的胸膛激烈上涌,令他情难自禁地脱口而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