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幺弟身上闻到了熟悉的臭味。
唉,幺弟这运气。
沈大郎身体沉重,耷拉着肩膀半蹲下身子,轻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幺弟上次是被抬出来的,这次虽然是自己走出来,可要不是实在坚持不住,他相信幺弟也不会提前一天出来。
沈八郎把人拉起来,又感动又好笑,解释道:“我走得动,我是考完了才出来的,虽然这次被分到臭号旁,但你弟弟我毕竟有在臭号旁边考试的经验,考试的时候没怎么受干扰,所有的题都答完了才出来的,我觉得这次问题不大。”
他知道提前出来会让老师和哥哥们担心,如果他的位置能离臭号稍稍远一些,忍也就忍了,他可以忍到第三天下午考试结束再出来。
可正是因为有在臭号旁考试的经验,他才要抓紧时间,入夜后点着蜡烛写文章也要提早出来,实在是第三天那味道……忍不了,没法忍。
沈大郎从前很信幺弟的话,就像爹娘说的那样,老沈家往上数八代,都没出过读书人,也没出过这么聪明的脑袋,祖坟上冒青烟才有了幺弟的聪明脑袋,他们得珍惜。可幺弟刚刚说的话,他心里明白那是幺弟说出来安慰他的,三天的考试提前一天出来,又是被安排在臭号附近,怎么可能考得上。
沈大郎不语,从幺弟手中拿过考篮,闷着头往前走,祖坟上冒青烟怎么就不能冒多点,给了幺弟聪明脑袋,为什么要收走幺弟的运气,哪怕是收他的运气呢,也总好过收幺弟的。
沈大郎对幺弟考中不再抱有希望,得了消息的沈大娘子、沈一郎和沈四郎亦是如此,就连沈夏也觉得这趟是白折腾。
八叔本来心态就不够稳,再把人分到臭号旁边,且不说那味道会带来多少影响,当头一棒也莫过如此了,能不影响考生心态吗。
倒是在第一天才得到消息的何先生对爱徒还抱有几l分希望。
“都答完了?”
“答完了。”
“以你的水平,都答完了那应该差不多。”何先生沉吟道,“把你做的试卷默一遍给我看看。”
沈八郎把昨晚回来默好的试卷递过去,大哥、大嫂、一哥、四哥和沈夏昨晚见了他便个个垂头丧气,他自个儿L解释是没用的。
何先生本来就对大弟子抱有信心,在从头到尾看完八郎的试卷答案后,直接合掌大笑。
文章虽做的中规中矩了些,但文采甚佳,而且中规中矩亦有中规中矩的好处,至少不必担心犯了考官的忌讳而被黜落,十分稳当。
“案首不好说,但前五是稳的。”何先生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八郎这两个月进步飞快,照他看,已经可以试着去考举人了,考秀才只要正常发挥就能稳过。
易州府院试往年一般都会录取七到九个人,最少的一次也有五人,何先生笃定大弟子能排在前五名,已然是认为弟子这次定能高中。
“都别苦着脸了,这几l日在府城好好逛逛,就当是提前庆祝了。”何先生对着沈大郎几l个人道,又扭过头来嘱咐弟子,“我得赶回书院了,放榜前后,来考试的童生少不了要办几l次文会,你挑几l个合适的也去跟着认认人,多认识些读书人对你往后没有坏处。”
可以互相请教,交情深了,说不定还能借到人家府上的藏书,将来做官手中有人脉也更好办差。
沈四郎小心吞了吞口水,迟疑着问道:“何先生是真觉得我幺弟能中?”
还是在安慰他们。
“八郎虽然运气不好,但实力毋庸置疑,他早该中了。”何先生捻着胡须笑道。
他可不是什么徒弟都收的,能让他在庙会上主动收徒的弟子,绝对称得上天赋异禀。
在遇到沈八郎之前,他只在传闻中听说过有人能过目不忘,但从未见,十多年前的庙会上,他见到了大字不识却过耳不忘的沈八郎,将其收为弟子。
就像他当初预想的那样,小小年纪就能过而不忘的沈八郎,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十五岁就考中了童生,可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这个弟子就像是被霉运缠上了,一直倒霉。
哪怕是这次,也很倒霉被分到了臭号旁,要不是这几l年学的扎实,怕是又要白折腾一遭。
这么想着,何先生飞扬的心情猛然下坠,府试考了将近五年,那更难的乡试呢,以八郎的运气,得何时才能中举。
一整晚都没睡的沈家三兄弟和沈大娘子,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只有沈夏,双手抱臂,表情严肃,目光深沉。
这段时间在府城,她没少扮成八叔的书童出门,茶楼书肆客栈都晃悠着去过,听了不少消息。
大魏朝的科举难,难在录取人数少,像这次院试,考生有三百多人,但最终录取的不过寥寥数人,再往后的乡试,从范围上来讲,等同于后世的省考,一个省的考生每三年去争取十个举人名额。
难归难,但福利也是真好。
做了秀才就可以免除全家人的徭役,名下可以有两百亩的田产免除赋税,举人更夸张,拥有举人功名后可以参加朝廷考官不说,名下田产和人口免税额度更大,甚至拥有一部分的司法豁免权。
如此福利,别说四战考秀才了,只要八叔愿意考下去,考个十年八年一三十年,她都愿意供。
她就不信了,人能倒霉五年,还能倒霉十年一十年倒霉一辈子吗。
第63章
沈八郎以备考乡试为由,表明自己不准备参加文会。
毕竟距离乡试也没几个月的时间了,被称为秋闱的乡试,自然是在秋日举行,每三年一届,而不巧的是,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秋天,错过了这一次,就只能再等三年。
弟子要专心备考,何先生自然不会阻拦,非让弟子去参加文会不可,说到底对出身庶族的读书人来讲,什么人脉关系,都不如身上的功名重要。
离开府城之前,何先生还特意从族中要来往年乡试的试题,拿给弟子练习。
另一边,和何先生一道回乡的沈夏也没闲着,离开前特意给八叔置办了几身衣裳和配饰,还顺带买了十几把空白折扇。
“八叔金榜题名时,便是不参加文会,也会有学政官组织的酒宴,衣裳和配饰都是为此准备的,至于这些折扇,八叔可以拿来题诗题字,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作为礼物赠予友人。”
距离放榜还有十几日,她和爹,还有大伯和大伯娘,都不准备在府城等着了,只留四叔在这儿陪八叔。
这些衣裳配饰,也算是未雨绸缪,八叔如果真的能像何先生说的那样考中,总归是要出门见人的,穿的太寒酸了容易让人瞧不起,至于这些空白折扇,她提前预备一下,总好过等八叔有需求的时候自己去买,万一碰到奸商,还不知要多花多少银子。
沈八郎犹豫数秒,从荷包中数出一块银锭和三块碎银子推过去,荷包里余下的那三块碎银子还要用作他和四哥在府城接下来的吃用和返程。
八叔有多少钱,沈夏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先前她觉得全家都是老实人,只有八叔有心眼,让全家人辛苦供着读书,但现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全家上下除了她这个觉醒了前世记忆的现代人,其它人包括八叔,都是老实人,而八叔在银钱方面,简直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八叔还是把钱收回去吧。”沈夏内心满意,但并不打算收八叔的银子。
八叔也就这点钱,虽然说今年已经满二十岁了,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大小伙子一个,可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租书的分成外,也没别的收入,如果让家里人榨干了血肉养着,她肯定不答应,但在有条件供养一个读书人的情况下,她也不想对八叔过分苛责。
以大魏朝科举考试的炼狱级难度,以八叔院试四次两次被分配到臭号旁的运气,这大小伙子也不容易。
沈夏看着八叔这张很会读书但傻白甜的脸,道:“八叔日后只管好好读书、好好科举,争取早日中举,咱们家也改换门庭,家中生意也就有了庇护。”
不然她未来还真不敢把生意做到山县以外,在山县,有出身易州何氏的何先生做靠山,但在山县之外,八叔这个何先生大弟子的身份恐怕就没那么好用了。
考虑到八叔脆弱的心理素质,沈夏还不忘安抚道:“八叔还年轻,只要家里能供得起,您一直考都成。”
反正现在的科举考试也没有年龄限制,八叔就算到了耄耋之年还坚持科考,她也不会反对。
沈八郎:“……”
“八叔谢谢你,一直考是不可能的。”沈八郎叹气,“考不中我就回书院做个教书先生。”
他已经不是受快穿局控制的系统了,绝不会如此为难自己,关在考舍里连续几日考试的滋味,谁尝谁知道,尤其是被分到臭号旁。
上辈子谋逆夺位,一方面是形势所迫,另一方面,也是他心有不甘,所以才主动捞了皇帝这样的辛苦差事,可这一世,他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也无意入仕途,考个举人,既算是不辜负多年苦读,不辜负父母兄嫂和老师这些年的付出,也算是找个安身立命……闲散度日的本钱。
“瞧我这乌鸦嘴,八叔怎么可能考不中,何先生都说你这次院试十拿九稳了,肯定能中。”沈夏安抚着焦虑的考生。
“我的意思是,八叔不必担心银钱,该花的花,不该省的不用省,放榜前的这十几日,也在府城好好放松放松,咱们都是一家人,只要八叔你不是胡乱花钱,读书和科举的钱都是正当花费,侄女我肯定是支持你的。八叔勇敢飞,侄女永追随!”
沈八郎沉默许久,不得不解释道:“如果考不中,我就去书院教书,如果考中了,我还是会回书院教书。你八叔胸无大志,所以不会参加春闱考进士,也不会去参加选官,我这一辈子只能是个教书的举人。”
所以,别对他抱太大指望,他不会为官作宰,这一生只想闲散度日,不费那么多心思。
沈夏抽了抽嘴角,八叔可真敢说,还‘这辈子只能是个教书的举人’,举人,拜托,那可是举人欸!
先前刚觉醒前世记忆的时候是她狭隘了,没有了解大魏朝科举考试的难度,就妄作论断,以为考秀才的难度跟高考的难度差不多,但这两者的录取率可差太多了。
偌大的一个州,三年两届,一届只录取个位数。
举人比秀才更难考,再加上八叔这‘逆天’的运气,她其实早已经做好了八叔二战三战四战甚至五战的心理准备,考上个十几年,倘若能考中那也是值得。
举人可以参加选官,八品官放到后世那可是科级干部,一上岸就是科级干部,别说考十几年了,考二十年都值。
就算八叔日后考中了举人也不选官,但一个举人的身份,在这个年代已经足够金贵了。只恨她不是男儿身,不然她肯定也会加入到科举大军里去。
“举人已经很厉害了。”她对八叔也没有更高的希冀,“八叔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沈夏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了比,中间只留下一个绿豆粒大小的距离,对八叔来说,真的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在沈家,话语权最大的人不是一家之主的沈爷爷,也不是掌管财政大权和厨房大权的沈奶奶,而是唯一的读书人沈八叔。
沈夏在动员全家投入到卤肉生意时,便没少扯八叔的大旗,这回也一样,她不光想扯八叔的大旗,还想让‘大旗’亲自出面为她站台。
“您能不能跟大伯还有我爹说说,这次回去之后,让家里人都跟着我学认字学算账,上到爷爷奶奶,下到大哥大姐二哥,除了几个小的,争取全家都能认得常用字,不当睁眼瞎。”
钱要赚,盲也要扫。
沈夏满脸斗志,一身气势。
“就知道八叔是爽快人,您放心读书,日后您买书的钱我都包了。”沈夏拍着胸脯道。
上哪儿找这么好说话的长辈去,尤其还是家中话语权最大的长辈,八叔简直是她的福星,是她的金手指。
沈夏看着桌上的空白折扇,都嫌弃出手有些寒酸了,还得让八叔自个儿题了诗写了字才能拿去送礼,该买些成品的,不就是五倍的差价嘛,八叔值得。
沈夏高高兴兴离开,沈八郎不多时就去找了正在收拾行李的大哥和二哥,再加上凑过来的沈四郎,兄弟三个排排站,听完幺弟的话,几乎怀疑自个儿的耳朵。
“识什么字!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卖两斤卤肉。”沈四郎摇头道。
他不是没学过,幺弟小时候过耳不忘被何先生收为弟子,他也眼馋过,央着幺弟教他读书,可……记不住,根本记不住。
沈大郎也摆了摆手,道:“我都多大了,识什么字,学不会的,学会了也没用,更别说爹娘了,让下头的孩子们学吧,大林二林要是不认真学,我揍他们。”
沈二郎眉头紧锁,夏夏刚才从幺弟那儿回来,让全家人认字这事儿,该不会是夏夏鼓捣的吧。
自个儿的姑娘自个儿知道,夏夏能办出来这事儿。
之前夏夏要做卤肉生意,也是幺弟帮着说了话,帮着劝的爹娘,幺弟对夏夏这丫头疼的很,可识字……庄户人家识什么字,小孩学学就算了,他们大人跟着折腾什么。
可幺弟都同意了,又是幺弟出面,他怎么能拆台呢。
“学吧,学识字也没坏处,咱总得会写自个儿的名字吧。”沈二郎艰难道。
学不会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见大哥和四弟都没出声反对,幺弟也一脸赞同的看着他,沈二郎接着道:“幺弟是读书人,咱们家现在也做起了生意,然后说不定会有写契书的时候,会写自己的名字多好,也能让外人高看一眼。”
沈四郎挑了挑眉,名字他会写,不光他的名字,全家人的人名他都会写,当年幺哥也是教过他的,虽然忘的多记的少,但家里几个人的名字都记住了。
“那就学吧。”
反正他会。
沈大郎也只能跟着同意,反正就三个字。
“大哥二哥回去之后别忘了告诉爹娘,家里的侄子侄女们也都学起来,认字这事儿跟卤肉生意一样,都听夏夏的。”沈八郎道。
能教多少就是沈夏的本事了。
第64章
沈夏是一招鲜吃遍天,做生意打着八叔的旗号,动员全家人学认字也打着八叔的旗号,等大伙陆陆续续学会自个儿的名字,开始懈怠后,八叔考中秀才的消息终于由衙役们送来。
新鲜出炉的秀才公,还是府试头名。
“八叔是院试第一名,这还是被分到臭号旁考出的成绩,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刘氏看着越发文绉绉的孙女,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下面这些小辈,最像八郎的就是夏丫头了,和八郎一样的机灵,尤其是跟着八郎在书院住了两个月后,说话做事都不像她们庄户人家的丫头了。
不过沈刘氏却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她们家虽然只是普通的庄户,可幺儿却是天生的读书苗子,当年只是在庙会里听人家背书,就能一字不落的跟着背下来。