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一瞬间,当真如姑射仙子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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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淳幸运地获救了。
在追杀他的杨义贞残党将他几乎逼入绝境之时,遇上了原本是要出山去教训他的李青萝。
又幸运地在李青萝原本并不打算插手时,被她赶来的侍女们认出那些残党中有人曾企图强行掳走她们又被她们击退逃脱。
以致于李青萝把他往后移了移,先解决了那些敢伤及她侍女的残党。
这才有了段正淳活下来并解释自己所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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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于李青萝而言无疑是很不幸的。
尽管段正淳没有伤人的行为算是给他自己留有活命的余地,但是他的所为于她而言还是极为冒犯的,她也不打算轻饶了他。
但紧接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杨义贞残党为了杜绝段正淳活下来的机会,直接在无量山中放火烧山。
即便李青萝有一身深厚的武学,但此时面对熊熊燃烧的火势,单薄的人力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好在琅嬛福地建造在碧湖之下,不会被火势波及。
但即便如此,为安全考虑,她和侍女们也不得不先离开山中一段时间。
至于段正淳,他以大理镇南王的身份保证会调度大量人手前来救火,给了她们将他一起带离山中的理由。
离开无量山前,李青萝敏锐察觉到有一道强烈的视线窥视于她。
眸光瞬间如寒冰一般射向远处火势最开始蔓延的地方,但对方似乎也极为敏锐,她目之所及只有浓烟滚滚的一片林海。
此时显然也无暇再去追寻,只能暂时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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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火海的对面。
因为躲闪不及只能让自己从树干上重重摔下的身影正在林间的阴翳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这并非因为他体力不支,甚至也并非是因为险些大仇得报却功亏一篑的痛恨。
是她!是她!
是天龙寺外菩提树下的白衣观音!
此时此刻他几乎忘却一切,全身心都只反复回想着方才亲眼目睹那从天而降、飘然若仙的白衣少女的身影。
除了她,红尘凡世之中无人再有那遗世独立,不染俗念的清灵之气。
他激动地双目充血,热泪盈眶,沉浸在他虔诚供奉神女的天地中无法自拔,但空气中越来越热的温度提醒着他火势即将往他身边蔓延。
他只能撑着两根拐杖尽快离开。
身下是两个空荡荡的裤腿,用拐杖一顿一顿地跳跃着逃出他亲手点燃的火海。
第79章 当断不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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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 大理再次举行了花会。
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是无量山燃起的大火虽然及时被扑灭,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到底惊扰了山中神女, 以花会向敬告神女。
大理百姓爱花也爱热闹, 对此并无异议。
只有大理国上层的极少数人知道,所谓居住在深山中的姑射神女是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 镇南王这些日子这样大的动静就是在寻找她的踪迹。
镇南王生性风流,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素来公私分明, 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闹地这般沸沸扬扬, 第一次公权私用。
尽管他给他兄长段皇爷的理由是这女子对他有救命之恩,而对方性情淡泊,不慕名利不缺钱财, 唯有花木能得她几分喜爱, 所以以此花会报答一二。
但谁都清楚,报答是真,讨好美人芳心也是真。
段正淳娶妻刀白凤, 是大理国内当地土著大族摆夷族酋长的女儿,这段婚姻本身便有政治联姻的因素,关乎朝政稳定。
不说段正淳本身对妻子的感情,便是大局出发他也必须敬重妻子。
因摆夷族有一夫一妻的习俗,段正淳在婚前信誓旦旦答应她后院中只有她一人, 后来他倒也果真做到了, 在外红颜知己无数,只是一个也没带回来。
可是现在就连这一条似乎也要打破了。
就在大理国境内, 就在刀白凤的眼皮子底下,段正淳每日将一盆又一盆珍稀的茶花名种如流水般送去城外的庄园, 万千繁花只为博美人一笑。
完全将府中怀抱刚出生半年的幼子的刀白凤抛之脑后。
如今但凡知晓那女子存在的大理贵族和百姓们,私下里无不议论纷纷镇南王府或将迎来第二位女主人,更有甚者可能会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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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李青萝一直住在山下。
纵然山间的大火很快就在段正淳用镇南王府的名义调度的人手帮助下很快得到覆灭,但为安全考虑,李青萝等人还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回去。
因住的时间久了,侍女们便去买下了远离城内的一处郊外庄园,虽仍然没有山间那般清净,但至少也远离了人烟喧嚣。
除了每日段正淳源源不断送来的茶花,几乎与外界再无联系。
李青萝之前不愿意接受段正淳白送的‘十八学士’是不愿平白无故受他恩惠,但如今是段正淳为她引来麻烦在前,又受她救命之恩在后。
他送来茶花时也说这是赔偿和谢礼,李青萝自是收地心安理得。
但除了花以外,旁的人无论是谁都别妄想能踏入她的庄园一步,包括求见了她无数次的段正淳。
因此这一天当刀白凤前来拜访时当然也被拒之门外。
但最后她还是见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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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对外界的流言一无所知。
其一是她足不出户,且素来也不爱听这些八卦舆论,其二自然是她对段正淳这个人浑不在意,因此有关于他的事自然全无了解的兴趣。
侍女们懂她,因此即便外出听到些风言风语也只觉晦气得很,哪里会特意还讲给她们心中最冰清玉洁的小姐污了她的耳。
于是刀白凤上门时,李青萝对她的名字全无印象,自然不会想要见她。
甚至直到刀白凤自觉忍辱再次报上自己镇南王妃,段正淳明媒正娶的妻子的身份,李青萝这才知晓原来段正淳已经娶了妻室。
李青萝虽然对段正淳不感兴趣,但对其心思一清二楚,避而不见一是不愿被打扰二来便是因此,而现在素未谋面的刀白凤到处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本来不打算见外人的李青萝,突然改了主意答应见一见这个女人了。
侍女们知道她爱清静,只觉得她们小姐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腥,见这显然来者不善的镇南王妃实在没有必要,便劝她不若还是直接拒绝。
李青萝却默了一声轻轻道,“我实不愿见到一对夫妻因我反目。”
侍女们便跟着沉默了下来,明白她的心结再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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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刀白凤终于被李青萝的侍女迎了进来。
她原本大张旗鼓地带了许多人过来,摆出威势赫赫的王妃仪驾,但统统都被拦在了门外,毕竟李青萝只答应了见她一个人。
刀白凤倒是有心想要施展强硬手腕,毕竟她并非普通弱女子,也是有一身武功的,但贵女的花拳绣腿又怎比得上逍遥派门下教出来的侍女?
于是原想给个下马威的刀白凤倒反过来被人杀了威风。
她倒是想要甩袖而去,却抵不住心中强烈的嫉妒与好奇,尤其是想到这半年来魂不舍守尤其最近更是着了魔般的段正淳更是又愤恨又惶恐。
段正淳虽然没将外面的那些红颜知己带回家,但刀白凤自然知道她们的存在,她嫉妒但也轻蔑这些女人,从不将她们当做什么劲敌。
直到现在,刀白凤从段正淳的态度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在府里与段正淳大吵大闹,但段正淳不再像从前一般退步,反而极为痛苦地向她陈述他对那个女子的无法割舍,直言其为他此生挚爱。
甚至说若能得其青睐,其他那些红颜知己他都可以彻底了断。
刀白凤问,那她呢?
段正淳却只歉疚道,她永远都是镇南王妃。言下之意便是除之之外的他都无法再给她了。
刀白凤当时真如遭雷劈,不敢置信。
她盼了一辈子她风流多情的丈夫可以浪子回头,原以为永远不可能了,如今他真的回头了,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因此刀白凤必须亲自来见见这个有很大可能会威胁她地位的大敌。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誉儿。
得到允许进门后,刀白凤之后的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
途中的侍女们见到她时无不冷面冷眼,她们对她的到来并不喜,但却没有刀白凤想象中的敌意,刀白凤由此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侍女没将她带去会客的花厅中,而是去了花园里。
花园的景致自然是曲径通幽,一步一景,尤其是里面到处都是盛开地花枝招展、尽态极妍的茶花,美丽地宛如世外花源。
刀白凤却无心欣赏,甚至想到这些花的来历便实在妒火中烧。
庄园很大,路很长,她已经是十分不耐,直到忽然一阵似有若无的琴音渐渐传入耳中,那琴声清泠泠,极尽飘渺出尘之意。
刀白凤作为大理贵女,对音律也算通晓。
常言都道音律可以寄托情思,只因音律为人演奏,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于是演奏时一个音调的停顿或是拉长都付诸了各人的心事。
可是今日之琴音却闻所未闻。
清极、淡极。
刀白凤没能从这琴音里听出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任何七情六欲的欲念,好像弹奏琴曲之人生来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心如明镜无波无澜。
但这并不使这琴音听来枯燥死板,反而颇有道家清静无为、淡泊悠远的意境和佛家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的伽蓝禅意。
令人闻之烦恼俱消,竟有种涤荡俗尘、净化凡心之感。
刀白凤一颗浮浮沉沉许久的心突然在此处得到了片刻宁静,她忍不住驻足静听,而当她完全静下心后才发现这琴音中其实也不是听不出丝毫情绪。
孤独、清冷、悲悯。
前两者并不让她意外,非遗世独立之人无法如此超脱出尘。
但最后那淡淡的悲悯之意,却让压抑多年几近疯魔的刀白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委屈和心酸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令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刀白凤喜好道教,大理段氏喜好佛教,作为通晓音律和佛道两家之人,她真正听懂了这琴音,听琴识人,当然也懂了抚琴之人。
因此当琴音停止,她再次抬步,见到身处绚烂花海中,白衣飘飘不染俗尘的谪仙少女,对上她无比沉静淡漠的视线时竟同样是是无比平静的。
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一年多前在天龙寺的佛殿内朝拜的那个女子,虽然那时仅仅只是见到一个背影,然而这样宛若神仙中人的气度,世上岂有其二?
刀白凤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哭笑不得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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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青萝眼里的刀白凤却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子。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有白字,她也爱着白衣,她当然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白衣穿在她身上虽没有李青萝那样清冷如仙的气度,却也自有雍容华贵。
她似乎见过李青萝,但李青萝对她毫无印象。
李青萝虽说是不愿见因她有夫妻反目之事,但她自然不会觉得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其实她觉得段正淳本性便风流轻浮。
纵然她没有对其做调查,也觉没有她也总会有旁人。
而她从未回应过段正淳,这事与她其实没什么实在的干系,不过无妄之灾。
她答应的理由其实很自我:她不愿做玉像,不愿旁人步她妈妈后尘。
尽管如此,李青萝也实在不愿多费口舌,干脆一切言语都寄托于琴音中,若对方能懂自然最好,若不能懂也说明对牛弹琴。
刀白凤听懂了。
她的琴音里无情无欲,她对段正淳显然毫无感觉,无论他是何种想法他做了什么,她永远都不可能回应他。
但刀白凤却对她悲哀一笑,满是苦涩地道,“真正见到你后,我反而希望你能够回应他了。”
李青萝不懂这话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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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不懂是因为她虽然聪慧通透但还不太了解人性。
她更不了解男人的心理。
而刀白凤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懂,她更懂段正淳,这样恍若山巅之雪,云端之月的女子,对于男人来说,反而是得不到才是最念念不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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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不需要懂。
她与刀白凤已经见过了,刀白凤也明白了他们夫妻的纠葛主因在段正淳。
她该送客了。
她们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什么可聊的。
李青萝爱她的妈妈,由此爱屋及乌,她对世间陷入情爱却被无情辜负,仍然执迷不悟的女子都抱有一分悲悯与怜惜。
但同时,她心底深处不愿承认的是:她不喜、甚至是痛恨这样的女子。
男人和情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让自己面目全非,重要到作践自己,重要到可以不顾一切甚至是抛弃自己的孩子?
可是在刀白凤转身即将离开,李青萝冷漠地看着她见了自己后反而更加失魂落魄的背影,还是冷冷淡淡地多了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